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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們兒弟兄中篇小說

2016-01-07 21:59:11李西岳
北京文學 2016年1期

電話鈴第一聲響起,我便在戰栗中驚醒。打開臺燈一看,石英鐘指著零時十分。我不敢接電話。我知道這個時間的電話內容基本上沒什么好消息。作為團政委,我怕團里出事兒;作為老大,我怕老家出事兒。等第三下鈴聲響起的時候,我猶豫著接了電話。是大弟從老家打來的,聲音跟以往有很大差距:“大哥嗎?咱娘不行了……”

自大弟家安上電話,輕易不打一次,打過來基本上都有事兒,有好事兒的時候極少。娘長年生病,我每天都過得驚驚乍乍,對家里的電話既想又怕,尤其是深夜。電話一響,我發毛就乍起來。

放下電話,我把眼睛微微閉了一下,我感到,有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了。流淚的理由,是我預感到,我那苦命的親娘已經離開了人世。大弟說的“不行了”,潛臺詞實際上是“過去了”。母子連心,血脈有靈。我堅信,這種感應定是準確無誤的。另外,爹是個強人,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只要你娘不咽氣兒,我是不會催你們回來的。

在我流淚的時候,妻子燕兒已經穿好了衣服。她是醫生,生老病死的事兒,比我經歷得多,所以,關鍵時刻,顯得比我鎮靜和有章法。穿完衣服,她過來推了我一把:“干什么哪?還不趕緊給老三老四打電話!”

燕兒這一提醒,我才知道,我眼下不應該只是流淚。雖然是后半夜了,我還是撥通了二弟、小弟的電話,向他們通報了這個不幸的消息,并作了三項指示:一、迅速向單位領導請假;二、備足現金;三、明早8 點前到車站集結。

我相信我的命令會得到很好的貫徹執行,因為他們不僅是我的親兄弟,還是我這個步兵第28團政委的兵。二弟在團后勤處當助理員;小弟剛當兵時也在28團,后來調到了師演出隊,去年剛轉的志愿兵。更重要的,是我造成了他們命運的重大轉折。

那年秋天,我利用出差的機會,回了趟老家柳條莊。當時我的職務是步兵第28團一營二連司務長,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序列里,算是最小最小的官兒,不僅級別低,那個稱謂也不怎么體面。凡是當過兵的人,都知道部隊有這樣的順口溜兒:當官兒不當司務長,站崗不站二班崗。然而這么小的不值一提的官兒,這次回老家卻遇到了一個重大問題:爹讓我把二弟帶走。原因是,二弟高中畢業后,高考落榜,不安心務農,整天在家里窮耗。按爹十分形象的說法是,官不官,民不民,商不商,農不農,整個兒一個“四不像”。再就是,二弟到年底就滿20歲了,到目前為止,一個上門提親的也沒有,照這樣下去,鬧不好就給老白家斷香火了。爹的話絕對不是危言聳聽。在柳條莊,像二弟這個歲數的人,大部分都訂了親,有的已經成了家,甚至有了孩子。如果二弟真成不了一家子人,這對爹將是一輩子最大的心病。

那一年,我家的景況還是很窮。爹幫別人家砸夯摔折了腿,留下明顯的殘疾。娘打年輕就不結實,一年到頭讓藥養著。23歲的大弟結婚后分家另過,日子也就是將就個溫飽。家里除了20歲的二弟,還有11歲的小弟,可我那有點兒殘疾的爹虛歲都快60了。人家說我們家是:老的老,小的小,正當年的干不了。

我很替爹為難:“家里正是用人的時候,老三一走,不還是累你嗎?”

爹朝我擺擺手,滿臉無奈:“快讓他走,走得遠遠的。”

娘在一邊接過來說:“爺兒倆犯相,死對頭,一句話也說不到一塊兒。原先想,讓老三成一家子人,家一分,眼不見,心不亂。可是,唉。”

背著爹娘,我跟二弟談了談,他張口就說:“大哥,只要讓我離開柳條莊,離開這個家,到哪兒去都行,下地獄也不后悔。”我理解爹和二弟,也理解這個家。但問題是,我一個小小的司務長,能不能讓二弟順順當當地當上這個兵?到了部隊,二弟能不能弄個飯碗端?這對我來說,真是個很要命的事兒。

剛吃過晚飯,叔也過來了,一進門就跟我說:“老大,回來接老三來啦?”這說明,二弟的問題已經成了家里的熱門話題,同時,也提上了議事日程。爹和叔年輕的時候,據說關系并不太好。叔早些年在村里當干部,日子比我家過得活泛些,我們家孩子多,日子緊巴,叔怕沾上包兒,就想法兒躲得遠一些。兩家就住前后院,但沒什么大事小情兒,叔輕易不過來一趟。直到叔的村干部職務被撤銷,我們兩家的關系才逐漸走近。這些年,叔每天都要到爹院里來一趟,白天沒空,黑下也要補上。叔罵我們哥兒幾個,就像罵他們家兒子差不多,這一點,我懂事之后,才知道感激。

叔坐下,沒等任何人讓,就在柜上順了一支煙,點著了,把火柴盒往炕上一扔,對我說:“老大,你快把老三接走吧。不然,非把你爹愁死不行。”爹倚著鋪蓋卷兒挪了挪上半身說:“我這當爹的沒本事,你底下這幾個兄弟能不能混出個人模狗樣兒來,就看你這當老大的了。”說這話的時候,二弟也在場。他瞇著眼,臉朝著墻,一聲不吭。好像爹和叔的話,根本與他無關。我還沒作任何表態,爹又說話了:“招兵的已到縣里了,我早就給他報了名,就怕走不了哇。”叔又接過來說:“就老三這脾氣,沒人在身邊手把壺兒地管著也不行。老大呀,你得想法弄到你的部隊去。不然,當三年兵,還是回家耪大地。”叔那話說得相當輕松,好像我在部隊當多大家主多大事兒,就像他在村里開的小賣部一樣,想開張就開張,想上板兒就上板兒。我知道,叔這話既是替二弟說的,也是替爹說的。我正要表態,大弟進來了,一進門就說:“大哥,老三走了,這個家怎么辦?咱爹腿腳兒不靈便,重活兒干不了。這十來口人的地,不能都扔給我一個人兒吧?”緊跟著前后腳,大弟媳也進來了,上前拽了大弟一把:“你怎么這么說話!你自個兒沒能耐就算了,咱不能再耽誤老三的前程呀!”大弟狠剜了自己的媳婦兒一眼:“老娘兒們家,知道個屁!”聽到這兒,爹坐起來了,說話變得聲色俱厲:“我還沒死呢,這個家,輪不到你們說話!”這話很快把大弟兩口子都噎回去了。

晚上爹娘早早躺下了,誰也沒話,但我知道他們誰也沒睡著。我望著窗戶外頭朦朧的月亮,還有在窗戶上來回搖晃的樹影,心里亂七八糟地折騰。我當兵那年,也是爹給報的名,當時我正在海河工地上如火如荼地寫大批判文章,我的工作性質是以農代干,一個月掙18元工資,還掙滿年的工分。在村里,在我們那幫同學中,是很遭羨慕嫉妒恨的。可到了年底,我還沒從海河工地回來,爹就給我報了名,讓我去當兵。我心里很別扭,要當兵也是我的事兒,干嗎沒經我同意,就給我報名,這不是明擺著往外攆我嗎?

記得爹那天勸我說:“一人當兵,全家光榮。去吧,老大。”

我說:“我現在干得好好的,為什么非要去當兵?”

爹說:“古人云,棄燕雀之小志,慕鴻鵠之高翔。看長遠些,你這個飯碗兒,端不了一輩子。”

我沒回爹的話,但我實在不滿意爹背著我給我報名的做法,但我心里有主意,只要我不想當這個兵,誰也拉不去,何況,村里想當兵的人打破腦袋。但誰也沒承想,自打我體檢合格后,帶兵的就看上了我,他看了我寫的大批判文章,還有我在街上刷的那一人多高的美術體字,豁了命也要把我帶走,還極其誘惑地描繪了我當兵后的錦繡前程。18歲的我,開始猶豫動搖了。帶兵的家訪時,爹又幫我說了不少推波助瀾的話,就這樣,我這兵就非當不可了。

我臨走的時候,爹很破費地請帶兵的到家里吃了一頓。兩杯酒下肚之后,我很不禮貌地對爹說:“爹,我這兵可是你逼著當的,我走了,就不回來了,一輩子不回來了!”爹卻豎起大拇指說:“好,好。有種!像我!”說著,一直脖,又下去一大杯。

那天,爹喝得酩酊大醉,我卻五味雜陳。

一大早,我帶著二弟去了縣武裝部,那里有我的一個戰友,剛從28團調過來。從那里得到的消息是,這撥兵都去南方,可能是成都軍區。跟我所在的28團,不僅跨著軍區,從地圖上一丈量,正好吊著角,一個東北,一個西南,至少隔著五六千里路。這個跨度,足以使我這個小小的司務長捉襟見肘。我的戰友領我見了帶兵的“首長”,那位“首長”上衣只有兩個兜兒,見了我很正規地打了個敬禮。那一下,我立馬感到自己是個官兒了。他反復端詳了一下二弟,例行公事般問了一些不疼不癢的情況,然后笑著對我說:“放心吧,首長。只要身體合格,我肯定帶走。”中午,我請帶兵的幾位“首長”在縣城最豪華的飯館吃了一桌飯。席間,我以沒有酒量的酒量跟他們豪飲瘋喝,直到他們一個個都朝我拍胸脯。

以后的事兒發展也很順利,直到定兵,我才歸隊。

那天晚上,全家興奮,我跟爹小酌幾杯。我們喝的是散酒,用碗喝的。桌上有倆菜,一個是油炸花生米,一個是水煮花生米。爹喝得很沖,兩大口下去,臉就紅得像豬肝了:“都說一人當兵,全家光榮,我倆兒子都當兵了,該怎么光榮呢?”娘接過來對爹說:“這下好了,老三這一走,你那見天像刮黑風似的老臉,也該舒坦些了。”爹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老大,當初你當兵,也是讓我給逼走的。沒承想,我這一逼,就逼出來了個大軍官。”

爹還真會抬舉他兒子,把我一個小司務長夸成大軍官,我聽著,心里不那么自在,但沒接話茬兒。

二弟一杯酒也沒喝,跟我當年一樣,馬上就穿軍裝了,一點兒也沒有激動的表示。但我發現他老拿另外一種眼神看我,那眼神怯怯的、隱隱的,讓我費解。我回屋收拾東西的時候,他終于逮住了機會:“大哥,你得想辦法,把我調到你的部隊去。要不,到了四川,誰管我?”

我一聽,立馬急了:“你看你那點兒出息,我從一個小兵干到司務長,靠誰了?不都是靠自己嗎?”

二弟低下了頭,但嘴里還在嘟囔:“現在可不是那個年頭兒了……”

我拿眼睛瞪著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看來,還沒當兵的二弟,比我這當司務長的大哥世故多了。

我率領燕兒、二弟、二弟媳、小弟們回到家,娘早已躺在了靈床上。

盡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盡管娘病病殃殃地在炕上躺了好多年,但我還是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揭開蓋在娘臉上的燒紙,我的手開始顫抖。娘太瘦了,病魔折磨得她已經脫了人形,讓人慘不忍睹而又毛骨悚然。我們依次跪倒在娘的靈前,開始號啕大哭。剛張嘴的時候,我愣是哭不出眼淚,我想大概是昨天晚上哭干了,實際上不光是昨天晚上,一路上,我一直在哭。尤其看到窗外有墳地的時候,淚水就會無聲地涌動,婆婆娑娑,滔滔不止。我是老大,又率領著弟弟、弟妹們,我應該比他們表現得更理智一些,可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住。一路上,燕兒不停地給我遞紙巾。

管事兒的過來勸我的時候,我的淚水卻沖出來了,又是婆婆娑娑,滔滔不止,一發不可收。管事兒的拉了幾個來回,我還是沉浸在無限悲痛中不能自拔。最后,大弟過來拉我說:“大哥,別哭了,咱們商量商量咱娘的后事兒吧。”我才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問大弟:“咱娘臨走的時候叫我沒有?”

大弟說:“沒有。”

我不解,為什么娘在彌留之際,不叫我的小名兒?我是她的長子,我跟病病殃殃的她最親。上次探親臨走時,我還給她剪過指甲,梳過頭。屋里沒人的時候,我久久地攥著她的手。娘的手很瘦,沒有肉,除了皮,就是筋,而且冰涼冰涼的,沒什么溫度。

歸隊的時候,我記得娘對我說:“老大呀,說不定,你再回來,就見不著娘了。”病病殃殃的娘,我每回回來幾乎都說這話,我沒往心里去。我認為,娘雖然身體不結實,但她才70掛零兒,會一直病病殃殃地活下去。再有,我這個歲數的人,不能沒娘。出門在外,進家有娘,這是福分。

沒承想,一言成讖。我真的沒娘了。

大弟媳抹干眼淚,接過來說:“咱娘算是有福,說不行就不行了,一點兒罪也沒受。”

大弟媳這么一說,我心里反倒更加難受起來。我的親娘這輩子把別人受過的沒受的罪,都受了一遭。走的時候,病魔沒再折磨她,就像油燈那樣,點著點著,沒油了,忽閃兩下,就自然地滅了。可讓我們心里備受折磨的是,她養了四個兒子,臨走的時候,卻有三個沒在身邊。這太不公道,太不公道了!尤其我這個做長子的,沒親眼看著自己的親娘離開這個世界,這將是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想到這兒,我又抽噎起來,接著又放聲大哭。

叔過來說:“老大,你心里別那么難受。你對得起你娘,沒有你,你娘能活這么多年嗎?”

又很痛快淋漓地宣泄了一陣,我終于能控制自己了。管事兒的把我叫到西屋,緊接著,爹、叔、舅、大弟、二弟、小弟也跟進來了。

叔首先說:“這不,你們哥兒幾個都回來了,你娘這輩子把你們拉扯大,也不容易。你們商量商量,看看你娘這事兒該怎么辦。”

大弟說:“本來上邊都讓燒,抓得很緊。偷著埋的,只要有人舉報,就扒出來拉走火化。”

還沒等大弟說完,舅就把話接過來了:“你們哥兒幾個家里外頭都混得人五人六的,怎么也得讓你娘入土為安吧?”

大弟說:“舅,你放心吧。民政局那邊兒,我都打點好了,咱想辦多大就辦多大。”大弟這話我信,這些年,他買賣做得還算景氣,常跟縣里各科局的頭頭腦腦們吃吃喝喝。聽說,有的還拜了把兄弟。辦這點兒事兒,應該不在話下。問題是,我們哥兒四個,有仨在部隊上,應該說,混得還算不錯。尤其我是個上校團政委,如果為老娘的喪事兒大操大辦,大出風頭,影響好嗎?這個顧慮,我還是有的。

我問叔:“叔,你的意見呢?”

叔說:“你們哥兒幾個商量吧。這不,你舅也在這兒呢,也讓他拿拿意見。”

我問舅:“你說呢?舅。”

舅說:“作為親娘舅,我要求不高。反正你們得說得過去,得對得起你們的親娘。”

我問大弟:“你的意見呢?”

大弟毫不猶豫地說:“我主張大辦,反正在柳條莊,不能讓誰家比下去。我們不是沒有這個條件。”

我最后問爹:“爹,你認為呢?”

爹說:“人死如燈滅,一死萬事休。你娘活著的時候,你們孝順了。打發了,這比什么都好。人都死了,還花那些錢,擺那個闊場有什么用?”

舅說:“姐夫,你這話也對也不對,我姐這輩子沒少為你們老白家操心受累。她那身病就是沒坐滿月子,下地推磨落下的。我大姐沒活到壽終正寢的歲數就走了。孩子們有這個孝心,有什么不可以的?”

大弟說:“咱舅說得有道理,就按村里的最高規格辦。墳里壘雙層的磚套,把老白家的親戚朋友都請來。戲子喇叭,吹的唱的,全套人馬都搬來,不就花個萬把塊錢嘛。”

我感到像在團里開常委會,等大家發表完意見,該我這個當書記的表態了:“錢不錢的并不重要,關鍵是這樣在村里影響好不好。人家偷著埋,咱這么大張旗鼓地折騰,這是不是太張揚了?這可不是咱老白家的傳統。”

大弟馬上沖我來了:“大哥,你是不是怕影響你當官啊?反正又不是你出面,有什么事兒我頂著。咱白家人該在村里露臉的時候,決不能含糊!”

爹對著大弟說:“露臉,露什么臉?露給誰看?你娘都死了,她看得見嗎?露給我看,我才不要呢!我活著的時候,你們少讓我生點兒氣。我死了,你們愛怎么著怎么著。”

舅把話接過來了:“姐夫,我又該挑你的理兒了。你們白家不想露臉,俺們娘家人還想露臉呢。這你也知道,俺們老張家在村里,也是有頭兒有臉兒的大戶人家。紅白喜事,從來沒讓人比下去過。”

爹有些激動地說:“有張面也委屈你們老張家一回吧,誰讓你姐嫁錯了人呢。就這么定了。這不,兒女們都全了,明兒就出殯!”

舅在大家都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把手里的杯子“啪”一聲摔到了地上:“沒那么簡單,這殯我讓你出不成!”說著就往外走。

叔上去攔住了舅:“哎,老弟,你別生氣。我哥說話就這樣。這么多年的親戚了,姐夫小舅子,你們還不了解?你消消氣兒。我嫂子不在了,可咱這親戚還得走呀。你放心,有我在,就一定能把我嫂子發送好。”

舅回過頭來對爹說:“我姐那壽衣,布料兒太差,有一件布里兒還是舊的,本來我想挑了。既然這樣了,我就把話說在前頭,換不了布料兒,別想入殮!”

