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斌



傅抱石是我國現代繪畫史上非常具有創新意識的畫家。他的繪畫具有強烈的現代感,受到西方文化、繪畫觀念的影響,且因其深厚的中國文化底蘊、特有的精神內涵和創造性才華為人們所關注。傅抱石的繪畫創作,不僅體現出強烈的現代感和鮮明的自我特色,還體現出觀察事物不同于他人的獨特視覺和敏銳的分析判斷能力。深厚的人文理念和精神操守,敏銳的空間意識和歷史意識,使他的繪畫尤其是歷史人物畫,獲得了深厚的人文價值支撐和豐富深邃的精神空間(富有“史的意識”)。
仕女圖:
秀骨清象、豐腴碩美審美的新聚集
傅抱石具有非常深厚的人文修養,這使他在繪畫創作中能左右逢源,有著不絕涌現的才思,創造出諸多優美的歷史人物形象。傅抱石認為中國畫與中國文化有著不解的緣分和深厚的淵源,且中國畫本身就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一位杰出的中國畫家不能離開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滋養,必須從中發掘繪畫創作的對象、題材和靈感。按照他的話說,只有具備“‘文學的修養、高尚的人格、畫家的技巧”三個基本條件,才能使中國畫的創作臻入第一流。尤其是“文”學的修養,他將之列為第一條,從中可見他對中國文化的高度重視。傅抱石不斷在歷史文化中尋找創作中國人物畫的文本依據,發掘、開拓中國人物畫創作的繪畫題材,從而創作出一系列經典的中國畫歷史人物畫新作。
由于傅抱石選取的人物形象多在南宋以前,這為他的繪畫帶來更為高古的精神氣息。傅抱石是研究美術史的專家,對于歷代人物服飾有著非常完備的知識儲備,因而在繪畫創作上,尤其是人物畫創作上,人物裝束、宮觀、道具、器物的形象創制往往能有所據,尤其相當數量的作品取法于南宋以前的人物服飾、器物形象,這為他特有的藝術風貌和風格特征的確立提供了必備的基礎。從仕女圖人物形象上亦可見一斑,人物形象的高華、幽嫻、空靈,均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他筆下的仕女筆墨精到細微,衣紋、柳枝的處理多以大寫意筆法為之,給人清潤流暢、縱恣蒼莽之感。無論是用筆,還是用墨、用色以及敷染,都頗為得體,創造出清潤、秀雅、古拙、蒼嫩、疏朗、明凈、精雅的筆墨風格特色。
我國歷史上有春日踏青的習俗。清明前后,全城男女幾乎傾城而出,赴郊外踏青。面對明媚的春光、嫩綠的柳色和美麗的女性,很容易引發人們內心的審美愉悅和精神喜悅,這一習俗也為傅抱石仕女圖的創作提供了社會學意義的文化接受空間,所以才能有這一繪畫主題的出現。
《折柳仕女圖》是傅抱石非常喜歡創作的柳蔭仕女類題材的作品。傅抱石創制了不少與柳有關的仕女畫,這當與他對折柳文化母本的深刻認識和理解有關。根據我國傳統的觀點,“折柳”寓含“惜別懷遠”之意,“折柳送行”的習俗最早見于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里的《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正是具有如此寓意的文化母本,成為傅抱石折柳仕女、柳蔭仕女創作類題材的第一文本依據。其次是寓含的隱逸思想觀念。由于陶淵明與柳樹的典故而形成的高士、高情、隱逸的文化意象—“五株名顯陶家后,見說辭榮種者稀”(徐夤《柳》),“五株柳”作為隱逸文化的象征成為傅抱石《折柳仕女圖》折柳意象確立的又一文本依據。
二湘圖:
政治理想和審美理念的超越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傅抱石鐘情于屈原的不朽名篇《楚辭》,他的人物畫創作有相當數量的題材和靈感即來源于此。依據《楚辭》進行人物畫創作幾乎成為傅抱石終生的選擇。傅抱石以屈原的詩詞作品《湘君》《湘夫人》為題,創作了為數不菲的《湘夫人圖》《二湘圖》《湘君圖》,塑造了無數優美的女性藝術形象。在中國歷代人物畫創作中,能創作出如此數量的“二湘圖”題材的作品,且保持創作時間如此之長,確實是非常罕見的。這一情形的出現與傅抱石本人追求的政治理想和精神境界有關,與他對傳統文化的深刻體驗亦有關。
按照古人流傳的說法及《楚辭》專家的研究,認為湘君、湘夫人原本為楚地古代神話中的湘水之神(一對配偶神),后來逐漸演變為舜帝的兩位妃子:湘君、湘夫人,這二位神祗成為楚地民族的始祖和重要神祗而被加以崇祀。
歷代文士由此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以及社會身份、功業追求,內心產生強烈的共鳴是可以想象的。傅抱石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開始選擇這一繪畫專題進行繪畫創作,或作《湘夫人圖》,或作《湘君圖》,或作《二湘圖》……大量的“二湘圖”不斷出現。傅抱石這一創作的激情始終沒有衰退,先后持續了20余年,直至去世都沒有中斷,留下了無數優美的“二湘圖”繪畫作品。
