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老兵李四元(攝于抗日戰爭時期)
盧曼也許是社會理論傳統中太重要而又過于被人們忽略的一位。關于經典作品,曾經有一個略帶諷刺意味,卻聽起來不無道理的定義 —所謂經典,就是那些人人都認為很重要,但人人都畏懼去讀它的作品。如果這個定義是成立的,則盧曼的作品無疑可以歸入到經典作品之列。
與哈貝馬斯的論戰
盡管英美學界對盧曼學說的接受,至今仍然是有限的和猶疑的。但在德國理論界,盧曼的重要性,早在一九六八年盧曼與哈貝馬斯的論戰之后就被人們廣泛承認。即便在論戰發生之前的六十年代早期,德國社會學專業圈子里就已經開始快速流傳盧曼的研究聲譽。佐證的一個例子是,盧曼在同一年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和教授資格論文答辯,拿到了社會學的博士學位和教授資格。這在向來以嚴謹著稱的德國學術界中,堪稱奇跡。
德國學界也正確地將盧曼與哈貝馬斯論戰理解成德國社會學復蘇和重新進入繁榮時代的標志性事件。確實,這場論戰發生的背景是,隨著后工業社會和風險社會的來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創立的經典社會學理論已經難以適當地觀察和回應復雜社會問題,而新的社會學理論又增長乏力,要么變成了對經典社會學理論的注釋,要么變成各種各樣的數理統計式的實證研究。盧曼與哈貝馬斯的論戰,在某種意義上重新激活了社會理論的想象力與思考力,從而再生和復興了德國社會學研究。事后盧曼回憶這場辯論,不無幽默地說:“它的典型意義是,社會理論首先贏得社會公眾的關注,并不是作為一種理論,而是首先作為一次爭論而出現。”(盧曼:《社會的社會》,前言)
盧曼與哈貝馬斯在一九六八年爭論最激烈的一個基本概念是意義(Sinn)概念。哈貝馬斯仍然站在歐洲人文主義傳統中,因此在他的眼里,意義乃是一種只有人類擁有的主觀的東西,是需要人類通過某種 “體驗 ”和“同情 ”的方法才能夠被領會的東西。恰恰是 “意義 ”能夠將人類社會與自然世界區分出來,從而使得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成為兩個相互獨立的科學傳統。浸淫在歐洲人文主義傳統中,意大利哲學家維柯是這樣理解意義的,德國一代又一代的哲學家,從康德到狄爾泰,到韋伯,到海德格爾,再到哈貝馬斯,都是如此理解意義的。因此,哈貝馬斯強調生活世界中意義的重要性,批判現代性所帶來的 “意義喪失 ”的后果,強調要用交往共識來拯救 “意義 ”。
但盧曼經常冷峻地將此種歐洲的人文主義傳統稱作是 “舊歐洲 ”,因此雖然他經常沿用諸如 “意義 ”等“舊歐洲 ”遺留下來的概念,但在盧曼的理論世界里,這些 “舊歐洲 ”的概念已經有了大異其趣的含義了。例如,在盧曼這里,意義這個概念乃是存在于人與人之間,使得溝通成為可能的那種裝置而已。例如,在主體之間,事先已然存在的某種中間性的意義架構系統。就此而言,意義乃是高度技術性的。更具體地說,意義意味著,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擁有多種選擇的可能性,并且必須在這多種選擇可能性中選擇其中的某種可能性。例如,周末晚上,我既可以去電影院看電影,也可以去健身房鍛煉身體;既可以選擇邀請朋友們聚餐,也可以選擇留在家里陪伴家人,或者干脆在書房里安安靜靜地看書。但我不能同時做這幾件事情。因此,我們只能在其中選擇一件事情去做。當我最終選擇在家里看書時,這其他幾件事情實現的可能性就被排除了。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他可能性就消失了。只能說這些其他的可能性被儲存起來了。因此,這些可能性未來還可以被使用。例如,下個周末我也可以選擇去電影院看電影。所以意義,在盧曼看來,就是此種可能性(潛在性)與現實性的統一,也就是我們在各種可能性面前茫然無措的時候,幫助我們限制某些可能性,而突顯其他可能性,從而使得我們可以比較容易地做出選擇。例如,如果在圖書館,我們就更容易地選擇閱讀這種可能性,而不是聚餐吃飯。否則就容易被看作乖張荒謬的。而在電影院昏暗的燈光下,我們一般也不會選擇閱讀這種可能性。