叔忙說:“這都是小事兒,我這就打發人去換。”

大弟過來跟我說:“大哥,你就聽我的吧,咱不能讓人家看笑話兒。”

我覺得此時我自己的聲音很微弱,這跟在團里開常委會根本不是一個概念。我在團里是黨委書記,關鍵的時候一錘定音。在這里,有爹,有叔,有舅,還有這個財大氣粗的大弟,我自己狗屁不是。我忽然覺得心里很委屈,好在眼下我有發泄的地方,我對著娘的靈床又大哭起來。

我接到了二弟到部隊以后的第一封信,地點是四川西南部的一個小鎮。我查了一下地圖,那地方跟云南交界。我連夜給二弟回了信,寫了8頁,約4000多字,相當一篇短篇小說了。我在信中以老兵和大哥的雙重身份,給他提了10條要求:1.要加強政治學習;2.要刻苦訓練;3.要做好小勤工作;4.要尊重領導;5.要和戰友搞好團結;6.要認真學習文化;7.要培養過硬的軍人作風;8.遇事要學會忍讓;9.要迅速改變農民的不良習氣;10.要主動向組織靠攏。

我認為這10條要求對二弟來說會十分受用,會促使他迅速完成一個農民到軍人的轉變。因為,我當初就是這么過來的。不過,我沒有一個當老兵的大哥,沒有人這樣有板有眼苦口婆心地諄諄教導我。如果當初有一個當老兵的大哥能時不時地敲打我、修正我,也許,我比現在混得更像個人樣兒。

之后,二弟每周一封信,我是每封必回,而且基本上不少于5頁,不少于5條要求。我在燈下十分投入地寫信,跟我同宿舍的上士,以為我在寫情書,總是以各種理由和借口瞄兩眼。我索性讓他看。上士看過之后,咂了咂嘴,說:“我真羨慕你弟弟。”

我在司務長的位置上固若金湯地干了三年。說實話,對這連生豆芽、磨豆腐,甚至劁豬技術都要親自掌握的苦差事,我真是干得夠夠的了。同時,我也時時地想,將來要能拉二弟一把,這個小小的職務,是遠遠力不從心愛莫能助的。也就是說,為了我的哥們兒弟兄,我也要不遺余力地往上拱。

我上中學的時候就偏愛語文,作文常被作為范文貼出來展覽。當兵前,又在公社海河指揮部寫了近一年的大批判文章,筆頭子練得像那么回事兒了。當了兵也往報社投了一些稿,盡管屢投不中,但仍癡心不改矢志不渝。另外寫個總結報告什么的,感覺也不比機關那些秀才們差。所以總覺得當司務長有些大材小用,心里憋屈。

我有個五服之內的姑在北京一家大學的圖書館工作,我到她那兒去玩,看了一些葉挺將軍的資料,覺得很感興趣,就把有關材料復印了下來。回到連隊,連夜寫了一篇3000多字的革命回憶錄《葉挺心中的黨》。沒想到的是,這篇文章竟一字未改地發表在了《人民日報》第5版的頭條位置。這就是說,我的處女作,是發表在《人民日報》上,我天爺呀!后來《新華文摘》還作了轉載。這突然取得的重大勝利,足以使我連續昏倒好幾個來回。同時,我有強烈的預感,這篇重量級的文章,一定會給我帶來命運的重大轉折。

果然,團政治處主任下來考察我,準備把我調到宣傳股,當新聞干事。可還沒等上任,師宣傳科長也找上門來了。一見面就對我說:“寫這么大塊的文章,真沒想到是個小小的司務長。”從他的話語中,我感到他對小小司務長的職務,有多么的不屑。結果,我調到了師政治部宣傳科任副連職干事。報到一個月,命令就下了。我知道,調機關要先工作,考察3個月,才正式下命令。大概因為我那篇重量級的文章,這個慣例給打破了。

報到的當天,我就急著給二弟寫信。那時候,二弟已經滿兩年兵了,可組織問題還沒解決,我不知道他這幾年是怎么向組織“靠攏”的?至于上院校、提干,更沒什么說法,我很為他著急。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給他寫信,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要求、作指示。后來,他兵當老了,我手也懶了,書信往來不再那么頻繁,但對他無形的牽掛,始終沒有間歇過。

到了師機關,見的大官多了,眼界也開闊多了。想想,那小小司務長婆婆媽媽的,真他媽不是人干的差事,能逃出來真是萬幸。在機關混熟了,也認識了一些老鄉,其中軍務科的牛參謀,跟我是一個車皮從老家李縣拉來的。他比我早兩年提干,剛調了正連。在我們這批兵中,他是進步最快的。再加上他在軍務科管內勤,像兵員調動、學司機、轉志愿兵等等,都屬于他管。因為手里有實權,老鄉們都像“朵朵葵花向太陽”似的圍著他。一個縣的老鄉,又都在師機關工作,本來我們應該成為很好的朋友,但事實上卻沒做到。我總覺得他姓牛算是姓著了,整天牛皮烘烘的,跟我不對路子。比如,一起上街,他總喜歡當著我的面訓那些軍容不整的兵。還有,在部隊集會的時候,他太張揚。再有,老鄉一起喝酒的時候,他指手畫腳,喝三吆六兒,特霸道。因為這些原因,我們的關系一直不冷不熱。

但有一件要命的事兒,迫使我不得不放下架子來求牛參謀了。二弟來信說,年底連隊決定讓他退伍。也就是在同一天,爹也來信了,讓我趕緊想辦法把二弟留住。言外之意是,如果二弟這么空著手回了家,他就跟我有算不清的賬。我猶豫了一下,拿著兩封信去找牛參謀,讓他幫忙把二弟調過來。他倒是沒有為難我,只是很隨便地說:“為什么不早跟我說?”這會兒,我所有的清高和傲氣都沒有了,態度軟得不能再軟地說:“我沒承想這么快就讓他復員。”他拿出了一張紙,不知用什么公式算了算,得出了二弟所在部隊的番號,然后把筆往桌上一摔:“你那邊有人嗎?”我搖搖頭,說:“沒有。”他說:“跨大區調動,必須是軍以上單位才有權力辦手續。這邊的手續我可以開出來,可對方不放人,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想了一下,說:“哦,得需要里應外合。”他拍了我一下,說:“對。秀才。”

牛參謀雖然答應給我幫忙,但也給我出了一個難題:我調到師機關才一年半載,往上頂多能認識軍機關對口的人,成都方面哪來的關系?左右為難了一陣兒,忽然想起我們科長是四川人,跟我個人關系也不錯。對!碰到難題找領導。吃過晚飯,我在大院里心煩意亂地溜達。等到七點半,"新聞聯播"過后,我開始往家屬院走。走到半路,我又想起來:求科長辦事兒,這么空著手進家,合適嗎?我調到宣傳科,沒給科長上過一根煙,也在科里站住了腳,那是因為我有那篇重量級的稿子。現在,我是去求人,而且是私事兒,拿點兒東西,也是應當應分的。想到這兒,我又退了回來。師里的服務社早就關了門,我跑到街上,見一家小賣部還開著門,像見了救星似的撲了上去。也沒問價,吃的喝的,拾掇了一兜子,自認為很拿得出手了,才罷休。

一進門,科長就笑著說:“喲,你這大秀才,也搞這么俗的東西。”我說:“我調來一年多了,也沒正經到家里坐過。今天有空,過來看看。”科長又笑了一下說:“我的大秀才,你別跟我彎彎繞了。有什么事兒,說!”我知道,我的偽裝很小兒科,很快被火眼金睛的科長識破了,于是,趕緊從實招來。科長聽后,說:“這回你算找對人了,我還真有一個哥們兒在成都軍區機關當處長。”說著,就去翻電話號碼,接著就掛長途。在師里要外區很不容易,要通過好幾道工序才能轉到。好在科長跟總機的丫頭們都熟,電話很順利地接通了。對方答應得很痛快,說,一是先保證別退伍,再就是商調函一到,就放人。

電話里的內容很令我歡欣鼓舞,我想說些感激的話,可找不準哪一句更準確。我正猶豫著,科長站起來說:“不留你了,我還要上師長家去一趟。”

我跟著科長出了家屬院, 一路低著頭傻走。直到跟科長分手,也沒想起來該說句什么感激的話。

經過反復商量和多方征求意見,最后作出決定:娘的后事,既不大辦,也不小辦,中辦。按柳條莊的規矩,大辦是放七天再出殯,請所有的親戚朋友;中辦是放五天,只請親戚,不請朋友;小辦是放三天,當家伙族料理,外人一律不請。娘是半夜里走的,到天亮算一天。也就是說,我們到家的時候,就算第二天了。再過三天,才能出殯。在這幾天里,我們做兒女的要天天守孝,夜夜守靈。同時還要按照柳條莊不成文的喪葬禮儀細則,一絲不茍地完成各種身體力行的表演科目。

我是柳條莊長大的,基本上熟悉這套規矩。可燕兒是在軍營里長大的,她的父母還健在,沒有經歷過這一類的事體。生活中,燕兒是一個沒有形式概念的人,什么事兒都大大咧咧,有一搭無一搭的。因為娘走得匆忙,我們往回趕得也匆忙,我沒來得及給她傳授某些禮儀要求及動作要領,我擔心她在關鍵的時候會掉鏈子。燕兒是長媳,某些動作不到位,人家不會說你是水平問題,會很自然地上升到態度問題,即對老太太的感情問題。娘活著的時候,燕兒對老人不錯,每次回來都要給娘梳頭洗腳擦身子。可這些,外人看不見,光靠娘一個人往外傳播,聽眾范圍畢竟是有限的。而現在所有的禮儀科目,都是現場直播,沒有預演,而且周圍都是善于挑剔的觀眾。

燕兒畢竟是燕兒,她有很好的悟性。就像她當年在衛教隊學靜脈沖刺一樣,別人都反復在自己身上試,考試的時候還是不過關,她上來就是一針見血。現在也是一樣,不管有多大難度的動作,她在旁邊看一下,就會做了。比如,女子叩頭,是很講究要領的,先邁哪條腿,腰彎到什么程度,手在什么地方合攏,動作是很細膩而規范的。做好了,會很好看;做不好,會很別扭,外人會發笑。燕兒當新兵的時候搞過表演,她叩頭的動作,稍稍帶有表演意味兒。這一點兒,只有我看出來了,我很為她驕傲。盡管這樣,我還是把女管事兒的叫到了一邊兒,讓她調教并關照一下燕兒,以免關鍵時候出現紕漏。她是長媳,是很重要的角色。

但是,不經意間,燕兒還是讓人挑了毛病,我是從大弟媳的小聲嘀咕中聽到的。燕兒去廁所解手,因為廁所在街上,她順手把頭上的孝布拽下來了。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動作,讓大弟媳給逮住了,回來就跟屋里的人說了。盡管聲音不大,我還是聽見了。我找個機會湊到燕兒跟前,提醒她,注意類似的細節問題。禮儀上規定,在死者出殯之前,孝男孝女是不能隨便往下摘孝布的,包括晚上睡覺也要戴著。燕兒聽了我的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太難為我親愛的燕兒了。

晚上守靈,按管事兒的安排,我和燕兒排后半夜。一整天的時間,淚水差不多哭干了,悲傷轉化為平靜。我和燕兒坐得很近,趁別人都睡著了,我趕緊跟燕兒說些知心話。盡管燕兒是娘的兒媳,守靈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兒,但在她們幾個妯娌中,只有燕兒出身高貴,身體不經熬。我緊緊攥住燕兒的手,內心充滿了感激。同時也在暗示她,我們是任重而道遠,要堅持住。我正要說些什么的時候,二弟、小弟過來了,他們要求燕兒回去睡覺。燕兒不去。最后還是被小弟拉走了。在這種場合,我是沒有權利讓燕兒回去睡覺的。她走了,我心里就踏實了。接下來,我從心里感謝二弟和小弟。他們不僅是我的兄弟,還是我的兵,關鍵的時候,知道為他們的首長分憂。

第二天,大約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這些孝男孝女正吃飯,就聽管事兒的大喊一聲:“來戚啦!”

我們趕緊放下飯碗,各就各位,貓腰撅腚進入哭的狀態,待還完禮之后,我睜眼一看,傻了,屋里院里站滿了人,往少里說,也有三四十人,一個個都是鄉鎮干部的派頭。吊完孝,沒有一個走近遺體,更沒人掀開娘臉上的燒紙看一看。管事兒的把他們往屋里讓,屋里顯然盛不下。人們說:“不咧,不咧。”

我率領弟弟們給他們叩頭,送孝布。大弟站起來說:“謝謝各位哥們兒,謝謝啦。”

一個大概是領頭兒的問:“多咱出殯?”

大弟說:“后天。”

領頭兒的說:“到那天人比今兒還多,今兒有的沒通知到。哎?有什么需要哥們兒幫忙的嗎?有的話,言語一聲兒。”

大弟說:“沒有。謝謝哥們兒捧場。”

送走大弟這幫哥們兒,燕兒偷偷對我說:“看出來沒有,老二有叫板的味道。”

我未置可否。

我很反感牛參謀那股牛勁,但自從他幫我辦了二弟的調動,在公共場合我還是違心地恭維他、抬舉他,極力維護他在老鄉中的核心地位。他沒費勁就把二弟安排到汽教連去學開車。我知道,學開車一般都是第一年或第二年的兵,第三年兵就不好安排了。看來真是現官不如現管,權力的確是個可怕的好東西。不過,為這事兒,我付出的代價是我的尊嚴。每當老鄉在一起喝酒,不管當著多少人,牛參謀就會借著酒勁擠對我:“操,你筆桿子再牛,關鍵的時候還得求我吧。沒我,你弟弟早回家種地了。”我只好說:“那是,那是。”我知道他是半開玩笑,但我心里是格外不舒服的。

還有一件事兒,進一步加重了我欠牛參謀的債。有一天,我正寫稿子,他給我打電話說:“哎,你過來一趟。”平時他都像首長一樣命令我,我不敢怠慢,放下稿子趕緊去了他的辦公室。他讓我把門關嚴并插死,看樣子像有重大機密。他把一個檔案袋遞給我:“看看吧,你弟弟檔案里的內容夠齊全的。”我不知道他說的什么意思,下意識地看了看檔案袋的背面,上面有張表。順著往下看,發現“處分”一欄里填著“1”。打開一看,里面真有張《行政警告處分決定》,原因是打架。哦,我想起來了,二弟被批準提前退伍,大概就是因為這個處分。

牛參謀很刺激我地說:“這是什么世道,挨過處分的人,還‘空中飛人!你想想,這檔案要落在別人手里,會是怎么樣?”他說著,從我手里奪過那張處分決定,就要撕。我順勢把它奪過來,撒腿往外跑。

我回到宿舍,把二弟找來。他一進門,我就把那張處分決定拍在他面前,他臉變得通紅,接著是刷白,嘴唇發紫,手也哆嗦起來。呆了半天,慢吞吞地說:“大哥,那事兒不怨我,我是替別人抱打不平……我走的時候,指導員說……說給我拿出來,沒拿出來呀。”

我火氣十足,渾身發抖,不知不覺,手就伸出去了,對準二弟的臉,“啪!”就是一巴掌。

二弟用手捂著臉,瞇著眼,低著頭,像個罪犯一樣,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我氣得肚子鼓鼓的,說話聲音都在打戰:“我當兵七八年了,檔案里不是立功登記表,就是獎勵卡片。你當兵不到三年,就掙了一張處分決定,你多露臉呀你。這么多年,我算白教育你了!”

二弟哭著哭著,“撲通”一聲給我跪下了:“大哥,你別生氣。我以后肯定好好干,不再給你丟臉了。”

我怒氣還未消:“別以為把你調過來,就入了保險箱。給你解決了調動,解決了學開車,往后我就再也不管了,你愛怎么著怎么著吧。”

二弟繼續哭著說:“大哥,你別生氣……”

我把門一拉,指著門外說:“你給我滾出去!”

二弟剛開始沒動,猶豫了一下,走了。

我把門關上,順便狠踹了一腳。

我在副連職干事的位置上干了不到兩年,因為上稿量比較大,大塊文章比較多,被軍區評為優秀新聞干事,榮立二等功一次,緊接著被提升到師醫院二所任指導員。我下醫院是科長的主謀。在機關三年才能調一職,醫院離機關近,哪會兒回來都方便。還有,我都27歲了,還沒對象。醫院有女兵,說不定能撞上一個。

我到醫院工作沒多長時間,有一天,科長家屬給我打電話,說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讓我晚上到她家見一見。我問是誰。她說,你認識,一見面就知道了。晚上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急匆匆地趕到科長家,進門一看,我愣住了:科長家屬給我介紹的對象,竟是我們所的女軍醫燕兒。

燕兒是前任師長家的千金,小我四歲,四醫大畢業的。燕兒在醫院女干部當中是最漂亮的一個,據說找對象挑得很厲害。我到醫院工作后,除了工作以外,跟她沒有什么私人接觸。給我的感覺,她很矜持,不大張揚,沒事兒的時候喜歡捧著一本書看,有時是業務方面的,有時是小說。來了生人,她一般都不抬頭,最常見的禮節就是莞爾一笑,等不到露齒的程度,就收住了。她的辦公桌在我的斜對面,我不經意間就會看到她一張精美的側臉,那張側臉被濃密的頭發、彎曲的劉海所掩映著,我看到的是長長的睫毛、好看的鼻子,還有布滿細膩線條的嘴唇。有的時候,她會理一下頭發,還會露出白皙、圓潤,仿佛很有柔韌度的耳朵。這些要素會勾勒出一幅很寫實的油畫或者工筆畫,寧靜而幽雅,矜持而靈動。說實話,每每看過之后,我都會怦然心動,浮想聯翩,心曠神怡。我納悶,這么自信和高傲的女軍官,怎么能跟我扯在一起呢?

