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雪萱

一
前年初春二月,曾往日本京都盤桓一段時日,特地尋訪禪宗臨濟學派重要代表寺院大德觀。院外靜寂冷清,幾無游人。隨石砌甬道慢慢行去,遠遠見那座著名紅色棧門正在修葺,謝絕參觀。1589年日本茶圣千利休建起此棧門,并在上面置放自己的雕像。據言此舉大大觸犯了當權者豐臣秀吉。大將軍終究不能容之,最后令千利休剖腹自盡。傳說大師在寫下“祖佛共殺”后,在聚樂第茵屋町舉刀自裁時,屋外天雷滾滾,冰雹交加,天上的金剛神佛似乎也在為之咆哮不平吧。之后,千利休之墓設于觀中大方丈院內。
大德觀始建于1324年,百多年后毀于長達十年的“應仁之亂”中。戰后,后土御門天皇重修寺觀,詔令一休擔任第四十七代住持。之后兩個世紀里,屢有加建。
一休,原名千菊丸,生于1394年,乃后小松天皇之子。六歲在京都安國寺剃度出家,二十三歲時投身于大德寺的禪宗名僧華叟宗曇門下。1418年,華叟賜他法號“一休”。華叟曾謂一休“雖云瘋狂,但乃赤子”。一休遵循師傅“平常心是道”的教誨,習祖師“學道者當貧”之訓誡,過著清貧克己的修煉生活。二十七歲時,他搭船過琵琶湖時聞烏鴉之鳴,瞬間覺悟得道,寫下《聞鴉有省》一詩:“豪機瞋恚識情心,二十年前即在今。鴉笑出塵羅漢果,日影玉顏奈何吟。”
二
1428年華叟病故后,自稱“狂云子”的一休不滿師兄養叟浮夸自許的作派,決然離開大德寺,開始云游四方,輾轉于顛沛紛亂苦難的人世間。歷經了1441年的“嘉吉之亂”、1460年的全國性大饑荒,以及1467~1477年令典雅美麗的京都幾成頹垣的“應仁之亂”。
四處云游期間,一休也曾回到大德寺掛單。當時年僅十九歲、被后世譽為日本茶道“開山之祖”的村田珠光,慕名前往,跟隨世人眼中的癲僧一休師傅坐禪練心,并修習追尋茶道真諦。
“須知茶道之本不過是燒水點茶。夏天如何使茶室涼爽,冬天如何使茶室溫暖,炭要放得恰當,利于燒水,茶要點得可口,這就是茶道的秘訣。”一休禪師諄諄告誡自己的徒兒,并將自己珍藏的宋代臨濟宗禪門高僧圓悟克勤當年贈予弟子虎丘昭隆的《印可狀》手跡,轉送給村田珠光。
村田將此無上圣物,恭懸于茶室壁龕中,日日晨起頂禮參禪。點茶時,他專注于手中每個環節步驟,一心一意,如行云流水般認真地煮水煎茶,最終了悟禪修真意,明白茶禪實乃一體,當是“茶禪一味”。村田謂茶道乃“一味清凈,法喜禪悅,趙州知此,陸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卻人我之相,內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互間,謹兮敬兮清兮寂兮,卒及天下泰平”。
晚年后,因緣巧合,村田又將自己所創的樸素清寂的平民式“草庵茶”,與追逐華貴“唐物”珍品、講究奢美無二的貴族東山“書院茶”相結合,認為只有真正識得唐物之典雅華美,方可感知本土的備前與信樂的黑色陶器中冷寂素樸的“佗”意,體會日本“佗”茶“枯淡”幽寂之美,道出“謹、敬、清、寂”為日本茶道文化的真諦。
村田珠光之后,其再傳弟子武野昭鷗,武野尤擅日本連歌道。連歌視人生與自然互為觀照,世間萬物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室町時代杰出連歌師宗祇以為:“歌之道,唯以慈悲之心見花紅葉落,觀生死則心中鬼神亦柔,可歸本覺真如之道……見飛花落葉,誰者思常留此世,置定理之外?”武野昭鷗將清素恬和的連歌意蘊引入茶道中,令追求枯寒幽閑的日本“佗茶”,首次成為茶道追求的至上境界。
出生富商之家、十八歲便投身于武野昭鷗門下的千利休,在《南方錄》中言道:“佗之本意,是表現清凈無垢的佛教世界。從露地到草庵,拂去塵垢,客主坦誠相交,不必就其規矩尺寸等方式方法。起火、燒水、直至點茶等,只為其事。”每人心中以為帶有佗意的時節各個不同,只在乎各人的心境感觸,并無定律。武野認為晚秋時分最賦佗意,而千利休則以為早春淺淺雪地上嫩綠的小草更具佗的意境。
1555年,武野昭鷗去世,當時剛屆三十三歲的千利休已是知名茶人。深得武野傳授教誨的千利休,后成為被譽為代表“東洋思想精髓”的日本茶道之集大成者,令日本茶道進一步發揚光大。他的思想理念深深影響著后世日本文化藝術及人生處世哲學。
1574年,千利休成為戰國風云人物織田信長的“茶頭”,即茶道示范。八年后,家臣叛變,織田死于“本能寺之變”。深得織田信任的武將豐臣秀吉滅了叛軍,最后控制織田家族,并于1590年完成全國統一。同樣喜好茶道的豐臣秀吉續聘千利休為自己的茶頭。
