老四
要給嘴巴判刑嗎?讓它除了吃飯喝水,不再具備其他功能,當然,它還可以偶爾偷情,接吻并不在禁止之列。
我曾與一位詩人筆談。很奇怪,我們面對面,放著嘴巴不用,各自抱著一支筆、幾張紙,把要說的話寫下來給對方看。那是我人生中惟一一次與人筆談,其實跟正常的說話差不多,只是話語成了文字,聲音被消解了。一個小時,我們寫了厚厚的一摞紙,論及各自的生活,世間的丑事無聊事,以及各自的理念和狀態。如果整理出來,應該是一篇不錯的對答錄。
在過去,有很多筆談的形式。《論語》就是筆談,一群寒酸的學生,老師死后聚在一起,把老師生前的一言一行記錄下來。嚴格來說,《論語》也不算典型的筆談,它是事后的談話記錄,談話的過程中還是需要嘴巴的。
細想一下,我竟然有將近十年沒碰過鋼筆。學生時代手指總是被墨水污染,右手中指被筆磨出了繭子。多么遙遠的事了,現在我一年也寫不了幾個字,一支中性筆差不多能用一年。當然,也不能說現在筆談少了,如果算上QQ、微信、短信,人們用文字溝通,幾乎每天都會發生,只是真實存在的筆換成了鍵盤,紙化作了屏幕。有些時候,我們討厭聲音了,或者對聲音產生恐懼,依然還會躲進文字的世界里。文字是一層保護膜。和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QQ聊天,正聊著對方若發過來語音或視頻請求,我往往拒絕,生怕一說話就暴露了自己。
好像早有預謀,一切都是命里的定數。我不會說普通話,任何時候都操著方言,好像走到哪兒都把故鄉拎在身上。在一群被普通了的人中間,顯得很是另類和辛酸。一個人的語言是會出賣他的。在人群中,能少說話就少說話,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但我的職業偏偏催著我去與人交談,去和那些喜歡或不喜歡的人胡說八道。我就職于一家報社,身份是記者,偶爾做編輯。當然,我還算是熱愛這個職業,要不然早就滾蛋了。用文字賺錢,總比用權力和爾虞我詐賺錢來得光明正大。再說了,我倒是也想用權力去巧取豪奪,總得有那個身份吧。
這一天下午,本來要采訪一個做醫療器械的企業家,但他臨時有事,明天才有時間,所以我就沒事可做了。我像泄了氣的皮球,不知如何是好,又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重新約定了明天上午去他的公司,然后偷偷溜出去,早早下班。兒子現在已經六個多月了,這些天如果在單位沒事可做,我就回家。這個小精靈的出生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他把我本來的酒局、牌局以及無關的各種局都給攪亂了,晚上幾乎不再出門,而是對著他的小臉蛋發呆。看到他我就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那時候我也是個小嬰兒,也會像他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不過,我肯定不知道三十年前的自己是什么狀態,通過他,正好可以溫習自己最初的人生。
推開家門,妻子杜若正在沙發上逗弄兒子。六個月大的小孩,對聲音已足夠敏感。聽到開門聲,他轉過頭來對著我,雙手做搖擺狀,嘴里咿咿呀呀冒出一些音符。我把外套脫了掛在門后,走上前去,抓著兒子的手問他想不想我。兒子嗯嗯叫幾聲,算作回答。一旁的杜若說話了,語調有些冷:“叫你買的嬰兒車呢,拖拖拖,你就知道拖。”