盧曼用 “復雜性的化約 ”(Reduktion von Komplexit.t)來指稱意義系統的此種功能。正如美國社會學家弗里德曼曾經指出的,現代社會是一個 “選擇的共和國 ”。因此,選擇的機會,以及需要做出選擇的情境無處不在。這一方面固然體現出現代社會的豐富性和自由,因此也是好的。但盧曼總是提醒我們,在看到事物好的一面的同時,也要注意到它的另外一面。這意味著,伴隨著此種選擇而來的不僅僅是自由和豐富性,同時也意味著更高的風險和選擇的負擔。尤其是,如果人類的每一步行動都要進行精細的計算和選擇的話,人類就面臨著寸步難行的困境。因此,復雜性(即永遠存在著多種選擇的可能性)的負擔過高,就是一件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因此,必須在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中發展出某種意義的系統,幫助人類化約這些選擇的可能性。而反過來說,這也就意味著,所有的社會系統都是一種意義系統。更進一步地,借助于羅斯 ·阿什比(Ross Ashby)的“必要的多樣性 ”原理(the law of Requisite variety),意義系統要化約環境的復雜性,自身就必須建構出比環境更大的復雜性。這一方面帶來了意義系統內部的復雜性建構,同時也意味著意義系統功能分化的可能性與必要性。而這又進一步地增加了現代社會的復雜性。例如,交通警察僅僅管是否違反了交通法規的問題,而不再過問開車的人其他各種各樣的問題。因此,一個交通警察一天就可以處理很多人的交通違規的問題。在這個簡單的日常生活的例子中,就蘊含著意義系統復雜性化約的功能與功能分化的原理。
盧曼關于意義的這種理論,與舊歐洲人文主義傳統中的 “意義 ”概念,基本上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想。諸如此類的概念借用和改造的例子,不但造成了對盧曼理論理解的困難,同時也意味著盧曼的理論總是意味著對舊歐洲人文主義傳統的冒犯。例如,在舊歐洲的人文主義傳統中,意義意味著人類共同擁有的精神世界的存在,意味著某種的 “同情 ”和“理解 ”的重要性。而所有這一切都印證著人的高貴性。但在盧曼的 “意義 ”概念中,人的位置被挪移到一個相對不顯眼的邊緣位置。例如,借助于胡塞爾意識現象學的討論,盧曼指出兩個意識主體之間存在著某種主體間性,即自我與他我之間的關系。自我與他我存在著某種絕對的界限,是難以逾越的。這導致自我和他我之間,只能是互為黑匣子(Black box)的關系。薩特那句著名的話 “他人即地獄 ”,不過是對人與人此種關系的一種極端化表達而已。因此,自我與他我之間,只能夠通過這種中間性的意義系統聯系起來。而通過這種中間性的意義系統所呈現出來的 “他者”,也不過是一種 “面貌 ”的呈現而已。我們永遠無法真正地直接感知隱藏在此種面貌背后的那個他我,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因此,在這種理論范式下,人際交往之間的這個意義系統相對于溝通交往中的人而言,具有更根本的重要性。
破除各種“知識論的障礙”
通過盧曼與哈貝馬斯一九六八年那場著名的圍繞意義問題的爭論的簡要介紹,相信大家都會對盧曼理論的心性特征與其理論的那種冷峻的克制精神印象深刻。在整個思想理論研究傳統中,盧曼是那種真正的刺猬式的探索者。因此,盧曼既努力地對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保持一種冷峻的觀察的距離,同時也非常反感 “左”與“右”等對學者標簽化和臉譜化的處理。在盧曼與哈貝馬斯那場著名的爭論后不久,盧曼在接受一家德國電視臺采訪時,不無幽默地回答記者的一個提問說,他最怕的批評者是那些 “愚蠢 ”(dumm)的批評者。所謂愚蠢的批評者,就是指那些沒有任何智性的思考,匆忙地閱讀之下,就做政治性批評的批評者。而盧曼本人則一再地提醒我們,生活在這個復雜而無法一目了然的現代風險社會,我們尤其要警惕那種泛道德化的思考方式,將一切問題都放在 “好”與“壞”,“善”與“惡”的二元區分中進行觀察。因為這樣不但于事無補,并且還將阻礙我們對真正問題的反省與解決。就此而言,也許細致深刻的觀察比匆忙的行動更為重要。
