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蕊
幾天前,一個赴廣西做選調生的研究生在電話里說,他在人生轉折點上寫了18個關鍵詞。其中,我最欣賞的一個,就是“學習”。其實,人生除了學習之外,其他諸義諦都不重要,因為學習囊括了一切。學習不外乎理論與實踐兩種。理論學習就是書本閱讀,實踐就是向群眾和社會學習。用傳統的話來說,就是知與行的問題。所學到的知識要經受現實檢驗,以解決當下人生諸相為要義而閱讀,這是古人對于“知行”二字的理解。古代讀書人,上焉者不是以圣賢自期,便是以天下為己任;下焉者輒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為鵠的來激勵自己。依我看,這樣的讀書目的與動機也不妨理解成知的“行”。
在一個多元共生的信息時代,我們閱讀多半是以自己的興趣為出發點,以充實人生為目的。這短短的人生啊,其實是很有學問的。有的人呵護不夠,敗葉霜露、風雨飄零;有的人善于經營,用心澆灌,勤于剪裁。與這些人交談,樹木扶疏、花香盈人,讓你覺得怡然,清爽而不俗。這怡然,清爽與不俗,是由內而外,先是自家受益,然后益之于他人。我常與學生講,人要有書卷氣,有書卷氣的人往往雅而不俗,凡事有一己之判斷,不跟風,不隨流,自不媚俗。最要不得的是江湖的匪氣,拉幫結派,搞小團體作風。浸潤書籍愈深者,書卷氣愈濃,其言行舉止,自然文氣斐然,高華但不庸弱,堅毅而有勇謀。沒有哪個時代像今天這樣低俗。以視覺和感官娛樂為主的媒體從根本上說,是從俗,從眾,且形成了一種從俗的公共意識話語,這個意識話語就是一種權力,但人們覺察不到,看不清楚,我常喻之為新鐵屋子。生在這新鐵屋子里的人們自有他們的不幸,不過要是現在你還想做著吶喊的覺悟者,那便是自討苦吃。我不僅看到的是此種權力不痛不癢地殺害了很多人,同時也暗殺了文化與文明的精髓,這是頗為痛心的事。大抵時代就這樣泥沙俱下地前進罷。力挽狂瀾只能是具圣人情結之少數派的自我作想,因為這權力實在是太大的了,上上下下裹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一個人書讀得愈多,愈覺得淺薄,他就愈加謙虛。以人之修養而論,讀書本身就是一種素質,是涵養。人的氣質各有偏頗,得中道而用之者畢竟少之又少。有些人偏剛,或偏柔,或喜怒無常,或陰鷙寡恩,有的像久旱無甘霖,有的則淫雨不開,怎么辦呢?那些聰明卻讀書不多的人會從自己的經歷中悟出成長的道理;若愛好讀書,他們會把自己所讀到的人物作為人生的參照,自覺補充稀缺的營養。當然,還有一種救濟的方法,就是交朋友。但擇友須謹慎,而今識友道者又恐不多的了。那種能相互激勵、不斷提升對方的朋友,在我所交往的當中,也是少而又少,故而我很珍視現實中的良師益友,但更愿意與古人為友。但真正做到能與古人相會,契闊神游,從古人那里學到本領,悟出新知,又不為古人所縛,這似非飽食古書本者所能眼望的了。
我少時體弱多病,后來體魄良有強健者,端賴讀書之功。讀書讓我明白中庸至善是最高的德性,循此大道,日日修持,自能強健。讀書,與這長長短短的人生一樣,是苦力的長跑,堅持乃第一義,亦是根本義。孟子、莊子、韓非子、董仲舒、諸葛亮、魏征、唐太宗、杜甫、韓愈、王安石、張居正、王陽明、王夫之、曾國藩、毛澤東,還有西洋大儒,這些人物無時不激勵著我。反復閱讀他們的文字,知人論世,不僅看到作為歷史的個人是如何開創一個時代,風氣為一二人所開創;不僅看到他們一個個是如何從樹立規模到大風大浪之細微敬慎,到最后的結局,常為這一幅幅生生不息、滾蕩著大起大落、血泣交加的宇宙強健之音的畫面而感懷,在禮贊生命意志、事功文章的同時,更重要的是,體悟到凡此之人物皆可學而至。一旦悟出“可學而至”,我們就自覺到這白趟趟的時光是如此之迅疾,如此無情誼之告別,雁過無跡,轉瞬即逝。