照理說,杜若是一個賢惠的妻子,當初也是因為愛我,不顧家里的反對跟我在一起。但她有一個最大的缺點,或者叫特點,那就是嘮叨。以前我認為這是好事,你想啊,我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而她性格外向,說起什么來都頭頭是道,家庭的外交大事都可由她擺平,這樣省去了我不少煩惱。可是結婚后,當所有的絮叨都向我襲來,而不是向外,是我始料未及的。尤其是生了孩子,杜若關閉了所有與外界溝通的渠道,把所有心思放在了兒子身上,單位讓她去上班,她也是能拖就拖,都六個月了,還窩在家里,整天抱著手機,在孕媽圈里看帖發帖。我一回家,她憋了一天的話就源源不斷朝我涌來,你看人家老公云云。我也認了,裝作聽不見,她又是一副委屈的模樣。
“家里米也沒了,面也沒了,尿不濕也沒了,我給你帶孩子,你整天在外逍遙快活,哼哼。”杜若把兒子甩給我,回臥室躺著生氣。
兒子瞪著一雙透亮的眼睛,嘴角露出微笑,也跟著哼了一聲。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不像杜若,兒子長兒子短,小兔子乖乖說上一大堆話,而且話語是變了尾音。女人一旦做了母親,瞬時就換了幼兒園阿姨的口吻;剛才還是嗲嗲的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轉過頭來對我,就成了沒用的男人當初怎么看上你。
這是所有即將步入中年的男人的典型遭遇,我不怪杜若,承受能力還沒差到幾句話就讓我上躥下跳。
今天兒子有點怪,差不多一分鐘就朝我咧一下嘴角。那是一種狡黠的微笑,我只在十幾歲以上的人的臉上看到過。再觀察了幾分鐘,確實如此。以往我也是可以給他講個故事的,雖然他聽不懂。杜若從網上買了一摞書,其中就有嬰兒故事書,她逼著我每天給兒子講一個。但今天我不想講,兒子笑,我也跟他笑,想象著狡黠應該是什么樣子,把自己的臉也打扮成狡黠,和他對視。
他嗯一聲,我也嗯一聲。一對父子就這樣互相嗯了半個小時。結果,兒子煩了,嘴巴咧得大了些,哇哇哭起來。沒有眼淚,是干哭。杜若走出臥室,嚷道:“兒子餓了還不給我,都幾點了,趕緊去做飯吧。”我把兒子給她,她坐到沙發上,掀起上衣,露出一對肥碩的乳房,把乳頭塞到兒子嘴里。小家伙立馬不哭了,抱著他的糧倉大快朵頤。
我走到廚房做飯。飯本來也不歸我做,但杜若生了孩子后確實很累,剛開始手不能沾涼水,后來照顧孩子騰不出時間,只好我來做。肉沒有了,冰箱里只有一些蝦仁,還有一堆青菜,炒了蝦仁油菜、紅燒茄子,做了個西紅柿雞蛋湯。
飯做好了,杜若和兒子卻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我盯著這個一年前的少女,而今的少婦看了一會兒,她疲憊的臉上洋溢著所有母親都有的安詳。我很能理解,這個被我蹂躪了四年的女人,一年前我還確信她愛我,而今,愛和不愛還有什么分別?
六個月了,杜若一直缺覺,兒子什么時候醒她就得什么時候喂奶,生物鐘徹底紊亂。我叫醒她,趁兒子睡著了,兩個人趕緊去吃飯。飯桌上,她又恢復了舊有的模樣,一邊往嘴里送蝦仁,一邊朝我開火:“嬰兒車再不買,你也不用回來了。孩子的游泳卡還沒辦?啊呀,你簡直是個廢物……冬天了,我什么衣服都沒買,你看看我,簡直成了專門喂奶的母豬。”
吃完飯,刷碗前的間隙,杜若盯著我說:“你從回來就沒說過一句話,你怎么了?”