科長家屬說了幾句例行公事的話,就出去了,顯然是給我和燕兒騰空兒。屋里剩下我們倆的時候,我開始方寸大亂,指導員兼黨支部書記的感覺一點兒沒有了。我正琢磨著如何轉變這種狀態時,燕兒說話了:“是我托的科長家屬,這種方式,你不介意吧?”娘呀!這等好事兒,還存在什么介意不介意,只要別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行。

那天我們敞開心扉談得很熱烈,除了家庭背景有些差別以外,共同的東西還真不少。這使我在恍恍惚惚中,進入了一種妙不可言而又難以自拔的精神境界,那感覺不是一般的好。燕兒笑著很真誠地對我說:“我無論做什么都喜歡不俗,包括今天的選擇。但這種方式又太俗了,我簡直是不可理喻。”我矜持著說:“大俗若雅,大雅若俗。除了這種方式,我還真沒勇氣面對。”那天等找到感覺之后,我已經妙語連珠了。我認為,那對燕兒無疑是一種征服。

那天的時間過得賊快,我不敢低頭看表,也不敢冷場,怕造成燕兒要走的機會。話多了,就什么都扯。燕兒很意外地問了我一句:“你有個弟弟在汽教連?”我說:“是。”燕兒笑了一下說:“你們哥兒倆長得真像。”接著又問我:“你一共弟兄幾個?”我簡單地猶豫了一下,說:“三個。我是老大,下邊倆弟弟。”我偷工減料般地少說了一個。我怕燕兒嫌我弟兄太多,家庭負擔太重,或者笑話我的父母不計劃生育。我知道燕兒是獨生女,在家里最值錢。說過之后,我又后悔了。一旦燕兒跟我結了婚,家里多出個弟弟來,那叫怎么回事兒?咳,甭管它,對付過去再說。說不定燕兒大度,對多一個少一個并不計較。

牛參謀的家屬來了,正趕上孩子過生日,通知我們去喝酒。我們幾個老鄉商量了一下,鑒于牛參謀的核心地位,決定每人掏50塊錢作為孩子的生日賀禮。以往是沒這個先例的。二弟跟我們這幫戰友年齡有差別,我們之間的活動,一般都沒他的份兒。但這次我特意把他叫上,為的是給牛參謀多湊一個份子。當然他的份子錢也是我拿的,他一個兵,上哪兒弄50塊錢去?別人的份子是當著眾人的面給的,我的份子是背著人給的,因為我偷偷在數量上加了倍。那時候,最大面值的紙幣是10元,100元錢捏在手里還是有一定厚度的。但我感覺,牛參謀沒作任何驚訝或謙讓的表示,收起來相當淡定。

那天,牛參謀又喝多了,牛勁又犯了,十分夸張地在飯桌上亂比畫,嘴里還罵罵咧咧的,噴得滿屋子都是酒氣。這幫老鄉差不多都求他辦過事兒,不管心里舒服不舒服,表面上都像孫子一樣地聽著。我正暗自擔心,牛參謀還是把矛頭指向我了:“你不就會寫篇臭文章嗎?那東西能當吃還是當喝?我又不想當典型,用不著你吹。可你離了我行嗎?你弟弟下一步轉志愿兵離了我行嗎?操!”

我連忙說:“那是,離不了。以后求你的地方多著呢。來!喝酒,喝酒。我們哥兒倆共同敬你一杯。”

牛參謀很霸氣地把手一揮:“一個一個地來!”

我說:“那好,我先敬。”

牛參謀又把手揮了一下:“不,你喝倆,我喝一個。”

喝到這份兒上,我已經暈乎了,很爽快地干下了兩大杯。喝第二杯的時候,二弟想替我,被牛參謀很武斷地攔住了。

二弟是用三杯換的牛參謀一杯。

我認為牛參謀這回總該放過我們哥兒倆了,但他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趁著酒勁兒,把二弟檔案里有個處分決定的事兒,當著老鄉的面說了。這件事兒大家都不知道。當時,牛參謀親口對我說,千萬別往外說,私拆檔案和涂改檔案內容,是要受處分的。我當時想,二傻子才往外說呢。

盡管我喝暈乎了,但聽到牛參謀公布那個消息,我頭發還是有些發乍,想阻止或者掩蓋都來不及,況且,他也不會讓我干預。我臉上十分難堪,二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那天我成了醉鬼,回到宿舍吐得一塌糊涂。二弟拿來拖把為我收拾屋子。我吐過之后,清醒些了,指著二弟說:“你給我滾,我看見你就煩,你給我滾得遠遠兒的!”二弟站在那兒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的時候,燕兒進來了。這是燕兒第一次在我的面前見到二弟,沒等我介紹,燕兒就上去握住了二弟的手:“你好,二弟。”二弟很快把手抽了回來,說了句:“我走了。”燕兒去送二弟,被我叫住了。燕兒說:“真沒看出來,你好大的脾氣。”說完,打了一盆水,把毛巾泡濕,在我臉上來回擦,我立馬感到不是一般的舒服。燕兒坐在我床邊,靜靜地看著我。然后,把手遞給我,我心領神會地攥住了。那小手很白很細,很柔軟。我們進入戀愛階段以后,這是第一次有實質性的皮膚性接觸。我感到很美好,很神往。我瞇著眼,半天無話。

第二天,剛上班,汽教連的指導員來醫院找我,說他明天要探家,準備帶些自費藥。他母親常年患哮喘,光藥費欠了兩千多塊錢。以前,我跟他并不熟,二弟到了汽教連才有些來往。二弟入黨是他幫的忙,學完司機留在汽教連當教練班長,也是他費的心,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報答報答他。何況,下一步轉志愿兵,也是由連隊啟動。燕兒有處方權,但只能開三天的藥,她找司藥要了一些。我覺得還是不太多,就去找院長。院長很痛快,我調到醫院以來,還從來沒求過他。

就在這天晚上,我接到爹打來的長途,讓我務必趕回家一趟。我問,什么事兒?爹說,還能有什么事兒,小四兒當兵的事兒唄。并說,你快回來吧,如果不當兵,這孩子就成匪類啦。

爹的話,對我來說,就是最高指示。另外,我還聽說,今年我們師還真有在老家一帶招兵的任務。帶兵的當中也有我的朋友,估計這次要比辦二弟的事容易些。

我跟燕兒說了要回家的事兒。跟燕兒有了這層關系之后,還是第一次分開。盡管時間不會很長,還是覺得有些難舍難分。燕兒說我跟你一塊兒回去吧。我有些猶豫。燕兒趕緊說:“我逗你玩兒呢,你倒當真了。”我說:“我會帶你回老家看看的,但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燕兒問我:“能不能告訴我,這次回老家的真實目的。”我順嘴說道:“辦我弟弟當兵的事兒。”燕兒警惕地反問我:“你家里的弟弟不都有兩個孩子了嗎?還當兵?”我忘了,當初我向燕兒隱瞞了一個弟弟。我不知道,現在該作何解釋,我的臉火燒云般地燙起來。聰明的燕兒完全明白了,問我:“告訴我,為什么要向我隱瞞一個弟弟,這與我接納你有什么關系?”我的臉繼續發燒,說不成話。

在娘的尸體停放的第三、第四天里,又有大弟的幾幫哥們兒來吊孝。每一撥都有十來個人,多的有幾十個人。走的時候都跟大弟約定,出殯的時候過來助威。大弟都欣然接受。

二弟和小弟都有些坐不住,找我來商量。既然說是“中辦”,只動親戚,不動朋友,為什么二哥要大張旗鼓興師動眾?要動,誰沒朋友?秦檜那么操蛋,還有幾個相好的呢。既然動,就都動。不然,到出殯的那一天,呼啦啦都是他的朋友,好像娘的殯是他一個人給出的似的。二弟跟我說:“大哥,我和老四還好說,你這老大哥往哪兒擺?好像你白在外面混了這么多年,一點兒張面兒也沒有。”

要說張面兒,在老家雖然我比不上大弟,但不能說一點兒也沒有。我現在是縣太爺一級的干部,跟縣里的頭頭腦腦,有過一些接觸.我還有一些戰友轉業到縣城工作,還有我的一些同學,也有當科局長的,要打個電話,會有一些人過來捧場。但我不想驚擾他們。現在提倡喪事從簡,推行火葬,我作為一個上校軍官,卻在老家頂風作案,這像什么樣子?何況,白家的人一向為人低調,我不能破這個例,更不能欠太多的人情債。

經過和燕兒商量,她也同意我的觀點,決定不通知任何朋友。同時,我也告訴二弟和小弟,按我的指示辦。我又跟大弟商量,出殯那天盡量少動用些人,別讓鄉親們看著咱太張揚。爹也這樣跟大弟說了。大弟當時不表態,考慮了一會兒,說:“盡量讓他們少來些人吧。不過,他們愣來,我也沒辦法。我們這幫哥們兒,誰家有事兒都這樣。”

就在出殯的頭天晚上,我的幾位戰友來了,領頭兒的是當年的牛參謀,他現在在人事局當副局長,當年他是在軍務科副科長的職務上轉業的。按他的話說是把部隊給炒了。吊完孝,牛局長埋怨我:“秀才,為什么不通知我們一聲兒?走了老人,戰友們來送殯是理所當然的事兒。”那口氣,跟當年當軍務參謀和副科長的時候,沒什么兩樣。他一再表示,出殯的時候通知大伙兒都來。我一再說:“求求你們了,一個也不要來,誰來誰就是成心害我,我今天把話說到家了。你們來了,咱們的戰友關系,也就了斷了。”

牛局長說:“你要不讓我們來,那我們的戰友關系,可就真斷了。”

我沒再說什么,送戰友們出了院,臨分手的時候,一再叮囑牛局長,出殯那天,誰也不要來了。還有,不要再擴大范圍了。

牛局長未置可否。二弟也出來送,牛局長瞅了二弟一眼,道:“好好勸勸你哥,別太假馬列了。”說完,帶著人上車走了。

我回來的時候,手機響了,我一看,是團長的號,他問我老人怎么樣了?我說,已經去世了。他說,團里派人去一趟吧。我撒謊說,已經出完殯了,不要來人了。團長安慰我節哀順變,然后,把電話掛了。

我放下手機,見大弟也跑到沒人的地方打手機,據我猜測,還是在勾人。

二弟過來偷偷對我說:“大哥,明天,我看咱得來個斗智斗勇了。不然,都讓我二哥給晾了。”

我說:“哥們兒弟兄,有那么嚴重嗎?”

二弟說:“絕對有。”接著他對著我的耳朵出了一個斗智斗勇的點子。聽了之后,我有些擔心。二弟說:“沒你的事兒,我讓爹跟管事兒的說。”二弟說完出去了一會兒,很快回來了,跟我說,爹同意了。

快吃中午飯的時候,送殯的都來了。有兩支隊伍最耀武揚威,一支是舅率領的娘家人,八八六十四,不含主家陪客的,就得安排八桌。看來這親戚真是走到頭兒了,吃一頓賺一頓。另一支隊伍就是大弟的狐朋狗友,有百十來人,拉了一拖拉機的花圈,還有黑布帳子(老家一帶喪葬禮品)。這些東西,在街上擺了半里地長。吹鼓手們提前酒足飯飽,各就各位,老調開始重彈,吸引了一大幫看熱鬧的人。娘的棺材用畫有各種美麗圖案的蓬布罩著,紙糊的童男童女們面無表情地戳在棺材前頭,這些硬件設施早超過了“中辦”的規格。

老家一帶辦喪事有孝子“看飯”的禮節。孝子賢孫們在吹鼓手的引導下,手持喪棒到前來送殯的客桌上看客人吃飯。進門二話不說先叩頭,人家讓走才能走。一路上,二弟一再提醒我:大哥,慢,再慢,踩著點兒走。我知道這是二弟的陰謀之一。等我們完成“看飯”任務才磨蹭著吃飯。這工夫,都快一點了。不一會兒,管事兒的招呼,準備出殯。

娘的棺材在大街上就位,看熱鬧的人緊貼墻根兒站滿大街。我們孝男孝女跪在棺材前面低頭大哭。管事兒的開始大喊:“行大禮了!”

按序列首先行大禮的是舅率領的娘家人。棺材前,擺上了他們獻給娘的供品。他們叩完頭,在管事兒的指揮下,我們一一還禮。娘家人多,大禮的行進速度很慢。接下來是我的姑家、姨家、姨姥姥家、姑奶奶家以及其他親戚們行大禮。親戚們行完,該是朋友們了,具體地說,就是大弟的狐朋狗友們了。我見大弟抬起頭來開始朝行大禮的方向張望。也就在這個時候,管事兒的大喝一聲:“起棺!”大弟的狐朋狗友們有些騷亂,有的甚至提抗議。但這時娘的棺材已經被壯勞力們吆喝著抬了起來,并在吹鼓手的引導下,向著墓地運行。

行大禮是客人最露臉的一個環節,因為向死者敬獻什么供品,要當眾展示,這可以說是出殯過程中的一個高潮。供品中有擺食品的,有擺水果的,也有直接擺錢的。大弟的狐朋狗友們都是擺的錢,本來想顯示一下自己的哥們兒義氣與經濟實力,結果因為二弟“取消朋友行大禮,提前起棺”的壞點子,把他們展示的權利給剝奪了。這使大弟的那些狐朋狗友們很傷面子。真正夠哥們兒的,心里罵幾句,把錢放下走人了。不夠哥們兒的,干脆把錢卷走了。

出完殯回來,按規矩,我們這些孝子賢孫們應該進門給爹磕頭。娘去世之后,雖然沒見爹當著我們的面掉過淚,但他明顯憔悴了很多。我們給他磕頭的時候,他坐在炕沿上,面朝著墻,看也不看我們。我知道,爹的心情是相當難過的。按規矩,他不去墳上送娘,但他知道,娘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一定痛快淋漓地放縱了自己的感情。雖然爹娘這輩子沒少紅臉拌嘴,日子過得磕磕絆絆,庸庸碌碌,但他們畢竟做了幾十年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我們依次給爹磕完頭,我竟沒見大弟。

有人說,大弟去找管事兒的算賬去了。

娘的殯出得有些說道,其中還有個說道,發生在燕兒身上。

按風俗,女的送殯都是坐馬車。出嫁五服的閨女、侄女、孫女們是婆家派車,沒出嫁的搭別人的車;兒媳婦兒、侄媳婦兒、孫子媳婦兒是娘家派車。大弟媳、二弟媳的娘家都在當地,而唯獨燕兒娘家在外地,無法享受專車待遇,經人協商,打算讓燕兒跟大弟媳坐一輛車。本來說得好好的,可關鍵時候,大弟媳變卦了。理由是自己娘家的車不好,怕難為了燕兒。實際上,明眼的人一聽就知道,是怕燕兒搶了她的戲。燕兒是長媳,按序列她的車理應排在最前面。還有,回來的時候要賽車,風俗上講,誰的車跑得最快,就證明誰最孝順,誰將來就發大財,走紅運。

小弟看出了大弟媳的用心,就從村里找了一輛馬車給燕兒做專車。出完殯,大弟媳第一個跳上馬車,讓趕車的快馬加鞭,沖在最前頭。燕兒上車的時候,大弟媳的車早跑遠了。燕兒剛當兵的時候在內蒙古邊防部隊待過,有一套使喚馬的技術。她從趕車人手里奪過鞭子,自己坐在了趕車人的位置上,鞭子一揮,嘴里喊著:“嘚兒!駕!”三匹高頭大馬狂奔起來,馬車后面揚起一股塵煙,燕兒的車很快超過了大弟媳的車。大弟媳也在“駕!駕!”地叫著,但前面只見塵煙,卻見不到燕兒的車了。

生小弟那年,爹就快50了。那正是家里窮的叮當響的日子,上中學的我,放學回到家,見娘又給我添了一個小弟,賭氣連飯也不吃了。這么多哥們兒弟兄,像小羊羔子似的,一個挨著一個,將來娶媳婦兒肯定成問題。這就是我不喜歡小弟并在燕兒面前隱瞞他的一個原因。

小弟在初三上蹲了兩年,還是沒有考上高中。家里添了一個半大勞動力,大弟自然高興,秋上正忙的時候,他就出去跑買賣了。收完秋,小弟也跟村里的人去了趟東北,在一家個體公司里干了兩個多月。因為把人家的機器給搗鼓壞了,工錢一分沒掙著,還被老板炒了魷魚。小弟回到家無所事事,不知哪一天起,跟村里吹鼓班子的成員們混在了一起。小弟上學各科成績都很稀松,學吹喇叭卻格外有靈氣。沒多長時間,不管是下葬的曲兒,還是上轎的調兒,就摸著些板眼了。于是,身上镚子兒皆無的小弟,張開嘴跟爹要錢買喇叭。爹一來手上的錢不富余,二來壓根兒就不想讓他加入那個班子。因為那個班子的成員,不是瘸子,就是瞎子,領頭兒的是個只有半人高的老光棍。可想而知,一個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加入這樣的隊伍,村里的人會怎么看,光景又是如何?