我們也可以說,盧曼畢生的理論工作,是與各種各樣的舊歐洲傳統的 “知識論的障礙 ”(epistemological obstacles)做斗爭。在盧曼看來,各種傳統的理論和資源雖然曾經對科學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但其 “核心觀點缺乏復雜性,過高地評估自己,導向了一個無法被信息化的對象領域,最終是無法令人信服的 ”(《社會的社會》,德文版, S23)。它們使得 “不光我們所要求的答案變得越發困難,而且現成的問題和答案還阻礙了進一步的發展 ”(《社會的社會》,德文版,S23)。
在盧曼生命最后階段出版的集大成之作《社會的社會》中,盧曼再次回顧和總結了畢生的理論事業,談到了自己的抱負,即提供一個關于 “社會 ”的整體一致的社會系統理論,并且將這種社會系統理論貫徹到社會的每一個層面和每一個情境的分析之中。這個抱負在前文談到的那個電視訪談中,盧曼也曾經談到過。正如盧曼在那個訪談中提到的,這并不意味著盧曼認為他的社會系統理論是唯一正確的關于 “社會 ”的理論,而是社會理論自身就要求此種徹底性。
在《社會的社會》中,盧曼指出了至少如下四個知識論的障礙,阻礙了社會理論的進一步發展:社會由真實的人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所組成;社會是由人們之間的共識、一致的意見和互相補充的意圖組成,或者至少由其整合;社會是由區域和領土劃定邊界的實體,因此作為社會,巴西區別于泰國,美國區別于俄羅斯,烏拉圭區別于巴拉圭;作為人的群集和領土國家,社會是能夠從外部進行觀察的(《社會的社會》,德文版,S24)。
象征性的普遍化溝通媒介
由于篇幅的限制,我們不妨選擇其中的第一個知識論的障礙進行分析。強調社會是由人構成的,這早在古希臘城邦時代就是理解社會(城邦)的基本范式。而在近代霍布斯等人的社會契約論傳統中,這是最基礎與核心的觀念。正如李猛在《自然社會》中指出的,霍布斯的理論既強調人的個體性,同時又強調這些個體性的個人必須結合在一個社會中生活。因此 “社會契約 ”的概念本身就蘊含著社會概念的解體。針對第一個知識論的障礙,盧曼則指出社會是由溝通組成的,而人僅僅是溝通的環境。也就是說,盧曼認為溝通是社會的基本單位。在盧曼的早期著作中,溝通這個概念并不是很突出,反而是其論敵哈貝馬斯更常用的概念。盧曼使用溝通這個概念,既受到哈貝馬斯的影響,同時,也受到最早將溝通當作社會理論研究主題的貝特森(Gregory Bateson)的影響。在盧曼的溝通概念中,溝通由三個部分構成,即信息、通知和理解三個要素。與貝特森一樣,盧曼將信息理解成某種差異的產生,其效果是引起某種驚奇。而這種差異必須要通過某個通知的行動被傳遞出來。但僅僅有這兩個要素還無法構成一種溝通,最后此種溝通是否被理解,必須要求另外一個通知的行動,以表明其理解了。例如,當甲說,今天是周末時,乙接著說,晚上電影院放映《聶隱娘》。前面一句話包含了通知和信息,而乙的回復則表明乙理解了甲的話。這就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溝通。當甲再接著說《聶隱娘》晚上七點半開始放映時,甲的回復與乙前面的那句話又構成了下一個溝通。因此,理解的要素總是會指向下一個通知 /信息,從而使得溝通與溝通之間能夠接續起來。每一個溝通都在當下的瞬間發生。這意味著,每一個溝通發生時,也是它消失的時候。盧曼用 “事件 ”這個術語來描述溝通的這個特征。如此一來,溝通與溝通之間就連接成一種溝通之流。這個溝通之流,就是社會系統。當然,如果當甲說今天是周末,但乙卻接著說 “地球是圓的 ”,則溝通之流就斷裂了。因此,溝通之流往往是很脆弱的,是高度難以實現的。這是因為,組成溝通的三個要素都是相互獨立的,其中任何一個要素自身都是偶聯的事件。例如,為什么是這條信息而不是那一條信息給系統留下印象?僅僅是因為它被通知了?但通知本身也是高度不特定的 —為什么是向這個人而不是另外那個人進行通知?為什么我愿意在眾多的通知中選擇這個通知進行閱讀和理解?當這么多難以實現性聯系起來時,就會產生乘數效應,從而使得溝通變得更加困難。因此,社會系統的形成和穩定,必須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如何克服溝通的此種高度難以實現性?