傅抱石的“二湘圖”題材繼承了中國畫的優秀傳統,即采取象征的手法(以“香草美人”喻賢人、高士)來創制歷史人物形象,畫家從中寄寓自我的政治道德理想和精神情操,通過所塑造的“幽人”、“美女”意象來表達自己內心的精神情感體驗。
傅抱石的“二湘圖”繪畫題材不僅在審美意象中匯融了豐富的審美意蘊,在筆墨語匯中也創造出頗有特色的新風格,充分體現出畫家駕馭線條和畫面節奏、營造畫面氛圍的高超能力,其線條如琴弦、如鐵絲、如鋼筋……既柔韌又剛硬,且富有彈性,筆墨之美確實讓人拍案叫絕,這是傅抱石“二湘圖”所體現出來的整體繪畫特征。隨著年齡的變化和審美觀念的發展,傅抱石的繪畫風格也呈現出一系列新的變化。根據傅抱石繪畫特色的變化分期,大致可以粗略地劃分為三個階段:20世紀40年代、50年代、60年代。
傅抱石20世紀40年代的“二湘圖”作品具有粗筆大寫意潑染與精細筆觸細致描繪相結合的特點,以潑染和線條兩種手法進行“湘君”、“湘夫人”圖像的繪制。線條流暢、激越,充溢著不可遏止的氣勢和激情,有著畫家本人瀟灑靈秀之藝術才情的張揚。50年代的作品則比較冷靜、理智,畫面受理性控制的成分居多,線條古拙、清整,畫面氛圍呈現出特有的幽邃、清冷、蕭疏、寂寥的格調,表現出傅抱石這一時期蒼涼、細膩的精神思緒和幽曠、淡逸的精神情懷。這一時期傅抱石也不乏神采飛揚、線條靈動的作品,呈現出大筆觸寫意與工筆相結合的作品。20世紀60年代以來,傅抱石這一類題材的繪畫作品則逐漸表現出豐腴、安然而優雅的特色,線條也變得清潤、平和、爽朗。當然,由于這一時期畫家已經處于晚年,“二湘圖”題材也出現了疏簡、干枯、蒼老的審美格調,在清潤、渾闊的筆調中不時有干筆、枯筆的出現,用筆上亦有簡略的趨向,給人以清瘦、古拙、秀整之感,多了內斂、蕭疏、古雅的氣息。
文士圖:
傳統高人幽士情結的現代轉化
傅抱石對具有卓越才華的歷史人物,尤其對在文學、藝術領域有著獨特造詣的文學家、詩人、畫家、書法家、書畫收藏家以及具有精神氣節和卓越情操的政治家,均具有強烈的興趣,對他們充滿深厚的精神情感,一再以他們為母本創作歷史人物畫。
傅抱石尤其青睞志行高潔的文人士大夫,欣賞隱逸、高雅、幽閑、暢適、清曠、超越、豪爽、疏朗的精神情懷,所以才在畫中創造出他心目中的形象,并將自己的價值觀、情操和審美理念融入特定的人物意象之中,在畫筆中傳達出高古的精神氣息、幽曠的文化意象,給人以超越、雄邁、高偉之感。這些特定意象在畫面中的出現,當是傅抱石獨特的政治理想、審美理念和精神情態高度碰撞、融合而成的結果。
其中《赤壁圖》《蘇東坡訪友圖》即為一系列具有經典意義的中國歷史人物畫的杰出代表。蘇軾作為我國富有才華和人文情懷的杰出文學家、書法家、政治家、畫家,得到了傅抱石由衷的尊重、喜愛與贊賞,蘇軾具有傳奇性的個人事跡及其情感愛好、文學作品,都不時作為傅抱石的創作題材而出現在畫面上。
傅抱石在繪畫中對蘇軾及其友人、硯臺、琴聲、水月、飲酒形象的創造性再現,以畫筆穿越了時空,終于達到與古相會、與宇宙融為一體的目的。正如蘇軾一樣,也許只有在與友人的聚會中,在與江山明月、水色山光的興會中,才能有所遇,才能寄寓情懷。不遇于君臣、男女,而遇于友朋、江山,在其所遇中安適心靈,這不僅是蘇軾豁達而豪邁、超越的理想人生的實現,也深深契合了傅抱石的內心世界。
高人幽士不僅在古代是精神高潔的象征,即使進入現代社會,也仍然有其獨特的價值和文化內涵。傅抱石在《秋江泛舟圖》中確立出的高人幽士形象,是他本人高士情懷的自我寫照。我國歷史上不少高人幽士曾經因國家覆亡、社會動蕩以及個人處于沉浮際遇之中而受到巨大的精神痛苦,他們只好借助留連江山、沉浸在幽隱的氛圍中寄寓身心,完成自我精神的超越,傅抱石何嘗不是如此?因而才能為石濤這一特有的詩詞意象所深深吸引。“西風吹皺秋江水,載得滿船紅葉歸”,正是在具有濃郁詩意的秋日氛圍中,傅抱石不斷抒發幽遠、沉寂而又激越、豪邁的思緒,發思古之幽情,與歷代高士的情感脈絡、精神脈絡同起伏、同跳動。
傅抱石的歷史人物畫有著非常深刻的文化內容、精神內容和情感內容,在其繪畫專題中可以充分感受到。傅抱石在其創作的人物形象中,融入了他對歷史人物內心情感和精神世界的深刻感受,其中也不乏他本人自我意識、精神和文人身份的揭揚。傅抱石在“折柳仕女”、“湘君”、“湘夫人”、“蘇軾”等一系列的歷史人物形象中,不僅解讀出人物的精神面貌和情感世界,而且揉入了他鮮明的精神意象。傅抱石的歷史人物畫不僅具有傳承傳統人文精神理念的意義,而且在原有的基礎上作出了進一步的發揮和改造,他的這一創作思路可以看作是現代中國畫家自我提升、進行自我思想成功轉化的一條必經之路。傅抱石的心路歷程如此曲折幽深,讓人感受到一聲沉重嘆息的同時,還有著一份喜悅、激揚的精神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