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平
塞外的風之翅膀是用來飛翔的,鷹的目光一樣,在高高低低的領土上方巡視,飛翔。
尤其是冬天。風從天空呼嘯而來時,我正站在一個迎風的山頭上,帶著一群人,搬動著大大小小的角鐵,組裝高高的鐵塔。堅硬、生冷的鋼鐵在陽光下沉默不語,而陽光,像一個溫柔但散漫的女子,把目光懶散地灑滿山坡。我把藍色的鐵塔組裝圖攤開,藍色的圖紙就像小小的一片海水,寧靜而雅致。我看著圖紙上一塊塊角鐵的位置,對著上面高喊:李兵,115號鐵;孫合,321板。而就在這時,風突然來了,沒有任何跡象,圖紙刺啦一聲被攔腰折斷,我手疾眼快一把把圖紙抱在懷里,緊緊地,像抱住我的新娘。霎時,細小的沙礫開始敲擊鐵塔、山石、我的臉。黃色的風攜帶著翅膀,攜帶著口哨,急急地飛來并吹響口哨,像死了親人似的,一陣比一陣急,一陣比一陣悲傷,一陣比一陣力氣大。
靦腆的陽光此時更加有氣無力起來,我的黑皮安全帽更像一塊黑色的石頭,在風里和沙石比著誰更堅硬。黃色大頭皮鞋猶如一列地震中的火車,行走中突然迷失了前進方向,縮起頭,驚慌失措起來。
風,更加肆無忌憚地刺向所能刺向的一切。
鐵塔上的人,一串糖葫蘆似的,一步步下到地面上。
我們躲進低低的窩棚里,與風進行隔絕,我們暫時忘記了風,世界也暫時忘記了我們。此刻,我們對于世界是不存在的,但我想,我們對于家人,對于工地,依然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其實,風更多的時候是在晚上到來,在人們鋪開麻將,摔開撲克,或坐在火炕上有一口無一口地喝著熱茶,聊著天時,說著明天工地上的工作時,風就突然不請自來。而這時,我一準兒是在燈光下看書、寫詩或靜靜地抽著煙,在縹緲的煙圈中靜想我愛的人,而風就像我的詩句,一下子就冒出來,但并不顯得突兀。風的翅膀干凈、有力,深刻中帶有濃濃的孤獨。風,用力地在空中飛翔,把大地刮得清晰、明了。我想,風在塞外已經這樣行走了上百年、上千年了,這塊土地已經習慣這樣的風。
風,就這么一直刮著,從晚上刮到第二天的早晨。早晨出門,山村的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村外更加空闊,寂寞。走在通向工地的小路上,仰頭看風,風不語繼續刮著。鋼鐵在風里更加冰涼、堅硬。起起落落的號子聲,在風里時斷時續,紅色的小旗,撲啦啦地展著。一群穿著厚厚大衣的農民工邊走邊說笑著,從后面超過我,在風里,他們的話語我聽不太清,但我能叫出他們其中幾個人的名字,他們來自四川,他們跟著我,跟著我們的隊伍在這里架設高壓線路。我想,四川的風肯定沒有這么大,但他們比我更快地習慣了這里的風,他們單薄的身體在風里傾斜著前進,他們就像一把無名草的種子,到哪里都能發芽,都能開始一種生活。在這樣的風里勞動,是一種體驗,是一種對生命的體驗。
風就是風,風不會考慮得太多。風不管你是在工地上、在鐵塔上,還是溫室里、懷抱里。風,只按自己的想法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