千利休以為茶道即是“日常茶飯事”、“茶即禪”。謂茶道最重潔凈,泡茶器物華貴精致與否并不要緊,簡樸素雅便可。在《利休百首》中如此詠道:“水與湯可洗凈茶巾茶筅,而柄杓則可以洗凈內心。”他主張自清方可靜,“和、敬、清、寂”乃茶道要旨,“先把水燒開,再加進茶葉,然后用適當的方式喝茶,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除此之外,茶一無所有”。
深受佛教禪宗影響的千利休,“視少為多”,將茶室標準自四張半榻榻米降為三張,乃至兩張。同時,他主張室內裝飾需至簡,推崇“市中山居”般的茶室,摒除奢靡繁瑣的鋪張,轉求凈素古拙岑寂質樸的自然境界,致力于修行靜心,應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的另一種詮釋。
豐臣秀吉喜與千利休談茶論道。孜孜追求無上奢美的茶具器物,是大將軍永遠難填的欲壑。如此一個出身低微貧寒且本無家族姓氏的一代戰國梟雄,聰明強悍卻又不失敏感,遲早能感知到聲名赫赫的千利休其無言默然的鄙視與輕慢,年長日久便成為心中的一根刺,終難容忍。大德寺棧門上的木像只是一個契機罷了,最后的殺戮恐怕是必然的結果。
千利休自裁后,家族敗落消沉,直至其孫千宗旦方得以中興千家茶道流派。宗旦之后,千家流派分裂成三派,謂“三千家”。千利休的茶道精神而今早已開枝散葉,成為日本文化以及日常生活的重要恪守理念。
三
離開寺廟棧門,閑步走到大仙院。見庭院中苔蘚茸茸可愛,古松蒼然青碧。角落里有一株菩提樹,枝端已有新芽欲綻。近旁翠綠的枝葉間,有一枚盈盈紅豆,嫣然明艷。風是靜的。
脫去鞋只,踏入內庭。穿著棉襪踩在寬寬的木地板上,只覺徹骨冰冷,但念著方丈東北庭內那處由十六世紀古岳禪師所設計的枯山水園林,自不能退卻。沿著木地板走廊轉一圈,觀廊下景致,往往不經意間抬頭,便可見一個出人意料的角落,一方袖珍的園林山水:山石聳立變幻,嶙峋疊嶂;一彎石橋下,細細耙過的白色砂礫間滑出一縷縷潺潺的溪流波紋,氣息靜寂深邃,營造出“一砂一極樂,一方一凈土”的清幽禪意世界。
進入一小小茶室,內中有一老婆婆。她邀我們團團圍坐在電熱毯上,一板一眼,仔仔細細點上一回日式傳統抹茶,微微笑著給每人奉上一盞暖暖的綠茶,配以寺廟里自己做的山藥豆沙點心,真是美味。身旁碩大的銅盆里,炭火暖融融地燒著,爐上垂吊著銅水壺,古趣盎然。廟里有兩位住院和尚,會唱中文歌,謙和有趣。
出得門來,唯覺風聲樹聲,森森環繞。隨性來到如意庵。磚石砌就的甬道兩旁,青松郁郁藹藹,空落的院門前掛著一條原木匾,簡單告知每月第二日晨七時便可在此坐禪。今日自然是錯過了。
庵中一處亭閣的大門上懸掛著“一期一會”的題匾,行書隨意瀟灑,一派天然自在的氣象。“一期一會”本茶道用語,原出自千利休的高徒三上宗二于1588年所著的《三上宗二記》一書。“一期”乃一生,“一會”便是僅此一刻金子般的時光,強調心持“朝花夕落”的歲月無常的感悟,專心一意,把握現時一刻的存在。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逝者逝矣,流水湯湯,宛如時光的點滴消融,此一刻便是獨一無二的存在,自當珍惜。
順著長長的石板甬道繼續一路行去,便是由千利休七個高徒中的細川三齋所建的高桐書院。高桐院外青竹圓且直,直向云天。據言,此書院乃自千利休宅邸中移筑而來,與之緊相毗鄰的“松向軒”便是三齋最喜愛的茶室,軒內鋪兩張圓草席子與一張臺目茶席,茶室的墻壁及頂棚皆獨具特色。
如今,茶室外杳無人影。站在茶室前,背靠著緊閉的木門,天上忽然飄下漫漫灑灑的雪珠,雪花撫在臉上,微濕冰涼。心中似有訪友不得的惆悵,但也不盡然。在空寂的白雪中,可與先人在天空相會交集,也很好。
小憩后,再去另一處禪宗臨濟宗派的重要寺院龍安寺。大片池塘內,有野鴨與天鵝在水中嬉戲。遠遠有石拱橋凌水而過,斑斕的紅楓倒映水中,風光靜美。時間彷彿靜止不動,幾百年的光陰瞬間掠過。
龍安寺內那座建于五百多年前的石庭,乃日本極簡藝術的代表。斜斜的白砂礫匯成的海洋中,散置著十五塊形狀各異黑黢黢的石頭,如海中孤島,分明表現出“一土一如來”的禪修理念。
歸途中,見湖岸邊斜長出的柿子樹上,一長串紅柿子,渾圓玲瓏,恍若秋日景致。園里那家著名的豆腐菜館已經打烊,只館前引山泉入園的竹筒依然一上一下,一起一落,甚有野趣,確是“妙境會心,豈必在泰山喬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