小弟給我寫了信,說畢了業沒事兒干,想學吹嗩吶,將來為自己找條出路。說這些的目的,是跟我要60塊錢。我一看,當時還挺高興,我們家能出一個弘揚民族傳統文化的吹鼓手,不也是很露臉的事嗎?我馬上跑到郵局給他寄了100塊錢,并在匯款單的折口處寫了一句話:余款買些音樂理論書籍。

我這次回到家,爹有些不好意思,一再跟我說:“小四兒要是往人上走,就不讓他當兵了。”我認為爹說得嚴重了。學吹嗩吶,怎么就是不往人上走了呢?爹說:“這不,外邊正有一家辦喪事兒,你去看看那幫子人。”爹嘆了口氣,說:“咳,這樣下去,就成了廢物點心啦。” 爹的表情,與當年打發二弟當兵,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次,娘卻與爹持不同觀點:“就這么一個老疙瘩了,你還往外攆?”爹說:“你真是頭發長見識短,留在家里就是個匪類。”娘還是有話說:“這么多哥們兒兄弟,都推給老大,你也不怕把他累個好歹。”聽了這話,爹嘆了口氣,沒接話茬兒,把臉扭向一邊,讓我看到的是他爬滿眼角的皺紋和無助的神情。

我勸爹娘不要吵了,我想辦法吧。

我順著嗩吶聲去看小弟他們的班子。那時,經過許多紅白喜事的小弟,在那個班子里開始挑大梁了。小弟他們圍著的是一張八仙桌,桌上擺著茶壺、茶碗、香煙之類的東西。吹鼓手們有站著的,有坐著的,演奏都很投入。小弟是首席吹鼓手,他站在正中間,兩只手各持一個嗩吶,左右開弓,還能用鼻子吹。觀眾時不時地為他叫好,為他拍巴掌。見我來了,他不但沒什么不好意思,張揚意識反倒更強烈起來,好像是給我作匯報表演似的。他們吹的那些調還不算難聽,但絕對聽不出是下葬的還是上轎的,感覺沒什么質的差別。再看看班子里的那些成員,一個個搖頭晃腦,擠眉弄眼,腮幫子鼓得高高的,不能說沒有快感。我見那個只有半人高的老光棍,鼻涕與哈喇子順著嗩吶往下流……

看了小弟的表演,我想到的竟是,小弟到了部隊可以當文藝兵。

因為我事先跟帶兵的朋友通了氣,小弟當兵的事辦得很順利。可是,我萬萬沒想到,這次回家給自己找了很大的麻煩。村里人以為我是專門回來帶兵的,跟我們家有些說道的人都找上門來了,都要求把他們家的孩子帶走。現在農村青年不再把當兵看成唯一的出路,出去打工掙錢也活得不賴。但到了部隊能有人管,能轉志愿兵,能學技術,還是愿走當兵這條路。我一再跟人家解釋我不是回來帶兵的,連小弟的事兒,我也是托人辦,就是到了部隊也不一定能有出路。聽我這么一說,有的人就退卻了,但最后還剩兩個家長不放過我。一個是叔,我的一個叔伯弟弟跟小弟一般大;另一個是村支書,他家的二小,高考落榜,正在家閑著。這倆人我糊弄不了。

這倆人讓我十分為難,叔是親叔,一見面就很不客氣地對我說:“老大,你為不為難我不管。讓你親兄弟走,就得讓你叔伯兄弟走。”

村支書雖然不是我們白家人,可對我們白家有恩。爹摔傷住院的時候,他專門安排人輪流去醫院看護。時間長的,還給記工分。爹經常教導我們,滴水之恩,要涌泉相報,現在不應該是報恩的時候嗎?再說,支書是村里的父母官,村里人大事小情都離不了,不可小看,也不敢得罪呀。

我眼下真為難死了,這么多兵,我能帶走嗎?即便是能帶走,到了部隊,我能管得過來嗎?去了,管不了,當三年兵再回來,我照樣還是受埋怨。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叔跟支書在一起搭班子的時候矛盾很深,這個關系均衡不好,也夠我喝一壺的。

我愁得直嘬牙花子,爹也跟著不住地嘆氣,嘆完氣,就罵小弟:“都是你小王八蛋鬧的,要不是為你辦當兵,你大哥也嘬不了這么多癟子!”接著,爹又自言自語地責備自己:“咳,我這輩子人,光有能力生,沒能力養;有能力養,沒能力管。給老大弄這么大一個爛攤子。”娘也嘆氣連聲:“咳,沒法子,俺老大就是操心的命。”

我想來想去,已沒什么退路了。帶走就帶走吧,到了部隊再說。但矛盾還是在自然中化解了——我的叔伯弟弟體檢不合格。我找了武裝部的戰友。人家說,身體不合格,誰也沒辦法。到了部隊復檢的時候,照樣退回來。我把情況跟叔說了,叔滿臉不高興:“一個大小伙子,能吃能喝的,哪來的病?”嬸兒也說:“咳,什么也別說咧。一尺是一尺,一寸是一寸呀。”娘聽見不高興了:“他嬸子,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咱這一寸比支書家的一尺還遠嗎?他身體不合格,老大有什么辦法?”一見老妯娌倆要吵架,爹沖著娘吼上了:“老娘兒們家,知道個仨瓜倆棗兒,瞎摻和什么?把嘴閉煞!”叔也對嬸說:“家去!跑這兒來嘚瑟什么?”

十一

小弟和二小當兵的事兒剛定下來,我準備歸隊,又遇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兒。

大弟請我和小弟到他家吃飯。自大弟挑家單過,還沒專門請我吃過飯。我每次回來,他們全家都湊到爹娘這邊來了,趕上吃就吃,趕上喝就喝,直到我走了才回家起伙。不知道這次是怎么回事兒,非要專門請頓飯。

吃完飯,小弟先回去了。我正要走,有了些酒意的大弟拉住我說:“大哥,咱哥兒倆說會兒話吧。”大弟媳也說:“大哥每回探家都匆匆忙忙的,我們也沒專門請你過來坐坐。”說完,給我沏了一杯茶。大弟給我點著一支煙,嘆了口氣說:“小四兒這一走,家里就剩下我啦。”大弟媳說:“就你沒能耐唄。”我說:“家里有老人,身邊總得留人,何況咱爹咱娘身體都不大好。”大弟說:“看來,這革命的重擔就落在我肩上啦。”我說:“咱們各盡所能吧,也不能都靠給你。”大弟看了一會兒窗戶外頭,說:“我這些年也沒什么出息,干什么都賠。這次去河南,又賠了個底兒掉。這年頭,光在家種地只能糊口不能養家,做買賣又沒資金,難哪!”我預感到大弟下一步該說什么了。果然,大弟言歸正傳了:“你看,我這房子也該翻蓋了,哪兒來的錢?大哥,我不得不向你張嘴了。”大弟媳在一邊幫腔說:“大哥這輩子就是操心的命,誰讓你攤上這么些沒出息的哥們兒弟兄呢。”我對大弟說:“你說得多少錢吧。”大弟說:“房子這一扒一蓋,怎么也得萬兒八千的吧。這樣吧,大哥,我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大款。我籌借幾千,你給我想辦法弄兩千。咱把話說在前頭,不是要,是借。”大弟媳接過話說:“就是,一旦我們手頭上有了,馬上就還。大哥,你還不知道你兄弟的脾氣,雖然兄弟之間不是外人,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張這個嘴。”兩口子像唱雙簧一樣,可以說是天衣無縫相得益彰。如果不借,明顯是我這當大哥的不近人情了。可他們兩口子知道不知道,我一個月才掙200多塊錢,而且還是剛漲的工資。這些年,家里的零花錢,娘看病的錢,基本上都是我供著,再加上自己的消費,我上哪兒弄兩千塊錢去?我想了想說:“你們的困難我知道,但你讓我一下拿出兩千塊錢,也太難為我了。這幾年的工資,我一個子兒不花,也攢不了那么多錢。”大弟搶過來說:“你不是還有稿費嗎?”我笑了一下,說:“稿費,也就值壺醋錢吧。”大弟也笑了一下,說:“那你們部隊的醋可夠貴的。”我說:“這樣吧,我回去借借。但兩千塊錢,我是絕對弄不來的。”大弟媳說:“大哥,你別為難。”

我站起來要走,大弟不陰不陽地說:“你看著辦吧。”那話很簡練,連“大哥”倆字也免了,那聲調也讓我聽了心里打戰。

十二

一輛桑塔納轎車停在家門口,大弟迎上去的時候,車上走下來兩個鄉鎮干部打扮的人。大弟上前握著一個人的手,說:“都出完殯了,你們還來干什么?”

那人臉上的表情很嚴肅,松開大弟的手,說:“說實話吧,我們不是來吊喪的。村里有人舉報你們不但沒火葬,而且還大辦喪事,我們受命過來看看。”

大弟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大聲罵上了:“哪個王八羔子活得這么不耐煩了?”罵完了,湊到那個人耳朵跟前說:“縣民政局那邊,我都打點好了,他們沒跟鄉里說呀?”

那人說:“沒有呀。要打招呼了,我們還過來干嗎?”

大弟拉著那人的胳膊往屋里讓:“走,有話進屋說去。”

我也跟著說:“對,對。進屋說去。”

那人問大弟:“這是大哥吧?”

大弟說:“對。不過縣官不如現管。這事兒呀,還得指望咱倆擺平。”

大弟把那人讓進了屋,一進門就把門簾放下來了,顯然是不想讓我們進去。他們在屋里嘰咕了一會兒,就出來了。看樣子,事兒是讓大弟給擺平了。我們哥兒幾個都出來送那人。上車之后,那人探出腦袋來對大弟說:“就這么著吧。再有人找事兒,我頂著。”大弟說:“謝謝。謝謝。”

車一溜煙兒開走了,大弟對著車的背影吐了一口痰:“呸!這幫王八蛋,就他媽認錢!”

回屋,大弟瞇了一會兒眼睛,說:“媽的,十有八九是那王八羔子舉報的。”

爹問:“誰?”

大弟說:“東鄰唄。”

我說:“咱跟他無冤無仇的,干嗎要舉報咱?”

大弟說:“你真是老外,有提成唄。”

我說:“你有什么證據,說是他舉報的?”

大弟說:“他是咱村的告狀專業戶兒。那年,他家壘墻頭,無緣無故地往咱們這錯過來10厘米,壘的時候我沒搭理他。等他壘完了,我晚上叫了幾個人,三下五除二給他推倒了。那哥兒倆罵罵咧咧上來跟我拼命,我拿著大鍘刀片子往高處一站,來!不要命你就上!我死了,外頭還有哥兒仨呢!那回要不是咱爹攔著,說不定得出人命。”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還有這么一檔子事兒?”

大弟說:“他就是欺負你們都沒在家,要是咱哥兒四個齊刷刷地往那兒一站,嚇死他。”

爹接過來說:“哥們兒弟兄多,不是用來嚇人的。兄弟不在多少,只要和睦,外人就不敢欺負。”

大弟沒聽進爹的話,繼續對我說:“趁著咱哥兒幾個都在家,教訓教訓他。”

我說:“怎么個教訓法兒?”

大弟說:“把咱娘墳上的花圈都弄回來,趁著天黑,都扔進他家院里去。”

我笑了一下:“你可真幼稚。”

爹指著大弟罵道:“你小子要讓我多活兩天,就別犯渾!”

大弟蔫了。

這些天,著實累,不僅淚水哭干了,身體也幾乎散了架,我正想在炕上躺一躺的時候,大弟招呼我、二弟、小弟,到叔家去一趟。我知道,按規矩,喪事過后,做長輩的要給我們在形式上作作總結,而內容上是要跟我們哥幾個算算賬。至于為什么到叔家,顯而易見,是為了回避那些外姓人的媳婦兒們。她們一摻和,事情就會復雜化。

按慣例,主持總結會的是村干部和家族的長輩。村干部是支書,我們家族的長輩代表是叔。

叔率先發言:“這不,你們哥兒幾個都在,你娘的事兒辦完了,你們哥兒幾個呢,要來個親兄弟明算賬,有些事兒也就趁著這機會說道說道。”停了一下,扭過頭來對支書說:“你在這兒也不是外人,他們都是你的晚輩,該怎么說就怎么說,別給他們留面子。”

支書吭了吭鼻子,慢條斯理地說:“這話就客氣了,眼下你們老白家人氣正旺,兄弟團結,妯娌和睦。今兒作這個總結,我心里特踏實,絕對不像有的人家把老人發送完了,最后哥們兒弟兄鬧得膩膩歪歪的,讓我們這中間管事兒的坐蠟。”

我搶先表態:“這個您放心吧,我是老大,有事兒我兜著,絕對不讓你們這些做長輩的為難。”

我感覺我說這話的時候,大弟朝我這邊看了一眼。

支書笑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了幾張紙,上面用毛筆寫滿了字,那是喪事兒的全部賬單。支書清了一下嗓子,開始念:“辦喪事兒煙酒吃喝共花了5680元;雇吹鼓班子花了600元;雇棺材罩、買紙人紙馬等花了550元;鋪棺材底花了350元;扯孝衣孝布花了820元,還有雜七雜八的開支1523元。一共是9523元。這是支出情況。收入情況是這樣的:共收親朋好友禮錢3600元。你們哥兒幾個墊支的情況是這樣的,老大拿了5000元;老三拿了2000元;老四拿了500元。這樣結算下來,還剩1577元。這些錢,你們哥兒幾個商量商量,該怎么攤吧。”

支書說完,大家都不吭聲。大弟又在看我,二弟低著頭,小弟用手托著下巴。

叔見我們都不說話,又開始作導向性的發言:“哥們兒弟兄,一奶同胞,為爹娘養老送終是你們的義務。你們都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這就用不著我給你們講道理了。你們都表個態,看看這錢怎么出。”

我正想說話,二弟先表態了:“我拿個主意吧。老四還沒結婚,志愿兵也是剛轉的,手里沒多少錢,就讓他拿那500吧。剩下的,我們哥兒仨平攤。”

我問大弟:“你的意見呢?”

大弟說:“你是老大,聽你的。”

我想了想,說:“我是老大,又長年不在家,對父母盡的孝道少。這錢呢,也不算多,我一個人兜了。但你們誰也不要跟你嫂子說,這事兒我還沒來得及跟她商量。”

二弟站起來說:“娘是大伙兒的娘,為什么讓大哥一個人兜?平常家里的零花錢是大哥供著,娘這些年看病的錢也主要靠大哥。二哥,咱們一分錢不掏,對得起咱娘嗎?對得住大哥嗎?”

大弟朝二弟擺擺手,說:“你這話,可不公道啊。我可不是一分錢沒掏,咱娘做壽衣的棉花是在我那兒拿的。還有,這兩天過事兒,燒的柴火也都是從我那院里弄來的。對了,這幾天,我家那雞下的雞蛋,都搭上招待客人了。這不,支書在這兒呢。你問問,是不是?”

二弟指著大弟的鼻子說:“你一個大老板,這些話虧你說得出口。自個兒的親娘沒了,用幾斤棉花,燒幾根柴火,吃幾個雞蛋,也掛在嘴邊上,我都替你害臊!”

大弟也站了起來:“你出去這么多年,為家里做過什么?好歹我還是你二哥呢,誰借給你的膽兒,敢指著我的鼻子說話?”

我站起來,分別推了他們一把:“都給我坐下!咱娘尸骨未寒,咱哥兒幾個就打起來了。你們丟不丟人,現不現眼!”

叔也嚴肅地說:“你們哥兒幾個,哪個窮?真要掏不起這倆錢兒,我跟你爹磕頭作揖到四鄰八家去借,別讓你們為難!”叔緩和了一下口氣,接著說:“你們哥兒幾個和和氣氣地把事兒辦了,這對你爹也是個安慰。你們要是吵吵鬧鬧的,他聽見了會怎么想?”

叔的話,把支書眼睛說紅了,待了一會兒,說:“哥們兒弟兄,別傷了和氣,商量著來。都是為了老人,各盡各的孝心。”

我認為問題的癥結都在大弟身上,自辦娘的喪事兒以來,他的一些想法和做法就不大對頭。比如,他極力主張大辦,可過了事兒又不想掏錢。實事求是地講,我們哥兒幾個他是最有經濟實力的。蓋了大瓦房,買了摩托車,手里拿著大哥大,腰里別著BP機。可他和他媳婦兒,見了人就哭窮,老說外面欠的都是債。他一年東跑西顛,又辦企業又經商,不知道掙的錢都花到哪兒去了?我真想找個機會跟他算算賬,把家長里短都倒翻一遍,但這不是個機會。一是娘剛走,再就是還當著外人,家丑不可外揚。人家一開始就給我們哥兒幾個戴了“高帽”,結果我們再爭斤掰兩,吵吵嚷嚷,這不僅有失白家的家風,也有失我當政委的風度,有損我這當老大哥的形象。現在要把事兒壓下來,盡快統一思想,爭取問題的和平解決。

我問大弟:“你說應該怎么解決最合理?”

大弟想了想,說:“有個問題要說清楚。收的禮錢,大部分是我的朋友送的,那部分錢應該歸我,因為是我欠的人情。人家有事兒的時候,我要還人家。”

二弟說:“別提你那些狐朋狗友了。一聽說不讓行大禮,卷起錢來就走了,那是真來送禮的嗎?”

小弟也跟著說了一句:“那是吊孝的嗎?沒一個人掀開咱娘臉上的燒紙看一眼。哼!”

我對他們說:“我沒問你們,少說話。”接著問大弟,“你還有別的意見嗎?”

大弟低著頭,說:“沒、沒了。”

我說:“好吧,那就按你說的辦,剩下的錢我都掏了。至于用你家的棉花,燒你家的柴火,吃你家雞蛋,活該。”

我對支書和叔說:“您們說,這樣行嗎?”

叔說:“只要你們哥兒幾個心情舒暢就行,別心里疙疙瘩瘩的。”

支書說:“有這么個老大哥,什么事兒解決不了?到底是大軍官,覺悟就是高。我解決了這么多家的事兒,沒碰上這么痛快的。我看我在這兒也沒用了。這些天光熬夜,也困了,我回去睡覺了。”說著,有些夸張地打了個哈欠。

叔說:“這些天,也把你熬磨壞了。明兒歇過來,再過來喝酒。”

支書走了,我們都出來送到院里。我看見,大弟媳和二弟媳都在窗臺跟前……

十三

我把小弟和二小從新兵連叫到了我的宿舍,接著又把二弟叫了過來。我對他們說:“你們都算后門兵,但到了部隊,你們就沒后門可走了。自己的前程自己奔,別指望我幫你們多大忙。我是一個小小的指導員,成不了你們的靠山。你們的靠山就是你們自己。聽見了沒?”

