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墜子《李逵奪魚》賞析

王國軍

河南省曲藝團國家一級演員、中國曲藝牡丹獎終身成就獎獲得者劉宗琴先生是中路河南墜子流派的杰出代表。因其曾應邀到天津北方曲藝學校授課，影響遍及全國。她演唱的大書《大紅袍》《楊家將》深受廣大觀眾歡迎，至今傳唱不衰。在她辭世的前五年里，抱病將她的代表杰作、中篇說唱河南墜子《李逵奪魚》《雙雄會》等曲目親傳與我，令我受益匪淺，感戴至深，終生難忘。在向劉宗琴老師學習的過程中，我耳濡目染，受到不少啟發，現僅就《李逵奪魚》這一曲目加以解析，權作管窺蠡測，亦作對恩師的追思之情。

《李逵奪魚》的故事源于古典文學名著《水滸》，在多部影視劇中都有所企及。劉宗琴老師曾經告訴我：“要在近40分鐘的時間內，以說唱的形式演好這個許多觀眾熟悉的故事，談何容易！因此，必須在故事的細節上多下功夫，精雕細刻，使之更加生動、感人。突出刻畫李逵的性格，讓其既不失草莽英雄的本色，又具備魯莽而又詼諧的個性。只有這樣，才能有別于原著及影視劇，從而贏得觀眾。”她的意思很明白：一個適合演唱的優秀曲目，必須從創作之初就預想到演員在舞臺上演唱的效果。

為了讓沒有看過河南墜子《李逵奪魚》演唱的讀者能夠領略到這個曲目的藝術特點，有必要把這個曲目的結構作以簡介：①李逵巧遇宋江、戴宗在酒樓飲酒；②李逵想用鮮魚款待宋江，去魚行買魚，偶遇漁夫張三、李四受魚行掌柜王福年的欺詐，李逵想救助張三、李四，發現自己沒有帶錢，就謊稱自己夜里做夢魚行掌柜王福年借了他10串錢；而油滑的王福年懾于李逵的威猛，竟然自認做夢借了李逵的錢，甘愿還給李逵。等李逵把錢給了張三、李四后，又回到魚行要魚時，狡猾的王福年干脆主動說：我昨夜做夢又借了你10串錢，現在就還給你。當李逵說要買魚時，王福年頓生詭計，這才引出③李逵、張順大鬧潯陽江，宋江和戴宗及時趕到，英雄彼此相惜，同奔梁山的結局。不難看出①、③兩段情節是原著及影視劇里原有情節，而李逵鬧魚行的情節是河南墜子《李逵奪魚》的作者杜撰出來的。但是，這一杜撰出來的情節簡直是神來之筆，既突顯了中篇說唱河南墜子的特點，強化了故事性，增加了思想性；又著力刻畫了李逵、魚行小伙計及掌柜王福年的性格、形象，其藝術感染力大為增加，對整個曲目無疑錦上添花。假設沒有這一情節，勢必使這個段子的藝術感染力大為削弱。我們不妨作如下解析：

其一，李逵離開酒樓到魚行買魚，偶遇漁夫張三、李四，兩人向其哭訴受魚行掌柜王福年的欺詐；一個說全家五天斷炊，兒女們將要餓死；一個說八十老娘重病在床，沒錢就醫。想向魚行掌柜的借點錢，掌柜的不但不借給錢，反而要收他的漁網，砸他的漁船。李逵想要救助張三、李四，發現自己身上并沒有帶錢。這個細節雖小，卻為李逵扶弱濟困、大鬧魚行作了必要的鋪墊。假設沒有這一細節，李逵大鬧魚行無疑就成了無賴之舉。反之，李逵大鬧魚行則盡顯其扶弱濟困、除暴安良的英雄本色。由此可見合情合理的鋪墊在曲目中的必要。

其二，李逵“急中生智”，對魚行小伙計謊稱自己“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您掌柜借了我10串錢”，而小伙計頗為不屑，反唇相譏。應該說這個情節用在李逵身上十分貼切，恰到好處。也就是說只有李逵才會想出這么個荒唐的理由，去向魚行掌柜的“要賬”。倘若用到別的梁山好漢身上，簡直是毫無厘頭、滑天下之大稽了。由此可知情節的運用一定要符合人物性格。否則，勢必適得其反。

其三，魚行掌柜王福年聽說李逵來要“做夢賬”，明知道是“敲詐”，因懾于李逵的威猛，卻一味逢迎，甘愿“認賬”“還賬”，說盡好話。等李逵把要來的十串錢交給張三、李四，又返回魚行時，甚至主動說自己“適方才我又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又借了你十串錢”時，簡直把他的油滑、狡詐、欺軟怕硬的奸商性格刻畫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同時又令觀眾忍俊不禁，覺得李逵這賬要得好，要得對，著實使人嘆服不已。說唱藝術善于刻畫人物性格，切記一定要把這一手法用到極致。淋漓盡致，方始能收到預期的藝術效果。