我想說沒怎么,但一口氣憋到嗓子眼,話到嘴邊卻吐不出來。臉憋紅了,和她對視。終于還是把碗筷收了,逃進廚房。
這天晚上,一直到睡覺,杜若沒再朝我開火。謝天謝地。我上了會兒網,了解了一下最近的國際形勢,西方制裁俄羅斯,油價暴跌,一個驚天陰謀被醞釀出來。國內油價倒沒什么變化,反正我也沒有車,一輛輕便小摩托,油價即使真的暴跌,對我的利好也可以忽略不計。
兒子睡覺并不安穩,不時哼一聲,偶爾胳膊還抬起來,劃個輕微的弧線。我掀開被子,在杜若身邊躺下。她應該是已經睡著了,我也閉上眼睛,準備進入睡眠狀態。快要睡著的時候,一雙手朝我游過來,先是在我的背上摩挲,癢癢的,繼而朝下,從我的屁股繞到前面,隔著內褲抓住了我的那東西。一瞬間,我有了反應。按理說,生孩子后兩三個月就可以做愛,但杜若說要好好保養,女人應該對自己負責,所以她一直拖著。算下來,我已有一年多沒經歷男女之事了。
我翻身過去,騎到杜若身上。女人呼吸有點兒急促,迎合著我。我抓住她的乳房,里面儲存著兒子的糧食,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大。一年的生疏,我依舊很順利地找到我的伊甸園,那片濕滑的土地。當我進入,杜若大叫一聲,“疼疼!”有如初夜。兒子被驚醒了,哇哇大哭。杜若推開我,披了衣服去抱兒子。
我軟下來,躺在一邊喘氣。兒子重新睡著。杜若躺回我身邊,把手伸到我下身,那里只有一條毛毛蟲。她貼到我耳邊說:“對不起,不知怎么突然有了抵觸。要不我還是幫你解決吧。”我想回句話拒絕或者接受,但還是說不出來,嘴里仿佛被堵上了石頭,只有氣流淌出,并未匯集成聲音。
最后杜若哭了,壓低聲音:“你以為我不想嗎?不都是為了兒子,你煩我可以,但你倒是說句話啊。”
我面朝她,她看不見我憋得通紅的臉,氣流在我的嘴里、鼻腔里、臉上游蕩,但我想要的聲音卻了無蹤影。該死,話呢,聲音呢,起碼來一個字吧,我用盡全力終于憋出了一個字:“嗯!”帶著低沉的怒吼,好像不是我的聲音。我被這個字嚇了一跳,杜若也嚇了一跳。
她轉過頭去:“好吧,你果然煩我了!”
黑夜陷入一片死寂。我睜大雙眼,瞪著黑暗盡頭的天花板,使自己放松下來。等到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了,我試圖跟自己說話,我說:“吳越,你好嗎?”我回答:“嗯,我很好,老婆孩子熱炕頭,當然很好了。”我說:“那你怎么不說話?”我回答:“他媽的我說不出來啊!”說話和回答都是氣流在晃動,我的嘴里不住地往外噴涌氣流,但我想要的聲音卻了無蹤影。
第二天被鬧鐘吵醒,感覺頭有點沉,暈暈的。昨晚肯定失眠了,但回想一下失眠的狀態,什么也想不起來。我做了早飯,到臥室喊杜若起床。往常都是我做飯,她起床吃了,然后抱著兒子跟我再見。我喊了一聲,被氣流嚇了一跳。這才想起來,他媽的我已經不會說話了!
拍醒杜若,她看我一眼,換個姿勢繼續睡覺。我只好一個人吃了早飯,他們娘倆還在床上。我穿好外套回到臥室,兒子正瞪著一雙大眼,嘴角依舊是狡黠的微笑。我試圖親他一口,卻被那個微笑阻擋住了。
我想起了上午的采訪,到樓下騎了摩托車往外走。又是一個明媚的早晨,我呼出污濁的空氣,吸進新鮮的空氣,一切正常。忍不住對著天空叫了一聲——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周圍同樣被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背負的人們朝我射來詫異的目光。我小聲嗯嗯,同樣是清晰的聲音。心情陡然好了許多,伴隨著城市的早晨,我朝我的采訪對象一路狂奔。
做醫療器械的王院長,實際開的是一家公司,卻喜歡人們叫他院長,公司也設置成醫院的模樣。王院長已在辦公室等我,我敲門進去,他走過來和我握手,并對昨天的爽約致歉。按理說這時候我應該回應幾句,但噩夢再次來襲,我張開嘴,除了感受到氣流的涌動,聲音再次離我而去。