他們說:“聽見了。”

二弟說:“我們哥兒幾個要把關系搞好,別讓大哥分心。”

我糾正二弟說:“什么哥兒幾個?你們不是劉關張,不是三結義。你們是革命戰友,要搞五湖四海。”

他們都不說話了,我又敲打了他們一頓,放他們回去了。

沒過多長時間,我的工作出現了變動。醫院整編,各所不再配指導員。然而我卻因禍得福調回了宣傳科,任命是副科長。從正連直接跨到了正營,等于連升兩職,真算是一個歷史的飛躍,這使我萬萬沒想到。有人說是我的文章幫了忙,有人說是我未來的岳父使了勁,到最后我也沒弄明白究竟沾了誰的光。我這一步走得太顯山露水,在師機關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震動,尤其跟同年兵們拉開了較大距離。我提干的時候,牛參謀就是副連了,可我都正營了,他才正連,這使他心里格外不舒服;但在表面上還是能對我作出一些恭維。比如,老鄉在一起喝酒的時候,關于誰坐中間位置的問題,他不管真假,要對我作出一番謙讓,有的時候還會說“請白副科長作指示”一類言不由衷的話。我呢,盡量保持低調,起碼不在老鄉們面前裝酸。

當上副科長,我感覺大小是個官了。聽著別人叫自己的職務,比“司務長”和“指導員”要順耳得多,發號施令的機會和范圍也大多了。比如,科長不在位的情況下,可以主持科里的日常工作,下部隊也能跟團長政委們攪和在一起了。

這一年,我完成了婚姻大業,燕兒考驗了我一年多,終于同意嫁給我了。關于在哪兒舉行婚禮的問題,我們有些分歧。她主張到她的老家安徽銅陵,我主張回我老家柳條莊。最后折中了一下,哪兒也不去,就在部隊舉行。那時候,我已經分到了一套兩室一廳的營職房,兩口人享用還是有富余的。只可惜,我手里沒什么錢,屋里的家具家電,都是燕兒的父母給添置的。那時候彩電還是稀罕東西,家屬院只有少數人家有,但燕兒的爹還是托人在北京花2000多塊錢,給我們買了一臺日本索尼18英寸的彩電。面對洞房里琳瑯滿目的新擺設,我心里怪自卑的。

婚禮那天,我沒通知老家的任何人。爹腿腳不好,娘一年有半年的工夫在炕上躺著,通知了他們也來不了。再說,他們手里也沒錢。結婚是花錢的事兒,既然沒錢,干脆就別來。但我還是有一定的虛榮心,這是我和燕兒的終身大事兒,如果家里一點兒表示也沒有,會落燕兒一輩子埋怨的。我常聽家屬院的妻子們這樣埋怨丈夫:“你說咱們結婚的時候,你爹你媽給我買什么了?”我知道燕兒是通情達理的人,但她畢竟是女人,女人是沒法逃避是是非非和小心眼兒的,誰能保證她天長日久會不揭我的短兒?我煞費腦筋終于想出了一個不太高明的主意:讓老家武裝部的老鄉以爹的名義寄500元錢來,算是對我們結婚的表示。那年月,農村的父母能拿出500元錢,也算說得過去了。當時,我曾想讓大弟完成這個任務,但一想跟我借錢的事兒,還沒兌現,他肯定不會配合我,說不定還會給我幾句噎人的話聽。我料定他是干得出來的。

婚事兒辦得還算熱鬧。前來參加婚禮的,有我們單位的領導、同事、老鄉,燕兒的一些親朋好友。多數人是岳父的老戰友和一些老部下,掏大份子的,也主要是這些人。那天,二弟、小弟也請了假,他們的主要任務是跑腿兒。另外,他倆還湊錢買了一個大花籃兒。花籃兒的緞帶上寫的是爹和娘的名字。據說,這是二弟的創意。那個大花籃兒很張揚地彌補了老家沒來人的缺陷。

婚禮上,燕兒提出讓小弟來一段嗩吶獨奏,我說不行,就他那水平。燕兒說,給大家助助興,什么水平不水平?小弟取了嗩吶回來,我找了個背人的地方跟他說:“一定要吹上轎的調兒,別弄成……”小弟點點頭,鼓起腮幫子就吹起來。當時我擔心他一不留神吹出下葬的調兒來,結果小弟卻吹了一段中國嗩吶名曲《百鳥朝鳳》。盡管有的時候氣跟不上,走調兒的現象也時有發生,但吹奏完,大家還是不住地鼓掌。燕兒夸獎小弟說:“到底是科班出身。”小弟的臉一下子紅透了。

那天,我無比激動,激動的主要原因是我娶了漂亮的燕兒,從此,兩個年輕的生命就走到一起了。另一個原因是,那一天來的人特別多,氣氛非常熱烈。盡管燕兒一再阻攔,我還是喝了不少白酒。但奇怪的是,酒下到肚里像白開水一樣,越喝越沒感覺,要是以往早就醉了。

客人散盡之后,就快11點了。洞房里剩下了我和燕兒,燕兒把燈光調成橘紅色。整個房間充滿了很有性感的溫馨,我知道燕兒的用意。接下來,我們準備承受幸福了。

我問燕兒:“我喝這么多酒,為什么不醉?”

燕兒說:“傻瓜,后來我讓人給你倒的白開水。”

我們正準備解衣寬帶,進入狀態,電話響了。我拿起話筒一聽,是大弟的聲音:“是大哥嗎?哎,我跟你借錢的事兒,你籌措得怎么樣了?我這兒可等著用哪。現在我這當兄弟的張開嘴了,都這么難。以后要娶了嫂子,就更沒門兒了。”

我怕燕兒聽見,用手捂著聽筒,并假裝沒聽清:“你說什么……”

大弟“哼”了一聲,把電話掛了。

往下,我沒了情緒……

十四

師里要組建業余文藝演出隊,我是宣傳科分管文化的副科長,這項工作自然就落在了我的頭上。我去了通信營,那里有一幫女兵,但都長得五大三粗,基本上跟演員連不到一起。但有幾個聲樂條件不錯,還有兩個會跳蒙古舞的,都被我挑上了。接著我又去了醫院,挑了幾個長相好、又懂些表演的女兵。燕兒聽說我到醫院“選美”,也跟著來湊熱鬧。燕兒的民歌唱得不錯,在四醫大上學的時候,就在合唱隊擔任領唱。但我負責這項工作,怎么可能再讓自己的老婆摻和進來?燕兒對我說:“我不會攪你的局,我是怕你挑花了眼。”燕兒的表現充分證實了我的判斷,女人終究是女人,小心眼兒的方面總會有暴露出來的時候。燕兒笑了一下,說:“小弟不是喜歡吹嗩吶嗎?調他過來,打仗親兄弟嘛。”選小弟入演出隊的事兒,我不是沒考慮過,但我覺得他那水平太差。再說,讓別人知道了小弟在家是吃那碗飯的,會怎么看?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親弟弟,弟兄倆攪在一起,合適嗎?

燕兒見我猶豫,就說:“舉賢不避親嘛。你要避嫌,我就去找科長。進一個破業余演出隊,至于嗎?”

小弟和二小新兵訓練結束后,我就把他們化整為零。小弟去了28團,二小去了29團,師直有二弟。這樣分布,就是為了別讓人看著扎眼。再說,遇到給他們辦事兒的時候,也不至于把擔子壓給一個人。在燕兒的干預下,小弟調到了演出隊。我提醒小弟:“你千萬別跟別人說,你在家給死人當過吹鼓手。”小弟立馬糾正道:“不,那叫紅白樂隊。”我苦笑了一下,把一本歌譜遞給他:“你好好看看,以后要吹革命曲子。”

到軍區文工團請老師,我專門請了一位嗩吶演奏員。那位老師聽了小弟的演奏,問:“你是在哪兒學的?”我趕緊搶過來說:“他自己瞎摸的,沒什么板眼。”老師卻說:“我覺得這小家伙兒很有悟性,是個吹嗩吶的材料。不過,吹出來的聲調就是野味兒太濃。”小弟聽完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面朝一邊苦笑了一下。

二弟要探家,臨走前燕兒請他過來吃飯。席間,二弟吞吞吐吐地問我:“大哥,我轉志愿兵的事兒,有沒有譜?”這話把我問住了。他已經到了轉志愿兵的年頭,可因為指標的限制,最后總有人轉不成。尤其是司機,留下來要轉的太多。雖然我是個不大不小的副科長,但對這個重大問題,我確實不能給二弟打保票。我咂咂嘴,說:“有一定希望吧,但我不能給你許這個愿。”停了一下,我問他:“我聽說,你有跟學員要煙抽要酒喝的習慣。人家一上車要不遞煙,你就說,下去好好體會體會吧。”二弟很不在乎地說:“哪個教練班長不是這樣?我、我那不是要,是學員主動給的。”我瞪了他一眼,說:“許別人那樣,就不許你那樣!帶學員是你的職責,憑什么抽人家喝人家的?”二弟把頭低下了:“我改,我改還不行嗎?”燕兒在中間和稀泥:“哎呀,師恩難忘嘛。徒弟孝敬師傅一支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又沒索賄受賄。”我說:“你不是想轉志愿兵嗎?好好表現,還不一定能轉呢,別再讓人家挑出毛病來。”燕兒對二弟說:“非常時期,你是要注意點兒,別到時候讓你哥不好說話。”二弟朝燕兒點了點頭,自己悔過般地喝下一杯白酒,咧了咧嘴,說:“哥,嫂子,還有一個事兒,我心里也很矛盾。對象的事兒,你們說,這趟回家訂不訂?”燕兒問:“有目標了嗎?”二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有個同學一直通信,雖然沒確定這層關系,但也基本上差不多了。”燕兒說:“真沒看出來,二弟還是自由戀愛。我跟你哥還是別人介紹的呢。有工作嗎?”二弟搖搖頭,說:“沒有。”燕兒斬釘截鐵地說:“吹了吧。轉了志愿兵,嫂子幫你找個有工作的。”我馬上接過來說:“要是轉不了呢?他都24歲了。”燕兒不言語了。二弟說:“要不說為難呢,一旦要轉了,咱就不好意思跟人家吹了。”我想了想說:“你的工作和前途,我可以幫你考慮。但婚姻大事,還是你自己作主。我干預太多了,將來會落埋怨。”燕兒看了我一眼:“你,你不大負責任吧?”

十五

大弟媳、二弟媳見了我們有些尷尬,想溜,被叔叫住了:“你們別在外邊站著了,進屋吧。”

二弟媳說:“那干脆也把大嫂叫過來吧?”

我說:“別叫她了。”

叔說:“叫吧,這樣呢,你們哥們兒妯娌們都全了。”

燕兒明顯憔悴了許多,她在家沒機會這樣一股腦兒地糟踐自己的身體。我把她先叫到一邊,把我要大包大攬的事兒都說了。告訴她,并沒花多少錢,在我們的預算之內。燕兒往后捋了一下頭發,朝我點了點頭。

我們剛進屋,舅就進來了。我很納悶:誰去通知舅了?二弟小聲說,還有誰?說著瞄了大弟一眼。還沒等有人說話,爹也進來了。看來聰明的爹早聞到了“硝煙”味兒,或者察覺到了什么。

人都到齊了,叔左右看看,對舅說:“老弟,要不,你先說說。”

舅把手一揚:“這是老白家的事兒,你說吧。我是來旁聽的。”

叔在我們每個人臉上掃了一下,說:“這會兒,可是大年五更吃餃子——沒外人了。開始沒讓你們妯娌們參加,主要是有些話,先跟他們哥兒幾個說一說,通通氣。你們也別挑理。除了老四之外,你們都分家各過了。有了大事兒小情兒,夫妻之間總要商量著來。今兒個呢,主要是把給你娘辦后事兒的花費說一說。”

叔說著,看了看爹和舅:“這不,你爹你舅都在這兒呢。剛才把賬算了一下,你們哥兒幾個也表態了,當時幾個侄兒媳婦兒沒在場,我就再把賬單公布一下。給你娘辦后事兒,一共花了9523元,收禮錢是3600元。老大的意見是,辦事兒的錢,他一個人兜了,那3600元的禮錢歸你爹。老人們常說,長兄比父,老嫂比母。你們的大哥大嫂平常做得好,關鍵的時候更能過得硬,到底是吃共產黨飯的,有覺悟,有風范。但你們這些當兄弟的也要各盡所能,在孝敬老人方面應該是人人平等的。在這兒,我這當叔的就不客氣了,根據你們的經濟情況,把花費的錢給你們分攤一下:老大拿5000元;老二、老三各拿2000元;老四還沒成家,經濟條件也沒你們好,就讓他拿那523元的零頭吧。”

爹搶先表態:“不行,這對老大不公平。你們應該知道,要沒老大兩口子,你們的娘根本活不了這么多年。你們都看見了,咱村里有多少比你娘年輕的人,跟你娘一樣的病,都死在你娘前頭了,不就是有病沒錢治嗎?老大兩口子都是掙死工資的,那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過去,老大多拿就多拿了,這回得講個公平。要么,除老四之外,你們哥兒仨平攤;要么,就按你叔說的方案分,但收的禮錢要歸老大。”

我對爹說:“那禮錢你留著,剩下的你就別管了。我們哥兒幾個商量。”

爹很堅決:“不行,我是你們的爹。只要我活著,我的話,絕對不能落在空地兒里!”

大弟對爹說:“我們哥兒幾個商量得好好的,你怎么又激動了?說實在的,我娘生我們養我們一輩子,為她老人家花這點兒錢算多嗎?我們哥兒幾個誰兜了都不在話下。可就像剛才您說的,我們不就是講個公平,講個合理嗎?”見爹不說話了,大弟轉過臉來給舅點了支煙,說:“這不,剛才咱爹咱叔都說了,下邊就讓咱舅也發表一下意見。不管咱娘在不在,舅永遠是咱的親娘舅。再說,舅也是走過南闖過北的人,看問題有遠見,也公道。舅,您就說說吧。”

舅抽了一大口煙,吐出煙霧的時候,嘴張得老大,很夸張,差不多能飛進一個屎殼郎去。隨之,兩眼也瞇成一條彎線。舅一說話就帶有煽情的色彩:“這些天,我心里一直很難過,我就這么一個姐。你們的姥爺姥姥死得早,我們姐弟倆打小相依為命。我姐這一走,這個世界上,我就再也沒有親人了。”舅的煽情很深入人心,我們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失去親娘的悲痛之中。

屋里又嗚咽一片。

大弟首先停止哭泣,掏出手絹遞給舅:“舅,人死不能復生。舅,你要節哀呀。我們哥兒幾個往后有事兒,還得指望您拿主意呢。”

舅接過手捐擦了擦眼淚,道:“常言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啊。這些年,老大、老三和老四都不在家。伺候老人方面,不用說,老二兩口子比別人做得多一些。你娘脾氣不好,說發火就發火,可老二兩口子從來沒跟你娘拌過嘴。老人就是這樣,哪個在身邊,哪個不落好兒。做得越多,受的委屈越多。”

還沒等舅說完,大弟媳就哭了起來,看來舅的話是大大地刺激了她的感情神經,她哭得一發不可收:“這些媳婦兒,就俺在老人跟前沒落好……”

舅勸說道:“落好不落好,我們這些當老人的不都看見了嗎?你婆婆平常罵你最多,可臨咽氣,不還是你們兩口子在跟前守著嗎?”

燕兒過來給大弟媳擦淚,大弟媳卻猛地把臉扭到了一邊。看來,她還為出完殯賽車的事兒耿耿于懷。燕兒卻沒計較,她說:“在家里的就是做得再不好,也比在外邊的強。我們在外邊的,不就是給點兒錢嗎?可在病人面前,錢不是萬能的。比如說,深更半夜叫醫生;比如說,給老人端屎端尿的;還有,陪老人說說話,給老人一些精神安慰。這些,都是金錢沒法買來的。”

聽燕兒這么一說,大弟也來勁了:“我們兩口子在老人面前沒落個孝順名兒。可全村人都知道,咱娘臨咽氣的時候,哥兒四個就我在跟前,仨兒媳婦兒,就我媳婦兒,給娘穿了壽衣。”

大弟媳哭得更歡了。我看見,二弟和二弟媳直咧嘴。小弟也把頭扭到了一邊。爹臉上也毫無表情。

大弟對大弟媳說:“別哭了,聽舅說。”

大弟媳使勁抽噎了兩聲,止住了。

舅接著說:“我就說說你叔那個分配方案吧。老大拿大頭,這沒說的,因為是長子,長兄為父,應該帶這個頭。可讓老二老三拿一般多,就不大合理了。一來呢,辦事兒用了老二家一些吃的燒的用的,有的算在賬里邊了,有的就沒算。還有,為了不去火化,老二到縣里鄉里民政部門去打點,恐怕也花了些錢。這些人情也得日后老二挨個兒還。再說咧,你們哥兒四個,就老二一個是種地的,還養著倆孩子,不像你們,不管陰晴旱澇,到月底就開支。依我看,禮錢要歸你爹的話,別的錢,老二就別攤了。”

叔問舅:“那你說,那9000多塊錢該怎么攤?”

舅說:“讓老大老三商量著辦。”

叔說:“可老四還拿了500多呢。”

舅說:“老二在外邊搭的錢至少也得五六百吧。”

二弟說:“二哥開著廠子,還跑著買賣,總不能跟一個月拿二三百塊錢的志愿兵攀齊吧?”

