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晶
王國維一九一七年完成的《殷周制度論》雖有經世之意,然仍是學術著作,所闡發者雖寓治理想,主要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制度的源頭考證。可一九二三年底的《論政學疏》表明,王國維思想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張力之中(這一論疏是得羅振玉之力才被保留下來的,保留的是稿件,故在文集中為《論政學疏稿》)。
《論政學疏》是一九二三年底王國維給溥儀的上疏。王國維在這篇疏奏中講了三個問題,一是分析政治局勢和歷史大勢,提出了為治之本在于周孔之道,二是勸說溥儀多學習,以“游藝 ”遣日并涵養圣德頤養圣躬,三是就當時報紙上說要趕溥儀出宮的傳言進行駁斥,盡安撫之意,并勸溥儀不要出國,當端居禁中。第一點和第三點很重要,因為這兩點是理解王國維之死的表里關系的關鍵文字。
第一點的核心就是:“臣竊觀自三代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泰西通商以后,西學西政之書輸入中國,于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這一點至少可以表明兩個方面:一是王國維以學術而及于此,二是王國維的政治行為的內在動力恰在于其學術及于此。王國維以《殷周制度論》及于對 “道出于一 ”的內在認可,在給羅振玉的信(一九一七年九月十三日)中說明了大意,即周改殷制出于尊尊、親親、尊賢之統, “周世的一切典禮皆由此制度出,而一切制度、典禮皆所以納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于道德,而合成一道德之團體。政治上之理想,殆未有尚于此者 ”。這即 “道出于一 ”的來源,“一之道 ”即周道,又稱周孔之道(孔子說過 “吾從周 ”,即從周道)為中國之治本,也是中國傳統文化和政治的核心。在周道之下,君臣、父子、夫婦等一切倫常皆有等序,王國維不僅在學術上以古史考辨再次證明了周道,而且用行動踐行了君臣之義。盡管王國維并沒有多少做官的夢想,但因現實機緣而與溥儀有了君臣之分,因而就理所當然地恪盡忠臣之義。上疏本身就是這一忠意的體現,在歷數西方諸國政道的弊端后,力陳當下的形勢雖然是 “道出于二 ”,且“中國政治學術幾全為新學所統一 ”,但西方國家因戰爭已顯示出了其 “道”有根本的弊端,故而求長治久安之道仍要返本即求之周孔之道,并以此勸說溥儀端出這一治本,以正天下。
第三點之所以重要是因為當日報紙的傳言在數月后即被馮玉祥將軍實現(這說明王國維斷言無人敢犯禁更多是對溥儀的安慰,同時也帶有幻想成分),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五日,王國維侍從溥儀搬出紫禁城,回到攝政王府,其后不久遷入日本使館。王國維在遭遇這次 “主辱 ”之時,下了決心以身殉之,踐行 “主辱臣死 ”的忠義道德,因相約投河之人爽約而未立踐,據潘夫人和戴家祥先生等人的回憶,王國維返家后終日憂患,多次欲自殺,賴家人嚴密監護而得免(孫敦恒:《王國維年譜新編》)。可見王國維在勸說溥儀端居禁中與侍從離宮之時都在踐行忠臣之義,忠臣之義本于王國維從學術而內化的道德。
《論政學疏》因為是一篇給溥儀看的奏章,所以立意以積極為主,具有以立意統事實的形式。如果脫離形式來看,事實可能顯露的恰恰是相反的局面。如果對照辛亥之后特別是從張勛復辟失敗后數年間,王國維給羅振玉的書信內容(王國維在給羅振玉的書信中往往表達的是真實想法),就能清楚地看到,王國維實際上對世事局勢持悲觀的看法,在政治現實與學術日常之間充滿著憂患。
首先,王國維對民國初期思想越變越新,越變越激進表示擔憂,特別是一九一七至一九一九年間,反復陳說 “繼起者標榜新幟,恐較前人更為可畏 ”,“生民之禍不知何底 ”,“思想愈新亦愈危險 ”,這正是對奏疏中所說 “殆辛亥之變,而中國政治學術幾全為新學所統一 ”的擔憂;其次,王國維對俄羅斯的激進黨表達了前所未有的擔心,其擔憂之深可以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九日給羅振玉的書信內容為例:“俄過激黨之禍,德匈及葡瑞諸國均受其影響,恐英法美諸國人亦未必不漸浸漬其說,如此則歐洲文化富強不難于數年中滅絕。東方諸國受其禍亦未必后于西洋。故昨致鳳老一長函,請其說當局于歐洲和會提出以國際同盟為剿滅過激黨之神圣同盟,合世界之力以撲滅之,并謂變魯至道,此為第一者。”這段文字表明王國維是以文化的存滅來看待俄羅斯過激黨的危險的,并提出了剿滅的假想建議,認為這是保存文化(變魯至道)的首要大事。
顯然思想上王國維清楚地洞見了道德文化與政治現實形成了多么嚴峻的緊張關系。這落實到個人身上,思想與現實的張力可能會被撕裂。
政治現實來得太快了。從一九二四至一九二七年,王國維逐漸走出了 “主辱臣死 ”的陰影,出任了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導師,逐漸淡出并遠離政治。與此同時,俄羅斯過激黨的影響在中國越來越大,列寧主義在一九二四年正式成為國民黨和共產黨合作的基礎,經過列寧式的政黨改組后,國民黨與共產黨合作進行了國民革命,揮師北伐。
王國維的絕望并不止于對抵抗受辱的 “力不足以副其志 ”,因為王國維夙以 “學術補救人心陷溺 ”為志(一九二 ○年一月十日羅振玉致王國維書信)。《殷周制度論》的經世之意正顯示了王國維在世變日亂中所堅守的是什么,《論政學疏》同樣表明了這一點并更為清晰,這就是在 “道出于二 ”的時代以學術守 “周孔之道 ”,這對王國維而言就是傳統文化的生命。
“道出于二 ”帶來了極大的危險,這就是西學新說中俄羅斯之過激黨的新說與政治行為帶來的是可能的文化滅絕,王國維以天才卓識在列寧主義剛成功之時就深刻認識到了它的危險,然而也因此自書讖語 “東方諸國受其禍亦未必后于西洋 ”,在說這話幾年后的一九二七年,過激黨的危險就在眼前,王國維對此必有深刻的思想崩裂感。如果說無力御辱的絕望是痛徹心扉的,王國維在這一時刻的 “力不足以副其志 ”之絕望當是痛徹骨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