剛剛升騰起的好心情一下子蕩然無存,我又恢復到失聲的狀態。
王院長看出了我的尷尬。一直到落座,十幾秒時間,我無數次試圖讓自己的嘴巴產生一絲機器的轟鳴,但我最終絕望地發現,聲音已離我而去。如果吸氣呼氣也算聲音的話,以漢字為媒介的話語,已不屬于我了。
驚慌失措,汗珠從我的額頭滑落。王院長給我倒一杯水:“小吳,你是不是病了?”這句話提醒了我,顧不得掩飾,我掏出筆記本,飛快地寫一句話,遞給王院長。紙上寫道:“不知怎么回事,我不會說話了。”王院長詫異地打量我,有一分鐘時間,屋內靜止如極夜。后來他打破了沉默:“這倒是聞所未聞,到底怎么個情況?”我寫道:“我也不知道,我最后說話其實就是和你,電話約好今天采訪,之后一直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說。”王院長說:“難道是失語?”我寫道:“什么是失語?”王院長說:“失語,指在神志清楚、意識正常的情況下的言語交流能力障礙,表現為自發談話、聽理解、復述、命名、閱讀和書寫六個基本方面能力殘缺或喪失。”我寫道:“你怎么知道?”王院長笑一笑,說:“我以前是醫生,了解一些。”
失語,從未聽說過,但確實在我身上發生了。王院長說:“按理說這種病不可能會在你身上發生,你的年齡、職業都不可能導致這種病,我真的想不通。”我也想不通,簡直要抓狂了,聲音怎么可能離我而去,漢語沒有了,我所具有的英語、俄語表達能力都喪失了。是的,英語之外,為了在靈魂上靠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索爾仁尼琴,我自學了俄語,以便能夠讀懂我所珍視的那些原著。
采訪沒法進行了,我寫了句抱歉。王院長說:“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去看病。”說完走到辦公桌前抄了一個電話號碼給我,說可以去找這個人,是個專家,對于失語有些研究。我給他鞠了一躬,走出辦公室。
到了大街上,我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自我分析了一下,外界的聲音對我來說和往常依舊,其實說白了,我變成了啞巴,但還不是聾子。可是我又有了另一層憂慮,啞巴是否只是先兆,接下來我會不會變聾?我豎著耳朵仔細聽了一會兒,大街上的人流聲一樣不少地闖進我的耳朵,聽力依舊。接下來我該怎么辦呢,我準備先去單位,但又猶豫了。到了單位該怎么說,要不要跟領導說我失語了,記者的工作已不能勝任?這個靠嘴巴和文字拼接而成的工作,一旦失去了嘴巴,我將一無是處。
點上一棵煙,抽完了,騎上摩托車朝醫院奔去。王院長推薦的專家也姓王,在路上我已給他發了短信,所以沒用掛號,直接到了他的診室。王醫生看上去六十多歲的樣子,干瘦的身體頂著一顆大腦袋,見到我滿是驚訝的表情。他說:“沒看出你有什么不正常,怎么會失語?”這句話我沒法回答,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聽他繼續說下去:“失語一般會伴隨腦部的受傷,你之前有沒有受到過什么刺激?”我掏出筆和筆記本,寫道:“沒有任何刺激,突然間就這樣了。”他讓我張開嘴,發出啊的聲音。我照做了,聲音當然沒有,只是往外呼氣。
接著,他飛快地在病歷上寫了幾行字,讓我去拍片,做腦部CT。我拿著病例,上面的字一個也不認識,懷疑自己是不是閱讀能力也喪失了。正在詫異,王醫生揮揮手:“你看不懂的,醫生的字都這樣。”
各種片子拍了一上午,拍片的時間倒是不長,主要是排隊。醫生護士問我什么,我一律不作答,指指自己的嘴,以肢體語言告訴他們,我是一個聾啞人。這種感覺很新鮮。漂亮的小護士被我粗劣的表演逗笑,我報以微笑,轉過身去,聽見她小聲嘀咕:“神經病。”