舅說:“我跟你二哥在一塊兒干了這么多年,還不知道,那廠子至今還是負債經營。”

大弟媳緊跟著說:“要債的,一個一個都追著屁股跑。這不,快開學了,倆孩子的學費還沒著落呢。”

二弟媳也跟著說:“誰富余呀?我們一家三口,就吃他那幾百塊錢的死工資。”

爹終于忍不住了:“你們這是發送你娘,還是跑到這兒哭窮來了?你們都窮,就我富,我富得流油兒!這么著吧,這錢你們誰也別拿了,我就是賣血也把這錢還上!”說完,站起來就往外走。

舅和叔都站起來攔著爹,我們也跟著站了起來。

我說:“爹,您別生氣,這錢我一個人包了還不行嗎。”

大弟說:“我沒說不拿,就是想找找齊。”

爹說:“找齊?你就知道跟老四找齊,你怎么不跟你大哥找齊?你都成倆孩子的爹了,今兒個還當著你媳婦兒,我就不想說得太難聽了。村里人都管你叫大款,大款不大款我不知道,反正現在你小洋樓住上了,工廠開起來了。可不管是平常日子,還是過年過節,你給我過一分錢嗎?你沒忘了吧?那天給你娘拿藥,只差5毛錢,你就張著手跟我要。滿屋子人都看著,誰不笑話你?這些年,你早鉆在錢眼兒里去了。要是指望你,你娘早就死了!”

舅說:“姐夫,你消消氣,有話好好說。”

燕兒接過來說:“爸,老二這些年也不容易。這樣吧,您回去休息。這點兒錢用不著您操心,我們商量著辦。”

叔說:“就是,哥,你回去吧。”

爹在屋里徘徊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說:“唉,你娘走了,我也沒幾天了。人老了,活著也是給人家添堵。”

十六

二弟轉志愿兵的事兒遇到了麻煩。汽教連一共給了3個指標,連隊有12個人夠條件,正好是四比一。這些人當中,有的是連里的技術標兵,有的在上邊有一定的關系。總之,既然留下來等著轉,就有一定的說法兒。我知道,二弟在這12個人中并不占優勢,就算有點兒關系,我這個宣傳口的副科長,也擺不上位。他們連隊的指導員跟我私人關系不錯,我跟他說得很懇切,自己的親兄弟,一奶同胞,沒辦法超脫。如果轉不成,我比他本人的壓力還大。指導員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但這個任務太艱巨了,我作不了主。我們打算搞民主投票,取前三名,選上誰算誰。最后,他又說,你最好單獨要一個指標。我一聽,心里就涼了。

二弟落選了,他在12個人中排在了第5名。他很沮喪,見了我不敢抬頭。看著他那可憐相,我想沖他發頓火,甚至像上次一樣,再給他兩巴掌,但沒那樣做。那樣做了,狗屁用沒有。

在這期間,爹來過兩封信,讓我盡力而為,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千萬別因為老三犯錯誤。爹沒有給我施加壓力,但我絲毫感覺不到輕松——二弟真要退伍回去,會是什么樣的光景?家里連房子也沒有,再花錢給他娶媳婦兒,還不把老爹愁煞!老爹沒轍了,還不得擠對我?況且,二弟這么空著手退伍回家,我這當老大的,面子上也過不去。

我頂不住這么大壓力,偷偷抽煙解悶兒,覺也睡不踏實,經常唉聲嘆氣,還不敢當著燕兒的面表達自己的情緒,誰讓自己有這么多不省心的哥們兒弟兄呢?這當口,二弟的對象突然從老家殺來了,不知道是二弟給她寫了信,還是她踩著點兒來的,我料定她是來偵察火力的。二弟轉志愿兵的成敗,極有可能影響或者決定他們婚姻的成敗。我這樣認為。

汽教連家屬院住不下,二弟讓我聯系住師部招待所。燕兒得到情況說,干脆住家得了,方便。

我很感激燕兒。我們倆一起動手收拾,把我們閑置的另一房間弄利索了。二弟對象從老家帶來了花生、大棗、香油一大堆土特產,數量相當可觀,明明有備而來。她卻說,跟同學一起出門打工,順道過來看看。

二弟對象長得不難看,個頭也不算矮,說話做事兒也有些分寸,一看就不是一般農村姑娘,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上二弟的。

在一起吃了頓像樣的晚飯,我以老大哥的身份歡迎二弟對象。席間,我把二弟轉志愿兵面臨的現狀說了一遍,燕兒一再說,我們一定會努力。二弟對象很沉穩,一直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表情沒什么明顯變化。

吃過晚飯就七八點鐘了,又在客廳兼餐廳里坐了一會兒,二弟對象就回屋了,二弟抬起屁股也跟了進去,門一關,就聽不到里邊的動靜了。

我和燕兒也回了臥室,燕兒伺候了一天有點兒累,脫鞋往床上一躺,說:“二弟夠有福氣的。你看人家這對象,又秀氣又穩當。”

我隨口道:“也不知看上老二哪兒了?”

燕兒直起腦袋并把雪白的腳丫兒蹺了起來,說:“哼,心知肚明,不是有他哥在這兒撐著嗎?”

實際上,我也承認。不過,我還不愿下這樣的結論,沒有哪一個姑娘找對象是奔著他哥來的。要真是那樣的話,我這個哥,真不知道是自豪還是悲哀。

10點多鐘了,還不見二弟走,我一邊看表一邊皺眉頭。燕兒卻輕松地說:“好不容易見一面,讓人家多在一起待會兒唄。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我不放心,他們畢竟還沒結婚,眼下正是面臨轉志愿兵的非常時期,不按時歸隊,會對二弟有負面影響。我走到他們房間前,正要敲門,二弟出來了,頭發有些蓬亂,差點兒跟我撞個滿懷。我臉上有些不高興。二弟不好意思地沖我點了一下頭,也沒說什么,走了。

二弟對象住下就不走了。

二弟轉志愿兵的事兒,還沒著落兒。我想求燕兒,燕兒無非再求他爹,可他爹早退休了。人走茶涼,再說那老頭兒很倔,下臺之后,向來沒求過人,盡管他還有部下在師里任職。再說,我也不想求老爺子,何況是為我的弟弟。我想跟科長說說,一想,當初二弟調動的時候,科長已經給使過勁兒了,怎好意思再張口?牛參謀那兒倒是可以找一找,可一個月前,他已調到29團當軍務股長了。

預轉對象們開始填表了,再等就是坐以待斃了。必須馬上出擊,死馬當活馬醫。我又開始購置禮品,當天晚上我和二弟去了運輸科蘇科長家,他分管司機這個專業。我敲響了門,可就在這時,屋里的燈突然滅了,這就更證明家里確實有人。可不管怎么敲,就是沒動靜。我就自報家門:“科長,我是宣傳科白副科長!”但等了半天,還是沒人出來開門。我跟蘇科長一起下過部隊,一路談笑風生的,應該說處得挺不賴,怎么關鍵時候連門也不讓進呢?

我想找后勤部的顧部長,他老家離柳條莊不到一里路。但想想,不行。顧部長這人膽兒小。我當時提干的時候,他在28團當副團長,我給他家弄過蜂窩煤。聽人說,常委會上討論我們這一批提干的時候,一念到我的名字,他趕緊把頭低下了,生怕背上“任人唯親,拉幫結伙”的黑鍋。為這件事兒去找他,他會有一千個理由拒絕。

我想了想,還是得找牛參謀,他雖然不在師里了,他畢竟在軍務口干了這么多年,上上下下都熟,就算不能幫我解決,也能幫我支支招。我真的很無助。我想打個電話,但覺得這么大事兒,還是跑一趟合適。何況,牛參謀很在意別人對他的尊重和恭維程度。

自從我當上副科長以后,跟牛參謀的關系更是不冷不熱,但我還是盡全力維護他在老鄉當中的核心地位,想辦法把關系處好。宣傳科是耍筆桿子的地方,我這個副科長也沒什么實權,但我也會尋找機會,借工作之便,在他身上溜須拍馬。比如,主動派人給他送電影票、演出票。放映員小劉的書法不錯,還是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我就讓小劉寫拿手的作品裝裱好送到他家。另外,我們李縣老鄉中只有我在師部家屬院有房子,周末或節假日,我就把老鄉們請到家里吃喝。當然,牛參謀是主客,沒他不成席,每次都讓他吃好喝好說好,高高興興地離開。一為感謝他幫我把二弟從成都調過來了,二為以后隨時用得上。

那天我從小車班要了輛北京吉普,還帶了些禮品,專程去離師部30公里的29團找牛股長。牛股長倒是挺重視我的到來,親自到團部門口來接,還帶了兩個兵。因為解決了副營待遇,他家屬也隨軍了,中午在他家吃的飯,喝的是我帶來的5元錢一瓶的五糧液,當時是團里最高檔最昂貴的酒,我通過管理科長批條子才弄了兩瓶,我全帶來了。我們倆干了一瓶,什么感覺也沒有,他沒舍得開第二瓶。當說到正事兒的時候,他連連搖頭,說已經無能為力了。他見我可憐兮兮的樣子,當著我的面,給軍里的一個軍務參謀打了個電話求援,聽電話那頭說,指標都撥下去了。

我無功而返,但送我上車的時候,牛股長還是給我支了招:“事到如今,你就把臭文人的架子徹底放下吧,直接找師長。你自己的親弟弟,家里有困難,首長會開恩的。”我點了點頭。

那年,師政委缺編,師長資歷又老,在師里可以說是一言九鼎。我一個任職不長的副科長,平常接近師長的機會不是很多,更談不上私人交情。再加上,師長平時神態威嚴不茍言笑,機關干部一般都不敢接近他。但為了兄弟的前途,我也就“鋌而走險”了。

師長聽我說完,罵了我一句:“操!你怎么不早說?”這一句,罵得我心里暖洋洋的。還沒等我說話,師長又問我:“為什么落選,是不是你弟弟操蛋?”我趕緊說:“不是。是連隊指標太少,競爭激烈。而我弟弟調來得晚,開車時間短。”師長說:“那我得問問情況。”師長把電話打到了戰勤科,得到了跟我一樣的答復之后,對我說:“你這大秀才,對咱們師是有功的,演出隊辦得也不錯嘛。就這一點兒,就該給予照顧。”師長說著,拿起了電話:“給我接集團軍侯參謀長。”我一聽嚇了一跳,為我一個平民百姓的弟弟,師長都勞駕到集團軍首長了。我不敢聽電話里的內容,以提壺續水的方式進行了回避。等我把水倒上,師長把電話放下了,對我說:“司機的指標沒有了,讓他轉炊事員吧?”我說:“他當過一年炊事班長。”師長說:“可能他得下到團里再轉。”我說:“首長,在哪兒轉都行。我代表弟弟,還有我們全家謝謝您。”師長說:“別謝了,你可以走了。”

我打了個敬禮,正準備走,師長又把我叫住了:“哎?演出隊吹喇叭的那個小家伙兒,長得有點兒像你。”我說:“那是我小弟弟。”師長說:“你弟兄夠多的,家里還有嗎?”我說:“我是老大,家里還有個老二,這個要轉志愿兵的是老三。”師長說:“你這老大哥夠能折騰的。哎,你小弟弟的喇叭吹得不錯,我就愛聽那一口,什么時候專門吹給我聽聽?”我說:“師長,您說吧,什么時間都行。”師長沖我笑了一下。

那天回去晚了,二弟對象屋里已經黑了燈。一進家,我就高興地在床上翻跟頭。身懷六甲的燕兒用陌生的眼神看著我,我把找師長的事兒跟她說了。我又翻了一個跟頭,然后把拳頭高高地舉起來:“我太幸運了!”我把燕兒摟在懷里極其溫柔地說:“燕兒,我最大的幸運是找了你,你是我生命的全部。”燕兒卻把我推開:“沒那么嚴重吧?我怎么覺得你今兒有點兒酸。”我說:“我說的可都是真的。”燕兒點著我的鼻子很認真地說:“你跟我說實話,我在你心目中占多大位置?”我說:“至高無上的位置。”誰知,燕兒卻一反常態地問我:“你有沒有事情隱瞞過我?”我有些不解地看著燕兒:“沒有。向毛主席保證,從來沒有。”燕兒站起來,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封信放在床上:“真的嗎?”我一看,傻了,那是大弟來的信。上面第一句話就是:“大哥,你好,郵來的2000元錢收到了……”我把信重新放在床上,閉上了眼睛,像個被人捉住的小偷一樣,等候燕兒的發落。燕兒問我:“那2000塊錢是哪兒來的?”我說:“借地方一個朋友的。老二蓋房子的時候跟我借錢,我沒借給他,他對我有些看法。這次他要辦工廠,沒有啟動資金,我就……”燕兒說:“為什么不跟我商量?”我說:“我怕……”燕兒說:“ 這么大的事兒,你自己就作主了,還說我在你心目中有多重要的位置?”我不敢說話了。燕兒嘆了口氣說:“我早給你排過位了。在你心目中,第一是你的父母,第二是你的哥們兒弟兄,我只能排在第三。”我又過去摟燕兒,話說得有些不利索:“不,不至于吧,你肯定要靠前。”燕兒又一次從我懷里掙脫出來:“我提醒你,對待你的家庭,你應該有自己的原則。孝敬父母,這是天經地義的,因為我們的生命是父母給的,怎么孝敬都不過分。但對哥們兒弟兄的幫助,就應該有個尺度,不能讓他們在你身上產生依賴。”我連忙說:“那是。那是。”燕兒看了我一眼,接著說:“看你這些日子瘦的。我告訴你,為你的哥們兒弟兄累個好歹,可別指望我伺候你。”我說:“那是我罪有應得。”這是我和燕兒結婚以來,第一次就我的哥們兒弟兄問題,進行別開生面的交談。從那以后,我隱約感到,燕兒對我有些生分了。

說實話,關于燕兒、父母、哥們兒弟兄,在我心目中誰最重要,我沒有認真地排過位。只是誰需要,我就把自己主動地推到最前沿,我時常扮演工兵角色: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關于我那三個兄弟,小的時候都是我的小奴才,誰惹了禍,我都是一陣拳頭巴掌猛揍。每揍一回,爹就夸獎我,好,能替老子分憂了。但現在不行了,我們都成家之后,哥們兒弟兄之間,不那么親密無間了,說話也言不由衷了。我每次回到家,爹和娘都要告弟弟、弟媳們的狀,上了年紀力不從心的爹,希望我能替他把一些事體擺平。我曾試過,成功的概率較低。有時還會把事情弄得糟糕透頂,甚至拔不出腿來走人。后來,我的態度也變了。不管爹娘說些什么,不是大的原則問題,我就裝沒聽見。逼緊了,就在他們之間和和稀泥。總之,安定團結為重。每次回家,我和燕兒都很犯難,給父母帶些什么,給弟弟、弟媳帶些什么,給侄子侄女帶些什么,一項一項拉單子,盤算大半夜,還是經常漏項。如果弄不平均,不僅徒勞一場,還會生出是非。一年到頭,雖然我們沒少往家寄錢,也沒少往回捎東西,但到了家,見了誰都像欠債似的。還有,過年給孩子壓歲錢,給少了,怕拿不出手;給多了,又怕人家攀比。就是這樣,年年盼回家,年年又怕回家。

唉,長子難為呀。

十七

二弟對象是在二弟轉志愿兵的事兒正式確定下來的那天早上走的,臨走對我和燕兒說了一大堆感激的話。

二弟下28團那天,我沒把他往家里請,因為跟燕兒上次談話的不愉快,我不想再讓她介入我們哥們兒弟兄的事兒了。那天,我送二弟上車的時候,很絕情地說:“你的事兒,我已經管到頭了。作為老大哥,我也覺得盡到責任了。以后的路,靠你自己走。”二弟低著頭說:“大哥,這前前后后的事兒,我會一輩子記住的。”我打斷他的話,說:“我不圖你的回報,只要今后少給我找麻煩,你讓我也為自己活幾天,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二弟說:“大哥,你放心吧。后面的路,我一定靠自己走,而且我一定要走得光光彩彩,堂堂正正,給你這當老大哥的爭光。”火車鳴笛的時候,燕兒來了。她給二弟織了件毛衣,臨上車的時候,給了他。二弟哭了,顫巍巍地給燕兒行了個軍禮。

兩年后,在我科長前面的那個“副”字被去掉了。去28團蹲點兒,正趕上駐地剛剛發生了一次特大火災,二弟在那場救火中表現得很突出,榮立了二等功。二弟受了些輕傷,我到醫院里看他的時候,他說:“哥,我沒給你丟臉。”我握著他的手,說了一些鼓勵的話。回到師里,我在志愿兵轉干的名單里看到了他的名字。我感到無限欣慰,二弟終于自己邁出了一大步,沒讓我白操心。

我在科長的位置上干了兩年之后,燕兒的爹托人在北京幫我聯系了比較好的工作。燕兒動員我先走,然后她再走。我猶豫了一下,沒下決心。說實話,我不是不向往首都,但從感情上,我舍不得這身軍裝。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就是我那些哥們兒弟兄,還需要我繼續留在部隊,我眼下還沒理由和資格只為自己活著。

作者簡介

李西岳,男,河北獻縣人,現任北京軍區政治部文藝創作室主任,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曾就讀于解放軍藝術學院和魯迅文學院,享受國務院政府津貼,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百草山》《血地》,中篇小說集《農民父親》等,曾為國慶60周年和紀念抗戰勝利70周年大閱兵撰寫解說詞。榮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小說月報》“百花獎”、新世紀《北京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 王秀云

一個地道的中國人,卻有一個外國名字;一個本該市井的年齡,卻有著和現實最堅韌的沖撞,我們想不通的生活,想不通的人生,其實蘊含著巨大的疑惑,怎么才是對的?怎樣才是好的?