其四，李逵大鬧魚行這個情節完全是中篇說唱《李逵奪魚》的作者虛構的。但是，毋庸置疑，它更好地刻畫了人物性格，渲染了李逵既魯莽又難能可貴的品質。我們曲藝作者應該從中領悟出一個道理：鼓曲唱曲、特別是中長篇說唱的情節設置，應該虛實結合。如果局限于完全寫實，勢必缺乏藝術感染力，難以征服觀眾；如果完全虛構，勢必脫離生活，甚至荒誕不經，難以使觀眾信服。在同一曲目內，情節的虛實結合要恰如其分，不宜太虛，也不宜過實。《李逵奪魚》在這方面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范例。順便說明：李逵大鬧魚行的情節并非《李逵奪魚》的作者原創，而是從同名傳統山東快書的段子里借用過來的。在沒有實行《著作權法》之前，這樣的“借用”無可厚非；而實施《著作權法》之后，“借用”則另當別論。

其五，當李逵向魚行掌柜王福年索要鮮魚時，恰遇“浪里白條”張順在潯陽江打漁歸來；王福年頓生詭計，向李逵說：“李大爺，想吃鮮魚他船上有，他船上是剛出水的魚兒可真鮮。”他想挑起李逵與張順的比拼，自己好“坐山觀虎斗”。既刻畫出他奸商陰險狡詐的一面，又自然而然地轉折到了李逵、張順大鬧潯陽江的情節，可謂水到渠成，天衣無縫。一個優秀的曲目也像一篇佳作文章一樣，講究起承轉合，情節是不能隨意強加的。否則只能像貼上去的膏藥，令人難以接受。

其六，整段曲目用語生活化、口語化，令觀眾聽得懂、記得住，使人印象深刻，入耳難忘。例如：魚行小伙計的唱詞：

“常言道做夢都是心里想，

做夢借錢可不能算錢。

我昨天夜里也做了個夢，

我夢見，黑大漢你抬俺兩包干魚還沒有給

俺錢哩！”

完完全全的口語，明明白白的生活用語，不加半點修飾。再例如，魚行掌柜王福年和小伙計的對話：

“小兒，他要多少錢？”“他要十串。”“去給他取倆五串。”“掌柜的，你真是做夢接他的錢啦？”“混賬！他這叫訛咱。你可不敢得罪他。得罪他，他會把老鼠給咱攆光啊！”“掌柜的，他把老鼠給咱攆光，不省得老鼠再啃咱的魚包啦？”“咦，你懂個啥。他把前后門一堵，放火把房子一點，老鼠不就跑光啦？”“那不是要點房哩嗎？”“是啊，這就叫攆老鼠，別說啦，快去給他取錢吧。”

看，這既是口語，又有加工提高。把放火燒房說成“攆老鼠”，幽默，詼諧，使觀眾一聽難忘。前輩老藝人大都深諳此道，這就是說唱藝術的魅力，也是說唱藝術有別于其他姊妹藝術的重要特點之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前輩老藝人之所以能夠信手拈來，與其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和基層百姓天天接觸，形成了水乳交融的關系是分不開的。習近平主席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提出：文藝工作者要“扎根人民，扎根生活”，我認為只有這樣，我們的曲藝工作者才能夠創作出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民的優秀曲目來。

其七，劉宗琴老師演唱《李逵奪魚》的最大特點是：說中有唱，唱中帶說，說唱間雜，充分體現了河南墜子說唱的風格。例如，李逵在魚行向小伙計要賬的一段：

小伙計害怕往后跑，

才驚動魚行里掌柜的叫王富年。

（白）這個王富年是魚行的掌柜的，這個家

伙欺軟怕硬克扣魚錢人送外號一頭油。咋

叫一頭油？一頭油就是滑頭。

這個王掌柜，在此后面正算賬，

忽聽見前面有人喊，

賬單一合往外走，

你看他大搖大擺就到了跟前。

（白）“小兒，啥事呀跑恁慌張？”小伙計一

聽，當家作主的來了，掌柜的來了，掌柜的：

外面來個黑大漢，他咋說他做夢你借他十

串錢。

（白）“啥？他做夢我借他十串錢？”“哦！

他現在來要賬來了。”“我看哪個小子吃了

狐貍，長了天膽，敢來訛詐咱爺們，走，領

我去看。”“看看去吧，看看去吧”。

劉宗琴老師的唱腔豪放、剛健、細膩；豪放如大江東去，細膩如小橋流水，對塑造各種人物的性格游刃有余。此外，說唱中還有人物心理活動的描述及評論，例如：

這個王掌柜面帶怒色往外看，

哎，原來是李逵這個黑難纏。

（白）我哩老天爺，

我也沒把良心壞，

我咋碰上這個黑祖先！

這個黑爺爺，他打當店、訛鹽店，

他看見開魚行的就把那白眼翻。

有錢的，見了他都得小三輩兒，

誰要是碰上他，準得倒霉七八年。

看，這里邊真是說唱兼備，人物的心理活動活靈活現；加上演員的演唱，實在比一臺大戲還要精彩！

劉宗琴老師把她的唱腔神韻悉數傳授給了我，她是我沒有拜師的老師。要說她的演唱風格，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