中午下班前,終于把能拍的片子都拍完了,回到王醫生那里,他正對一個斜躺在輪椅上的病人說著什么。病人年齡很大了,目光呆滯,旁邊的家屬掩面抽泣。看到我進來,王醫生轉而對我說:“你看看,這才是真正的失語癥,頭部被外力撞擊,或者隨著年齡的增大,腦神經部分壞死,失語往往伴隨喪失聽力,甚至會得一些精神疾病,行走能力的喪失也是有可能的。”也就是說我這個人的存在,玷污了失語者的榮耀。
等病人家屬推著輪椅千恩萬謝之后走出診室,王醫生看過了我的片子,沉默良久。后來他開口了:“不得不說,你一切正常。這讓我想到了另一種情況。”我盯著他的眼睛,示意他繼續講下去。他說:“也就是說,你的失語來自精神層面。”我寫道:“什么是精神層面?”王醫生說:“我沒猜錯的話,你對說話有種天然的排斥。”怎么會呢,這一點我以前倒從未想到過。我不僅會說英文,而且自學了俄語,怎么會拒絕說話呢?我把我的意思表達給他,他嘴角上揚,像我的兒子一樣露出狡黠的微笑:“你天生排斥交流,但不排斥語言,交流的欠缺恰恰在你的文字中得到了發揚。讓我猜一猜,你是不是喜歡寫作,甚至是一個作家?”我沒有否認,但僅僅只是喜歡而已,我并非小說家,只是偶爾寫一些誰也看不懂的詩歌。我問他:“我能恢復嗎?”王醫生說:“就看你自己了。”我在紙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王醫生說:“你只要找到失語的根源,就完全可以恢復。換句話說,當你找到你想要的生活,語言能力就會找上門來。”
我的殘缺的大腦飛速運轉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我接受了眼前這個狡黠的小老頭的建議。王醫生接著問我:“你最近受什么人影響過沒有,我指的是語言表達方面。”我一時想不起來。王醫生提醒我,比如說和失語者接觸之類的。我想到了和詩人筆談的經歷,便把前段時間讓我興奮的筆談簡單告訴了王醫生。他說:“筆談很有意思,不過現在很少有人這樣了。沈括的《夢溪筆談》就是關于筆談的記錄。”這個我知道,本想也發表一通見解,但感覺寫起來麻煩,就繼續聽他說。“《夢溪筆談》里有很多關于中醫藥的記錄,大概占了三分之一。我倒也想和你來一次真正的筆談,我們都來寫,而不是我說你寫。和失語者的筆談將豐富我的醫學實踐。”我無聲地笑笑,此情此景,我根本就不想要他媽的什么筆談。
出了醫院,找一家拉面館簡單吃了點兒東西,來到護城河邊。我需要幾個小時來沉淀一下心緒,卻收到領導的短信,讓我立即去他辦公室。
剛上樓,走過前臺,小麗喊住我。我回過頭去,她吐著舌頭說:“原來你能聽見啊。”我詫異了,如果小麗也知道了我失語的消息,那么整個報社現在應該已經人盡皆知了。我早該知道,王院長和我們報社是合作關系,不只有我一個人認識他。我沒有理小麗,而是徑直奔向領導辦公室。
領導果然知道了,問我醫生怎么說。我簡單寫了一下,領導看了,拍著我的肩膀做惋惜狀,說:“你還是回家靜養一段時間吧,工作的事我讓別人去處理。”我本來想說我能行,但說不出口,手也不聽使喚,想表達的東西寫不出來。
走出領導辦公室,回到我的位子上,立即被同事們包圍了。那些編輯記者們七嘴八舌,主要意思是對吳越的惋惜,多好的一個人,怎么就失語了呢。我本想反駁幾句,但礙于無法表達,只好不做聲。失語也挺好,不像以前,絞盡腦汁去想回話。
收拾了東西,走出報社。我終于有了大把的時間沉淀自己,卻陷入了一種生存的絕望。又來到護城河邊,一邊抽煙一邊看風景。到了下班時間,沉淀出了大概的思想輪廓——在不自覺中找到了一個封閉自己的最好的方式。
回家見到杜若,我把事先寫好的字條交給她。字條上寫清楚了這一天來的狀態,我失語了,就是這樣。為了讓她相信,我把病例給她看。杜若愣了半天,把字條撕了,扔在我臉上,坐在沙發上抹眼淚:“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故意不說話來氣我。”我走過去摟住她的肩膀,也流下了眼淚,張大嘴巴朝她呼氣。
“學啞巴學得還挺像,”杜若抽泣道,“你真的失語了?”