獻給克里斯蒂的一支歌

黃詠梅

克里斯蒂對我唯一的一次拜訪,是個禮拜六的下午。她的穿著跟平時上班風格不一樣。裙子是裸色的,上邊嵌著星星般的碎花。那本《圣誕憶舊》就壓在那些碎花上邊。那時候我們并不熟悉,我剛進公司不到三個月,而克里斯蒂已經在公司換了四個部門,第四個正好就是我在的那個部門。“薩賓娜,周末有空去你家玩?我租的房子也在環市東路上呢。”說實在的,對于她的來訪,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就好像我還沒適應“薩賓娜”這個英文名一樣。

是這樣的,我們公司是一家外企,整個公司不見得有幾個外國人,但每個人都必須要有自己的英文名,類似工號或者代碼。我們得像背單詞那樣記自己的同事,沒有一段時間是記不過來的。這里最資深的那個保潔阿姨,在講大老板壞話的時候,也會說:“杰姆很風流的,換女朋友比我們換衛生間的擦手紙還勤。”這個保潔阿姨最愛講老板們的八卦,據說她曾經被大老板當眾逮到將只用了一半的擦手紙換下來帶走。別看公司里大家都穿著正裝,一本正經,彼此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其實各種小道消息、八卦傳播得很快。在茶水間遇到幾個人,擠眉弄眼地問我:“薩賓娜,克里斯蒂去你家談心啦?”我都還沒能背出他們的英文名,他們居然能知道禮拜六我家發生了什么事情。

克里斯蒂的來訪并沒什么目的,只是對同事中感覺氣味相近的人作一次“投石問路”。她坐在我家那張沙發上,喝著我給她泡的鐵觀音,不時拈起一粒碟子上的葡萄干或者脆杏仁來吃。她給我帶來的禮物,就是那本《圣誕憶舊》。她一多半都在講這本書怎么怎么好,哪里打動了她。我沒看過這本書,她的介紹也很凌亂,很沒重點。一會兒講這個離異家庭長大的作者卡波特跟父親的關系,一會兒又講卡波特身邊一直相伴的那個獨身老女人。看起來她真的很喜歡這本書。“你一定要看看這本書,里邊那個叫蘇克的女人,帶著這個小男孩,圣誕節用辛苦攢起來的錢買材料,做各種口味的蛋糕,給左鄰右舍一家一家地送,還突發奇想給總統寄了一個,她難道指望總統能解決她的獨身問題嗎……”說到這里,克里斯蒂啞然,晃晃腦袋,似乎想起了書里那些有趣的描寫。“這個蘇克,很Sweet的。”她幾乎是笑著補充了這句話。我禮貌地報以一笑,并看向她。沒想到,她的眼里竟然閃著淚光,我覺得有點尷尬。畢竟,我們那時在公司還沒說過幾次話。那一次看到我辦公桌上那個切·格瓦拉頭像的小銅筆架,她就停在我那格辦公桌前,拿那筆架看了又看,說她家有一只切·格瓦拉頭像的CD架,看手法很像是同一個人做的。接著她就說,要來我家玩會兒。

顯然,她是想跟我走近的。她打算離開我家之前,禮貌地問我:“以后有需要我幫的盡管說啊。”她環顧了一下房間四周。這間不到50平米的單身公寓,我只租下了一年,并沒打算長住的,所以弄得很簡陋,東西堆堆塞塞也沒個章法。

“啊,想起來了,現在就有需要你幫我的 。”我走進臥室,從壁櫥里抱出一床棉被芯。“煩死了,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事就是一個人套被子……”我一直抱怨個不停。從上大學到畢業工作,我還算是個蠻獨立的人,找工作、租房子、搬家……這些都是我一手做完。可是,套被子這件事著實讓我煩心,兩只手對付八只角,大半個身子從被套口里鉆進去,對齊前邊四只,又游回來對齊后邊四只,人鉆出來,一扯,前邊那四只又跑偏了,不得不又鉆進去……如此往返幾輪,勉強使得四角兩兩相對,最后拎起兩邊,高高站在床上,一陣狂抖亂顛,此時人已經披頭散發,或者說怒發沖冠了。

克里斯蒂不需要我插手,她說要示范個標準動作給我看。只見她把長裙卷上大腿,在右側打了只蝴蝶結。實際上她是虛張聲勢了。她輕盈地將被子在床上展開后,疊成春卷狀。她坐在床沿邊,蹺起二郎腿。她的腿型很勻稱,直而且白。除了偏瘦,她其實應該算是個美女的。她慢條斯理地將那整條“春卷”像釀肉一樣,一點點塞進被套,手跟進被套里摸索幾下,人再站起來,兩手各捏著一側,朝天空一抖,被子作一次優美的波浪運動,跌落到床上的時候,芯和套已是骨肉不分離。最后,她沿著床四周巡視一圈,四角各拉扯了一下。完活兒。

我像看一場表演,眼睛都沒眨一下。

“以后你也會的,慢慢來。” 克里斯蒂從容地解開那只蝴蝶結,長裙紛揚撒開,很仙的樣子。

這就是我跟克里斯蒂的不同之處,當然,也是克里斯蒂跟很多人的不同之處。我是這種人——從小開始,喜歡吃西瓜就發誓要嫁個賣西瓜的,喜歡吃麥當勞又發誓說要嫁個開麥當勞的。為了擺脫一個人套被子這件煩心事,我已加快了找男朋友的進度。實際上,沒多久我就談戀愛了,并且我們很快住到了一起。套被子這種事自然就解決了。

克里斯蒂沒再到過我家。

在我們這種外企,人和人之間本來就不容易走近,看起來我們共用一臺電梯,其實我們每個人就是一臺獨立的電梯,升職、加薪、跳槽、“炒魷魚”,這些,是每個人的樓層。“叮”,門開那么一下,15秒后,關上。能者居其上,能上者撈大世界。在辦公室里,我們除了完成手頭的工作外,也會扎堆研究研究“能”這門學問。按照公司的升職定律,一般在三個以上部門待過的人,存在很大的上升可能性。比方說,那個復旦大學畢業的麗莎,五年內,從銷售部跳到公關部,接著跳到人力資源部。據說,年底的迎新年派對,就要宣布她當副總了。這個消息今天早上從莊森嘴里走出來,簡直就像開香檳的那一聲“嘭”,很快,言論像泡沫一樣止不住,流竄在我們這個單元層里。

“麗莎?82年生的,比我還小三歲,憑什么?”亞力克憤憤不平,扯松了他的領帶。

“早預料到啦,只有蠢人才想不到,她每換一個部門都升半級,鋼琴家的手都沒她那么快。”莊森不到四十歲,卻過早地出現了中年胖,這種體型在公司被判決為“失覺型”,遲鈍、難爬、瀕臨放棄。相比那些彈跳力強的精干型人才,“失覺型”唯一的優勢就在于,他們跟公司的轉椅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能熬,就算熬得胖胖的也不會離開椅子半寸。

“切,滾床單嘛,愛滾就會贏。”滿臉雀斑的翠茜出了名的心理陰暗,在她看來,一切的成功都是交易,女人用身體埋單,男人則用金錢。

整個午休時間,他們都在研討關于“滾床單”的學問,順帶還議論了公司其他幾個以此“著名”的女人。我只有聽的份。

在這期間,我看到克里斯蒂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輕輕地從我們的圈子走過。那股香濃的咖啡味,過了很久才散去。

“美貌在公司就是升職器,杰姆那么好色,什么類型都不拘的。”接著他們又議論起了那幾個紅人的美貌特質。聽上去,理論翠茜都研究得很透了,就是沒有實踐的能力。“唉,說到底,很多能力是天生的……”翠茜擺擺手,一副懷才不遇的委屈。大家都沒接話,眼看這個話題就乏味了。

“唉,也不絕對的吧,資歷不是也很重要嘛。”我想把這個令翠茜傷感的話題引開,這是我的優點。滿一年見習期的時候,部門鑒定是這樣評價我的:具有良好的工作素質和團隊合作精神,性格開朗,善解人意。我對我的男朋友炫耀說,你看看我的人品!他很不以為然。他早就說過,我是個利己主義者。不過,他喜歡我,就在前邊加了個時髦的形容詞——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為了消除我的憤怒,他又說,我也一樣,我們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沒有什么不好的,只要不是個損人利己主義者。我和男朋友相處得很好。

果然,翠茜不傷感了,現在,她把傷感投放在了克里斯蒂的身上。一談資歷這個話題,就必然會談到那個老員工克里斯蒂。

據說,克里斯蒂已經四十多歲了,每換一個部門,列入電話通訊表格里,她的名字總出現在倒數的末幾位。可是,從沒見她有任何不滿情緒。

“她不在意這些職位啊薪水啊什么的,反正她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真是這么想的。

“怎么可能不在意?她又不是上帝!”胖子莊森似乎在說自己。

“嗯,我想,是價值觀吧。她看重的東西不是這些。”不知道為什么,那次克里斯蒂的拜訪,一直留在我心里,她的膝蓋上擺著書,眼含淚光坐在我的沙發上,這個鏡頭是那么文藝。在我眼前,這么特殊的鏡頭從此再沒出現過。在某些無所事事的禮拜六,我也曾冒出過是否要對克里斯蒂進行回訪的念頭,我也可以輕松地走到她的辦公桌前說,克里斯蒂,這個禮拜六我去你家玩玩?我還沒看過你那只切·格瓦拉CD架呢……可是,這些計劃經常會被一次次“消消看”游戲的方陣沖散。

年末的迎新晚會,主題是“bling bling”。大老板杰姆給員工群發郵件說,今年公司取得了好業績,跟諸位的努力是分不開的,在我的眼里,你們都是一顆顆閃亮的寶石。希望在新的一年里,繼續散發你們的魔法光芒,照亮自己,同時照亮他人。公關部的同事敏感地在他的郵件中攝到了“bling”這個詞,于是,晚會上我們都被要求穿得像一顆顆閃亮的寶石。我那件黑色小禮裙,胸口上是一只用珠片拼綴成的大蝴蝶,燈光一照,他們都說,薩賓娜,我想變成那只蝴蝶。那只大蝴蝶趴在我足夠遼闊的胸口,胖乎乎的。克里斯蒂對那些閃亮的材質發生了興趣,用手捏了捏珠片,說:“哇,起碼得用一千片吧?”我打量一下她,差點沒笑出聲來。她還穿著最常見的那件白襯衫裙,腰上系了根細棕色皮帶,但她確實很“bling”,因為她頭上戴了一只會發光的發箍,上邊的皇冠一閃一閃,就像圣誕樹上的彩燈。

“克里斯蒂,這玩意兒會唱歌吧?”我還是沒忍住,笑了。

克里斯蒂很驚訝,問我怎么猜到的。實際上,這種發箍,我在環市東路的夜市攤上,看到過很多回,那個小販總在示范給扯著大人褲子不愿意離開的小女孩看,撥一下發箍后邊的小開關,皇冠就跳啊跳地閃爍,再撥一下,音樂就響起來,是那種熟悉的灑水車的音樂。克里斯蒂讓我轉到后邊去,看藏在頭發里的那個小開關。她就是在那里買的,本來10塊錢一個,她說服小販,20塊錢,買下了這個,還外加一個老毛的肖像圖,開關一撥,眼珠子會轉動。

“是的是的,我見到過的,還會講那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克里斯蒂頻頻點頭。她告訴我,在世貿會期間,要50塊一幅呢,那些“鬼”最喜歡買了。克里斯蒂還想說點什么,會場響起了掌聲。只見舞臺上,杰姆這只“鬼”挺著沉重的大肚子走向了話筒。

莊森的情報很準,麗莎果然被宣布就職副總。她穿著一襲華貴的超短旗袍登臺,銀光四射。整個晚會上,就她一個人穿旗袍了。我想翠茜肯定又會說:“看吧看吧,我沒說錯吧,全世界都知道杰姆是個旗袍控的,說不定這旗袍是杰姆送的呢。”

麗莎上臺發言,胸口都要碰到話筒了。她先說了一堆感激的話,說到后邊,竟然哽咽了,不斷向大家說抱歉。就在眾人等著她整理好情緒說下去的時候,忽然,一陣嘹亮的音樂響起,仿佛一輛灑水車撞進了人群。我和大家一起朝聲音的方向看去,只見克里斯蒂正扯起頭發,用手摸索她的后腦——那只開關大概失控了,音樂響個不停。此時,不知誰帶頭笑出了聲。我竟沒想到去幫克里斯蒂搞定那該死的開關。

克里斯蒂在眾人的目送之下,穿過人群,朝安全出口方向走去。

灑水車開遠了,逐漸消失,等到完全聽不到的時候,剛開始還星星點點“bling bling”般的笑聲,變成了一陣集體大笑的高潮。我也笑了,杰姆在臺上也笑了。只有那個剛才還哽咽著的麗莎,不知該擺出什么樣的表情。

本次新年晚會最為bling的,不是那個哽咽的大胸脯麗莎,當然也不是趴在我胸口的那只大蝴蝶,正如大家所傳來傳去笑話的,是那輛灑水車。翠茜笑得氣都要背過去了,她說現在只要一聽到街上的灑水車,就會想到克里斯蒂的發箍。最讓翠茜拍手稱快的是,她看到麗莎站在臺上,比克里斯蒂顯得還尷尬。

“嗨,克里斯蒂,你是故意的吧?”翠茜打趣地問。

克里斯蒂剛進辦公室那扇玻璃門,面無表情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我們注意到,她的短發下,伸出了兩根白線,一根沿著她的肩膀垂掛下來,一根從她扁平的胸口橫穿,最終都歸入右邊的那只口袋里。

那口袋里邊到底有沒有一支歌曲在播放?我們不得而知。

后來,我在下班路上遇到克里斯蒂。她換了雙平跟鞋,走得慢悠悠的,被裹挾在方向一致的人流當中。她的短發下,也掛著兩根白線。我趕上她,拍拍她的肩膀,她整個身子神經質地抖了一下,就差要喊出聲來了。她摘下耳機后,才向我笑笑,好像戴上耳機之后,她誰也不認識似的。

從我們上班的地方到華僑新村,不到兩站路,我們并肩一起走。

“這樣走路不安全。”我指了指她的耳朵,“這條路上,很多小偷,搶包或者用刀割手袋,我就親眼看到過。”

克里斯蒂歪歪嘴角,這笑容讓我覺得剛才的話很多余。

“那感覺很好的,你的耳朵被音樂塞住,你眼里看到的東西,成了電影畫面,就好比,嗯,你在給這個世界配音。你看,酒店門口那兩個人在吵架,你可以認為他們是彼此熱情地搶著付賬呢……”克里斯蒂熱情地笑了起來。

我早就說過,克里斯蒂應該去搞藝術,或者當作家,最起碼應該去報紙雜志寫寫專欄什么的。她總是那么文藝。

好不容易將話題轉到公司,我們才算有了些共同語言。在嘈雜的人群里,我們聊得像擠牙膏。我們從那個新年晚會聊到那個被灑水車沖亂了的麗莎。

“憑什么呀,她那么年輕就當上副總了。”我憤憤不平地說,還傳達了那些關于“滾床單”的議論,期待引起克里斯蒂的一絲共鳴。

“這跟年齡沒關系,想要得到什么,努力達到就是了。關鍵是要想清楚。”她還是那么平靜。如果不是那個趕路的男人,手表撞到了她的手臂,她的眉都不會皺一下。

“想清楚就可以了嗎?總還得想想別的什么吧?比方說,呃,道德感……”我對麗莎的升職一直義憤填膺,甚至還有——羨慕嫉妒恨。克里斯蒂的反應讓我有點心虛。

“嘿,道德感……” 克里斯蒂像跟一個老友打了聲招呼。

快拐進華僑新村的時候,人群在天橋的東西兩側得以分流,我們走的是東邊。人少了,華僑新村的闊葉榕一棵接一棵地迎面而來。克里斯蒂伸出了左手,眼睛并不去看那些樹,那一棵棵樹都準確地拍到了她的手。

“薩賓娜,我在這里一晃就快10年了,簡直有點,可怕。” 克里斯蒂輕輕嘆了口氣。

“克里斯蒂,你就沒想過跳槽?”我的意思是,克里斯蒂在公司真的沒前途。

“跳去哪里?我是個沒File的人,去哪里都一樣。”

我停下了腳步,睜大眼睛,看著她。

克里斯蒂也停下來。看著我,聳聳肩,好像感到對我隱瞞這些有點抱歉。“這不是個秘密。我跳槽來公司,就沒帶File。”

公司里總是有些不知道什么時候約定俗成的說法,有的東西,我們會直接用英語稱呼,似乎它們的西方制式,在中國是無法轉換的。例如把錄用書稱為“Offer”,把命令稱為“Order”,個人檔案呢,就直接稱“File”。克里斯蒂嘴里吐出這個單詞,那么輕描淡寫,好像File是只小貓咪。

我的腦子開始轉個不停,腳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跟著克里斯蒂邁開了。我們又沉默地走了一小段。我想得更多的是,克里斯蒂來公司前,發生了什么?一個不要檔案的人,等于前邊的那些人生,白過了。

“那是為什么?”