針對這個問題,盧曼給出的答案是通過 “象征性的普遍化溝通媒介 ”來克服溝通的這種高度難以實現性。例如,甲很渴,剛好乙手里拿著一箱可樂。甲要求乙將其中一瓶可樂給他喝。乙就未必愿意。但是,通過貨幣這個媒介,甲支付了乙某些費用,乙把可樂給予甲喝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強了。在這個過程中,貨幣就起到了一種象征性的普遍化溝通媒介的作用。之所以說它是象征性的,是因為貨幣象征著一種購買力,從而使得單靠溝通自身難以實現的事情被實現了;而之所以說貨幣是普遍性的,是因為它能夠買到很多不同的東西,所以是超越于具體情境之上的。通過支付費用,它大大強化了乙給予甲可樂喝的動機。當然,盧曼同時也指出,在這個例子中,金錢雖然促進了溝通的實現,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區分,即有支付能力和無支付能力之間的區分:有支付能力的人得到了服務,而無支付能力的人卻得不到此種服務。所以,金錢既是天使,也是魔鬼。
需要指出的是,象征性普遍化的溝通媒介雖然能夠強化行為的動機,從而使得溝通的高度難以實現變成比較容易實現,但它們并不是對心理狀態的描述,而是一種社會的建構。所以貨幣通過支付能力來強化動機,權力通過強制手段來強化動機,法律則通過合法性的評價來強化動機。此外,由于媒介本身具有二值代碼的特征,例如權力媒介只能是有權 /無權,貨幣媒介只能是有支付能力 /無支付能力,法律媒介只能是合法 /非法,象征性普遍化的溝通媒介大大促進了系統的形成,尤其是承擔不同功能的子系統的形成與穩定化運作。
盧曼的問題意識和言說語境一直是歐洲社會理論的傳統,并且一直緊扣著與涂爾干、韋伯、帕森斯、哈貝馬斯等人的理論的對話進行,但盧曼用來支撐和建構自身理論體系的資源,卻是高度豐富而多元的。尤其是,除了受到帕森斯與胡塞爾的強烈影響之外,盧曼還受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風起云涌的系統論和控制論潮流的影響。盧曼退休以后,曾經在比勒菲爾德大學做了一系列的演講,系統地講述了社會系統理論的基本思想。其中盧曼系統地回顧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系統論與控制論繁榮時期的盛景和提供的理論資源。當然,對于社會系統理論的建構來說,對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前后系統論和控制論最大的超越在于,認識到系統與環境的區分不再是一種關于某種客體的描述。系統與環境的區分本身具有更根本的地位。
在一九八四年以后的這一系列著作中,《社會的社會》本來是人們期待特別高的一本著作,但該書出版之后,人們反而有一點點的失望。因為這本書幾乎所有的主題,都是盧曼此前討論過的。《社會的社會》更像是對盧曼之前所有討論過的主題的一次系統的匯總和整理。這與盧曼此前每出版一本書幾乎都提供了新的突破和視野有所不同。盡管如此,《社會的社會》這本書仍然很值得重視。一方面,雖然書中幾乎所有的主題都曾經在此前的論文和著作中被討論過,但是將這些主題系統地聯系起來進行討論和總結,這仍然是唯一的。而且仔細辨析其中盧曼關于相關具體論題的分析和討論,我們發現盧曼并不僅僅是重復此前的論證,而是在新的知識體系中,以不同的角度、風格和側重點進行討論。同時,對于剛剛接觸盧曼理論的讀者來說,這本書提供了一個相當系統和精彩的入門的導引和知識地圖。
在《社會的社會》自序中,盧曼曾以他特有的盧曼式幽默講過一個小故事。在所有有關盧曼的故事中,這個故事特別能夠打動我。故事發生于一九六九年。那一年,盧曼成了比勒菲爾德大學這所新型大學的第一位教授。兩年以后,這所大學第一批大學生才注冊入學。盧曼說,當他入職時,被要求填寫一個 “研究項目表 ”。于是他就將自己的研究項目填成了 “社會理論 ”。在項目持續時間那一欄,填寫了 “三十年 ”。研究成本那項則填寫了 “無”。
在講述這個故事時,盧曼也告訴我們,這個研究項目自從那時設定后,就從來沒有改變過。更為這個故事增添一份驚心動魄之神秘色彩的是,在盧曼講完這個故事以后沒過多久,一場意外的大病就結束了這位以冷靜與深刻著稱的社會學家的生命。前后算起來,從一九六九年這個故事發生的時候到盧曼一九九八年去世,差不多接近三十年。
(《社會的社會》,盧曼著,泮偉江譯,中國法制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