我重重點一下頭。
旁邊的兒子咯咯笑了,朝我揮手。我把他抱在懷里,鼻子頂著他的鼻子,心里說:“我也和你一樣,不會說話了。”
杜若也加入了我們,三個人摟在一起。
杜若非要拉著我重新去看病,“那個醫生肯定是庸醫,哪有不明不白就失語的,這真是天底下頭一遭。”我堅決不去,已知病根在哪兒,何必自討苦吃?況且失語對我來說也不見得是什么壞事,一個人說話說久了,總得有幾天時間讓嘴巴休息休息。后一條我沒跟杜若表示。
后來我和杜若換了身份,我在家看孩子,她回到單位上班。以喪失語言能力為代價,我終于回到了原初的狀態;杜若則專營她的外交事業,賺錢養家。
每天早晨杜若走出家門,我也抱著兒子到樓下看老大爺下象棋。對弈者對我不管不顧,正符合我的期待。不過他們下棋的間隙總要和我聊上幾句,問我一個大老爺們怎么不去上班。我只能嘿嘿笑,或點頭搖頭。問久了,他們覺得無聊,便徹底將我無視。日上三竿,我就回家做飯,做飯前先給兒子喂奶。吃過午飯,我學著兒子的樣子,在地板上爬行,當他咯咯笑的時候,我報之以呼氣。
剛開始,和杜若之間的交流是她說話我寫字,后來感覺別扭,總不能在廚房一邊做飯一邊準備紙筆。我就打開手機,和她在微信上交流。她也懶得跟我說話了,即使面對面,我們也各拿一個手機,文字成為我們之間交流的最佳方式。
比如,孩子該喂奶了,杜若會給我發微信:“你去把奶瓶拿來。”
我看她一眼,然后乖乖去拿奶瓶。
我也給她發微信:“飯做好了,在鍋里,你喂完奶就吃飯。”
她像我一樣,看我一眼,表示收到。
有一天杜若爆發了。那天她剛下班,抱著一個幾十斤重的嬰兒車爬上四樓,我找出說明書,把嬰兒車組裝起來,然后等她驗收。她拽了拽嬰兒車,說:“肯定不合適,你看老是晃悠,重新裝一裝。”我又看了一遍說明書,再看看嬰兒車,感覺沒問題,給她發信息:“沒有問題了,就是這個樣子的。”她說:“我辛辛苦苦買來嬰兒車,你能不能用心一點?”我寫道:“我很認真,這個車子就是這樣的。”她拽一下嬰兒車前輪上的橫桿,橫桿啪啦一聲躺到地上,說:“你就是這樣認真的?”我正要用手機打字,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機拍在地上:“寫寫寫,就知道寫,你這個啞巴。”最后兩個字直刺我心,出于本能,我也舉起手來,一巴掌摑在她臉上。打完了,手有點麻,驚愕地站在一側。
杜若瘋了,跳起來抓著我的脖子廝打。我不還手,任她打。她一邊打一邊嗚咽:“哪有你這樣的,用失語來逗我玩,我一個人賺錢養孩子,還得養你……”
其實這段時間我也沒閑著,一個人獨處,就寫字,文字不拘形式,有詩歌、散文、小說,若按千字百元算來,也能值萬兒八千了。但我知道,這些文字大部分都會沉入深淵,我自己不去問津,別人自然也無視。后來杜若看了我的文字,露出欣喜的表情,嚷嚷著要拿去發表。我表示猶豫,她便不依不饒:“要是換不來錢,就把電腦里你敲的字全格式化。”
這次吵架之后,我認真反思了自己的處境。不能說話對我來說并不是多大的缺陷,按照我的理解,本來我就是一個所謂的文字工作者,既然不能說話,那就寫吧。我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杜若的建議,想方設法試圖把文字換成金錢。我聯系了單位領導,以及認識的幾家雜志社編輯,問他們就我目前的情況而言,能兼職做些什么。領導先是對我嗤之以鼻,短信一天沒回,后來終于回了,說還真有我能干的事,就是做一些文化類的專訪。一些作家藝術家,靈感都用來搞藝術了,語言表達能力欠缺,以前我也干過,打電話跟他們聊半天聊不出什么來,只好發過一堆問題去,他們一條一條回答,然后整理成新聞稿。
新的工作讓我激動不已。我先是加了一位所謂的美女作家的QQ,跟她聊她的新書,以及她對文學對社會對人性的看法。一個上午時間,我們你一句我一句,以網絡的形式筆談。后來我整理了一下,將近一萬字,她把她的整個青春史、墮落史都向我袒露了,要不是后來她傳過照片來,讓我認識到文字背后的尊容,我還真有點把持不住。
又花了一個下午把談話記錄整理成一篇五千字的文章,感覺如魚得水,很是出彩。發給總編,總編也很是贊賞,說這是我入職以來寫得最好的一篇文章。
就這樣,我足不出戶,開始了一段筆談時光。對我來說,語言已經可以被忽視了,不再因為喪失了表達能力而感到沮喪。在失語的美好時光里,我再一次通讀了索爾仁尼琴的著作,當然,讀的是翻譯版,我的俄語還沒到能夠通讀大部頭著作的程度。索氏說:“我一生苦于不能高聲講出真話。一生都在沖破阻攔為了向公眾公開講出真話。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自然,我和索氏有著明顯的不同,此刻,我感覺失語應該是最好的躲避。
那些早已逝去的臉孔有時會出現在我的面前,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在鬼神面前俯首稱臣的前輩們,我感覺自己和他們有了靈魂的繼承關系。我還看到王小波從書頁里跳出來,對我說:“自從我成人以來,所見到的一切全是顛倒著的。在一個喧囂的話語圈下面,始終有個沉默的大多數。既然精神原子彈在一顆又一顆地炸著,哪里有我們說話的份?”