“薩賓娜,你今年多大?” 克里斯蒂沒頭沒腦地問我。

“25。”

“真是個小朋友,有些事發生的時候,你還沒出生。” 克里斯蒂搖搖頭笑了。她又忽然挽起我的手臂,拉著我大踏步朝前走,就像要甩掉身后某個咳嗽鬼。

在一個十字路口說過“明天見”后,很快我又轉回身。從她的背后看去,短發底下又垂下兩根白線了,好在,這條小路很安靜,周圍只有幾個拎超市袋子的女人在走著。隔著大約十來米的樣子,我仿佛能聽到她耳機里傳來一陣音樂。

我悄悄地問過莊森,他是我們公認的“資訊臺”。莊森的“情報”也不多,只知道克里斯蒂跳槽來公司的前一份工作,是政府的某個文化部門。

“公務員?”我嚇了一跳。克里斯蒂哪一點像公務員?她充其量像個懶散的小職員罷了。

“就是因為不像才跳槽的嘛。”莊森不喜歡我一驚一乍的樣子,總愛擺出個老資格來壓我。

“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公務員好難考的喲。” 我撇撇嘴。

“嗯,公務員也不見得那么好,沒上升空間的公務員,沒地位也沒實惠,還不如到公司,像我一樣。”莊森習慣地又開始“審人度己”了。

我猜當年克里斯蒂一定沒想清楚,頭腦發熱,什么都不要,一跳了之。

比起克里斯蒂的檔案問題,我更多地糾結于她那個公務員的職務,事實上,我還為此跟我的男朋友吵了一次。

那天,男朋友下班回家。那件生日時我下血本給他買的HUGO西裝還沒來得及脫下,我們就吵了起來。我先是跟他說起克里斯蒂的事,然后說到我的一個念頭——我現在要不要去考公務員?事關于己,男朋友馬上從一個聆聽者變成了一個辯論者。他從公務員的現狀開始談,談到假設我現在是個公務員,要經歷怎樣的奮斗歷程,他講的關鍵在于——你知道,公務員的職數不是爭取來的,是等來的,你怎么知道你就能等到?

男朋友是清華大學畢業的理科生,口才卻不比文科生差,我自然辯不過。可是,我的腦子并不是一時發熱。除了因為公司太辛苦,經常需要加班加點完成項目之外,更重要的是,我還有一個失敗的秘密——當年同宿舍的8個女生,有5個都考上了公務員,我作為落榜者,才找到現在這家公司。一種莫名其妙的恥辱感讓我到現在還不愿意去參加同學聚會。他壓根兒不知道我的這個秘密,這家伙一畢業就毫不猶豫地進了現在這家很有實力的評估公司,哪里能體會到我的糾結?

我沒有退步,念頭依舊執著,大有你管不著我的姿態。

說不動我,男朋友轉而開始講考公務員之難。你知道嗎,現在每年“國考”近150萬人,這是什么概念?比考清華北大難多了,你想考還未必能考上呢!

這番話讓我變成了一個潑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要考,就是要考。我這個樣子,他并非少見,多半是在我想要買一件東西,意見不一致的時候,我會使出這招,每每令他屈服。

可是這次他沒屈服。他扯下那件裁剪得體的西裝,掛到衣櫥里去了。他的腿很長,就像韓國電視劇里的那些哥哥。這是我喜歡他的一個重要因素。我看著他的背影,氣有那么一點消,想從后背抱抱他。事實上,考公務員只是克里斯蒂帶來的一個念頭而已啦。

他換了家居服從臥室出來,斜靠在沙發上,長腿擱在茶幾上。

我趁勢坐在他的長腿上。

“最近公司很累?”他把我抱到懷里,放低聲音。

我習慣地開始撒嬌。發了公司一大通牢騷之后,我講到那個坐“直升機”的麗莎,我竟然難以控制地憤怒,也不知道眼淚從哪里來的。同時,我對自己有那么一點驚詫,潛意識里,我原來竟如此在意麗莎的升職,甚至還感到了——委屈。

“你都不知道,她們多半都是靠滾床單!”我在“滾床單”這三個字加重了語氣。

“那有什么用?升職有什么光榮可言?誰愛滾就讓她滾唄。”男朋友撫摸著我胖乎乎的胸部,試圖平息我的憤慨。

“月薪翻倍啊!這太不公平了,難道,難道我也得去滾床單?”話一脫口,我就有點后悔了。

果然,我的身子馬上受到了重重的一顛,整個人被扔到了沙發上,額頭磕到扶手上,帶來一陣疼痛。我就勢把腦袋埋在座墊里,屁股向上翹著。

我這個滑稽的姿勢不知道維持了多久,就像維持一個事故現場。

身后竟然一點動靜都沒有。我把眼睛從座墊抬起,那人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我一躍而起,沖到門邊,邊穿鞋子邊吼:“好啊,我現在就去滾床單,現在就去滾……”我氣得發抖,摔門的聲音如此巨大,我還覺得力氣不夠用。

在小區的一棵棕櫚樹下,我被半拖半抱著回了家。這不是第一次了,吵架的結果幾乎沒什么區別,但是每一次吵架,都達成了不一樣的目的,這大概就是戀人之間的升級機會。

我們在吵架的余怒中,做了一次滿足的愛。男朋友光著身子跑下床,再鉆回被子里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張銀行卡。他說,這里已經儲夠30萬了,我們商量一下,買日系車,還是德系車?

我們早就說好了,先買車,再按揭房子。同居時買車;按房嘛,就意味著要結婚了。

一切都在按我們的規劃上升。我們共同的理想是,5年后,過上有車有房的精致生活。

第二天清晨,我們用亮晶晶的骨瓷杯子喝咖啡,又用亮晶晶的刀叉吃過煎雞蛋和烤面包后,穿得體體面面地吻別。男朋友說,買日系還是德系,你想清楚了哦。我報以甜蜜蜜一笑,就像昨天的吵架從沒有發生過。

仔細想想,對于目前這份工作,我沒有什么可抱怨的。正如男朋友說的,好好干,在業內干出點成績,即使大老板看不到,獵頭總是會看到的。的確,隔三岔五,我們就會聽到,公司某某主管又被獵頭挖走啦。我鐵下心來,打算在這里把自己干成一個資深“獵物”。這樣,每天,啟動公司電腦,第一時間看到大老板杰姆咧著嘴,豎起大拇指的形象,我不再覺得他是個色鬼。杰姆的形象在屏幕上只停留了幾秒種,比電梯停留的時間還短暫,然后,電腦自動登錄到公司的辦公平臺。總會有一只只小信封在屏幕的右下角跳動,群發的或者指定發送的,這些“Order”就是我一天的任務,我只要一件一件地干掉就是了。

我習慣性地打開一只信封,屏幕上只有一行字。我還沒來得及抬起頭找對面的翠茜,就聽到翠茜先嚷了起來:“發生什么事啦?麗莎要下來巡樓?”

整個部門就開始嘰嘰喳喳了。

自從升上副總之后,我們就很少能看到麗莎性感的身影,就算在電梯也很難邂逅她,仿佛她真的坐到了“直升機”上。我們只會在難得一次的巡樓中看到她。上一次麗莎巡樓,是因為公司樓下的綠化小區里,出現了一個變態。他躲在隱秘的灌木叢里,看到年輕的女員工路過,冷不防會發出猥瑣的呻吟。麗莎親自到每個部門,溫馨提示,女員工路過的時候要注意安全,尤其是加班獨自晚歸的女員工,最好由保安陪護出去。

麗莎邁進我們部門的那一刻,莊森、亞力克以及蝸居在各個角落的男員工都離開了轉椅,朝過道涌過來。這情狀,麗莎是很自然接受的,從她自信的步態看來,若干年的女性成長歷程,就是從這種夾道一路走來。

麗莎這次并沒有停在過道上,而是徑直走向過道盡頭,步態搖曳。最后,她在克里斯蒂那張靠窗的位置,站住了。她微笑著瞄了眼正在裝訂文件的克里斯蒂,然后,才轉過身面對大家。她先是慰問大家的辛苦工作,那老成持重的神態,頗有幾分似杰姆,盡管一個中國人學老外的神情,看起來總有點出洋相,好在麗莎的確是個大美女。我一直在琢磨她戴的美瞳。

麗莎開始講此行的重點。她把手撐在克里斯蒂辦公桌的圍隔上,說,大家可能也聽說了,明天下午,環市東路會有一場游行,市民自發的保釣請愿,目的地就是我們樓下。公司希望大家不要參與,更不要鬧事。

說實在的,我壓根兒就沒將這幾天報紙網絡上鬧得紛紛揚揚的保衛釣魚臺游行跟麗莎的巡樓聯系在一起,似乎這兩種行為之間半毛錢關系都沒有。杰姆是個英國人。

麗莎宣布完后,又回答了幾個男員工的問題。

“當然,這是自發行為,公司也不能強行限制,但是,杰姆不喜歡,很不喜歡。”

不知道為什么,我很不喜歡麗莎這種語氣。我在心里暗自回了一句:“杰姆算個屁啊,馬屁精。”

麗莎又在簇擁之下走出去了。

辦公室又出現一陣嘰嘰喳喳。

如果說,明天的游行跟我們公司能扯上點什么關系,多半因為,我們公司位于使館區。在我們這座寫字樓的背后,綠樹掩映著幾處小矮洋樓,都是各國的使館樓。每天午飯后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我們會三三兩兩結伴到后邊的小花園里散步,運氣好的時候,還能蹭到免費順暢的WIFI。由于前邊有高樓遮擋,環市東路主干道上沸騰的車馬聲,一點也流不進來。這種特殊的幽靜,的確給人帶來些戒備森嚴的感覺。當然,另外還有一層關系,就是莊森說的:“杰姆肯定不喜歡啊,他周末經常跟那些鬼去打高爾夫,如果公司有人參與,他會覺得尷尬。”莊森指指他身后的窗子,樓下那幾幢紅的黃的矮洋樓,像一只只文件夾子,各自夾住了一小片綠地。

下班的時候,我跟克里斯蒂搭同一臺電梯。走出公司大樓,覺得門口格外空曠。多走幾步便看見,在離馬路幾十米的地方,已經拉起了一排藍色的防護欄。保安正示意大家繞側邊的小道離開。

實地的情景讓我有幾分亢奮,還有些許緊張。我跟著克里斯蒂,繞小道走上了環市東路。

由于大道被封,路上的人更擁擠了,克里斯蒂和我挨得很近。換上她那雙舒適的平跟鞋,她只跟我的眼睛齊平。她不僅矮小,還很干瘦,白襯衫塞到A字裙里,像個沒發育好的女孩。這讓我想起她喜歡的那本《圣誕憶舊》。她送給我之后,我把它當睡前讀物,零零碎碎讀完了。說實在的,我并沒有多喜歡這本書,不過,里邊她喜歡的那個老女人蘇克,大概形象跟她差不多。

人多,我們都沒心思說話,只顧看眼下的路。走了一陣,冷不防我的右耳被塞進了一個東西,我還沒回過神,就聽到了那東西傳來的音樂。我側過臉去看克里斯蒂,她朝我眨了眨眼睛,惡作劇般笑笑,同時,用左手挽起了我的胳膊。她那么矮小,挽著我倒像個妹妹。

白線連著的另一只耳塞在克里斯蒂的左耳里。我們共享著她口袋里那只播放器。

“一首曲子反復聽多了,那音樂會不時在你的耳朵里響起來。即使你沒在播放,就算你很久都沒聽它了,但是,在某些時刻,緊張、快樂、悲傷……總之,就是某些時刻,它會自己冒出來,或者,你也會不自覺地哼出來。” 我記得克里斯蒂上次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可是,我現在實在記不起那是一首什么歌。我們一起聽的時候,是多么地熟悉,可我始終想不起它的名字。我們經常會有這樣的時候,話到嘴邊卻忘言,或者說,指著某樣東西,明明認識卻硬是叫不上名字。這種時候,我們能做的就是著急地、不斷地重復,哎呀,哎呀,那個,那個……這種時候,我們最需要的就是,有旁的人,來那么一句提醒。可是,這首曲子注定無人能提示。我和克里斯蒂再沒有這樣一起走過。

我不確定,那次聽過之后,我是否還遇到過這首歌;即使遇到了,我也不能確定。

第二天下午,比預報的時間提前了半個小時,3點不到,就聽到亞力克在東邊的窗口喊:“來了,來了!”于是,我們扔下手上的工作,都擠到東側的那幾扇窗口看。

我們的辦公室在12樓,窗戶是那種密閉的落地雙層玻璃,聲音基本聽不見。好在前邊無遮擋,視野開闊,可以看到環市東路一整條游行隊伍。

現在,環市東路整條主干道都封閉了,禁止車輛通行,整條大道上,密密匝匝的人潮,一點一點朝我們這邊泛過來。拉著橫幅的走在最前邊,拿著擴音器的走在兩側。

“可惜聽不見。他們在喊什么?”翠茜把耳朵都貼到窗戶上了,“這就是麗莎說的鬧事?他們很有紀律嘛。”

隊伍走到那些藍色的防護欄前才停下來。護欄的內側,早就等著一大群穿制服的警察,盾牌一只只對應地排放在他們跟前。

那個穿著紅T恤的男人大概是領隊,因為,他揮揮手中的旗子,后邊的人就一點一點地停下來了。綿延在環市東路的隊伍,花了很長時間才停頓下來。

聽不到窗外的聲音,我們像看一場啞劇。太安靜了,更沒有我們設想的那種騷亂、激動。看了一會兒,翠茜沒興趣了,回到座位上。我給自己沖了一杯咖啡,邊喝邊看。

“莊森,你估計有多少人?”

“一萬以上。”

“我看有三萬。”

“夸張了吧?”

“打賭?”

“怎么賭?又沒有準確數字。”

“明天看報紙新聞嘛。”

“報紙新聞?那也能信?”

亞力克跟莊森在爭論。

“嘿,嘿,那是誰?”莊森猛地大叫了一聲。

我順著莊森的手指看下去,只見一個女人,從我們大樓的門口方向走了出來,一直朝防護欄走去。白襯衫,黑A字裙。

“克里斯蒂!”不知何時重返窗口的翠茜尖聲喊了出來。

雖然看不到她的臉,但我們一致確定那就是克里斯蒂。

的確,她已經不在辦公室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走下去的。印象中,她剛才還站在玻璃前。

她一直走向隊伍。她走得不快,像我下班時遇到的那樣,好像踩著節奏去的。我不確定她有沒有塞上耳機,有沒有一首曲子在她的耳邊響起,在這種緊張的時刻。

這期間,她跟阻攔她的一個警察說了些什么,警察就讓她過去了。她走到那個紅T恤的男子前邊,猶豫了一下,手一伸,男子看了看她,也伸出了手。

“他們在握手嗎?”

距離太遠,我們實在看不清楚。

很快,克里斯蒂又朝我們大樓的門口方向折返,消失在我們視線內。

“搞什么啊?”翠茜仿佛被嚇住了。

一會兒,我們大樓那兩個值班的保安也出來了,他們各自扛著一箱東西,克里斯蒂跟在后邊。在幾個警察的護送之下,那兩箱東西最后放到了護欄跟前。克里斯蒂蹲下去,將箱子里的東西取出來,一次又一次地,遞給挨近護欄的隊伍。

這下我們看清楚了,克里斯蒂在給他們發礦泉水。

“天哪,15樓不會也在看吧?”翠茜竟然擔心起來。

天曉得,15樓那個大老板杰姆是否像只蜘蛛一樣趴在窗前看?麗莎也看到了嗎?

“即使看到了,也不一定能認出誰吧?”亞力克呆呆地看著窗下。

因為克里斯蒂,這場游行跟我們開始有了關系。我們沒有離開窗邊,眼睛只盯著下邊那個小人。那個小人,最后被隊伍中幾個人從護欄的內側拎了起來。她被放進了隊伍里。

我們一直站在窗邊,誰也沒有離開過,直到再也找不見克里斯蒂。

不久之后,我們在公司也看不到克里斯蒂了。面對她空蕩蕩的桌子,以及她沒有帶走的那顆仙人球,我覺得有些愧疚。她是唯一到我家拜訪過的同事。共事那么久,我竟然沒有回訪過她。

麗莎說,克里斯蒂是辭職,不是跳槽,因為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去了哪家公司,跟著哪個老板。

我想,克里斯蒂大概又是沒想清楚,腦子一熱就跳了。

在某些時刻,克里斯蒂會忽然從我腦子里冒出來。下班的路上,在華僑新村那些闊葉榕樹下,看見一個瘦小的女人,像散步一樣緩慢,我的心就會加快跳動幾下,確定那不是她,才松一口氣。

我的男朋友果然實現了他的五年規劃,我們共同按揭了一套公寓。那意思是,在這個城市里,我們共同享有固定資產。像大多數男人和女人一樣,我們要結婚了。

結婚這樣的事情,現在人們已經不再覺得有多重大。事實上,有很多跟自己無關的事情,現在人們都并不覺得有多重大。通常是,某一天回到辦公室,保潔阿姨奉命在我們每人桌上放一包喜糖。然后我們被告知,某某結婚了,不擺酒。我們會把挑剩的那些糖送給保潔阿姨。可是,在我的心里,結婚依舊很重大。自從在網上預約了民政局登記以來,那個日子一直讓我緊張。有幾個晚上,睡到半夜我會中途醒來,摸黑到廚房拿牛奶喝。冰箱門被拉開的那一瞬間,我的眼前“嘩然”一片光明。隨即,我聽到耳邊傳來了熟悉的曲調:“5111 ,5271, 513, 531, 623 1……”是那首俗氣的婚禮進行曲。我這么一講,那曲調現在肯定在你的耳朵里響起來了。沒錯,就像克里斯蒂說的那樣,在某些時刻,你的耳朵里會忽然冒出一些旋律,一句或者兩句。

那旋律讓我覺得,我拉開的,是一扇教堂的門。

作者簡介

黃詠梅,女,生于上世紀70年代。文學碩士。2002年開始小說創作。在《人民文學》《花城》《鐘山》《收獲》《十月》等雜志發表小說近百萬字。多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轉載并收入選本。出版小說《一本正經》《把夢想喂肥》《隱身登錄》《少爺威威》。曾獲“《十月》文學獎”“《鐘山》文學獎”等。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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