當這篇小說快到結尾的時候,不得不說,我愛上了沉默。
倒是杜若每每心懷忐忑,兒子正在學習說話的前期,天天和我在一起,也變成啞巴怎么辦。杜若說:“要不以后我帶他一起上班?你也好安心筆你的談。”我回道:“沒這個必要吧,他想說話,任誰也攔不住;要是不想說,你要他說他也不說。”很意外,杜若不再堅持。
當我對著電腦進入筆談的世界時,偶爾,杜若的對話框也會閃亮起來,她會問一切關于兒子現狀的話,吃了尿了哭了笑了,我要給她現場直播兒子的一舉一動。她還破例和我聊起現在的社會新聞,我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杜若,那個關心時事、熱愛文學的女青年重新回到我面前。她竟然主動聊起詩歌,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多年前,我們戀愛的時候,共讀海子、顧城的詩,那是多么遙遠的時光,只可惜,歲月早已把詩意磨成了失意。
她聊起一位剛剛自殺的詩人:“多么好的人,詩界泰斗,扶植并培養了這個時代的一些詩意。”接著發來幾句詩人的詩句:
攜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歲月那一邊,
翻開舊相冊,我們依然結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涼又發熱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詩句里透露出的情感,似曾相識。我有點不知所措,這還是我那個河東獅吼的婆姨嗎?
詩人選擇了自殺,來徹底封閉自己的嘴巴,他同時封閉的還有聲音、陽光和黑暗。杜若問我:“還記得當年我問你海子為什么自殺,你的回答嗎?”我說:“當然記得,我說,‘他選擇了把身體注入整個大地,與他的麥田和太陽同在。”
世界是如此和諧,就連在床上,我也體驗到了文字的快感。兒子在一側的嬰兒床上酣眠,杜若躺在我的身下,我推動生命的機器,開始制造新的高潮。我用嘴形的張合告訴杜若:“我愛你。”杜若用喉嚨的震顫迎合我的撞擊。終于,我掏出手機,詢問杜若的感受,她也掏出手機,用文字發來一連串的音符……
一天上午,我隨手拿了一本書,抱著兒子到樓下散步。手推車還是新的,兒子坐在里面,歡快地舞著手臂。找一塊無風的地兒坐了,我翻開書,是去年一位詩人送我的詩集,我找到一首詩,回憶以前朗讀時的樣子,讓氣流從我嘴里迸發:
有人認我做賊
有人推舉我為烏托邦的國王
我代替了所有人的罪惡
所有人揮霍著我表面的那層雪白
此時,熟悉的氣流竟然起了化學反應,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么怪異,像是一個魔鬼,從我的氣管里,經過喉嚨和扁桃體的擠壓,以及舌頭和嘴唇的阻擋,勢如破竹地沖向空中。我頓時慌亂起來,整個身體僵住了,這怎么可能?是什么力量讓我再次陷入絕望?可我還是聽到了一個聲音,它用有力的大手把我抓住,告訴我,一切還未開始,一切戛然而止。
在我驚愕的片刻,身旁的兒子咯咯笑了,不是狡黠的微笑,而是歡快的、充滿了荷爾蒙爆發力的聲音。兒子沖著住宅樓前的一株無花果,有生以來第一次吐出了幾個驚天動地的大字:“爸爸——爸——”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