此時,便能真正獨立,即人生似有可堪寄托與交付之事了。韓愈《伯夷頌》中說,“士之特立獨行,適于義而已,不顧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篤而自知明者也”,即此義。人生有所樹立,則能用心也專,神固能凝,不為外物所擾。“一國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蓋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舉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則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窮天地、亙萬世而不顧者也。昭乎日月不足為明,崒乎泰山不足為高,巍乎天地不足為容也。”伯夷是真能獨立者,就此膽識而言,堪稱人杰,是大丈夫。曾國藩在京師不多時,就悟出孟子是可學而至。毛澤東早年亦云曾國藩可學而至,此“學”者即不斷改變自己,日日提頓。莊子說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僅此這一點,莊子便是孔子的知音。“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是說孔子到老也不放棄學習,不停止自我思考和修養之完善。所以,我認為,論學習,恐怕孔子要算是最早的“學習家”哩。時下國學沸沸揚揚,依我看,讀《論語》者,當以明“學而時習之”章為第一要義,以孔子這位“學習家”為榜樣,活到老,學到老。
與思想者對話,與歷史交流,與書中人物同悲泣,同歡樂,共命運,神游萬里,思接千載,這是何等的盛事啊!我們人類,論力量不如猛獸,論敏捷不如鳥蛇,皮膚不能御寒,胃臟不以耐饑,而卒能勝制萬物者,靠的是我們的文字。人類有文字,便將一人一群體一時代之思考積累并傳遞下去,并以此為出發點,繼續積淀人類的智慧,像地層構造那樣形成古老而漫長的歷史和經驗,這便是書籍的起源與進程。說人類的驕傲,這恐怕要算是人類最可自豪與驕傲的地方。現在,倘若我們丟棄這寶貴的書籍而追逐這漫無邊際的時尚,似乎是淡忘我們從何處來;將一生之精神和心力寄寓于信息之感官世界,尤是不知體要的做法。手執一卷,或對邃古的哲人,或接絕域的學者, 親聆其以言辭吐露的畢生思考,這樣的收獲,真可謂便宜之至!他人借手工或機械生產的物質產品,我們必須以相當代價始能獲取;而他人畢其一生之思考,窮年累月,殫精竭慮,形成精神產品,我們除支付其物質部分的書籍價格以外,便可無條件地盡情享用。
人的表現不外乎動與靜兩種形態。以井水喻之,其動者為用,百姓所用;其靜者為體,停淵蓄水之謂。一個人,以其心而論,與物相刃相靡,費盡心折,投機鉆營,像莊子所說,“與接為構,日以心斗”。每個人的利益驅動,首先是萌發于心志,世界上恐怕沒有比人心更狠毒的。從心到口,從心到身,從身到行動,普天之下,都在將盡情揮霍他們自己的心,恍如這心是別人的一樣。智者常說,要知止。智要止,心亦止。人白天因其更好生存而忙于工作和學習,這是動的形態,是心的外放;晚上當有其閑暇,靜養其心,收其放心。不然日夜如此,心何以消受!閱讀,按自己的身性趣味有所損益,確實是一種難得的靜養吾心的途徑。曾國藩好養氣,白天所養,如日之升;晚上所蓄,如鼎之鎮,后者為體,前者為用。無論怎么忙,他每天必留出一小段時間,用于閱讀、誦文或習字、作文等,這時段他所希臻至的狀態即是“鼎之鎮”。
經常讀書的人,常有幾個世界,多個維度,看問題不偏執,做事情能權變,說話分寸感很強,待人設身處地。人的灑脫與睿智,坦然與自適,大多是從讀書中得來。所以,讀書能讓我們擁有一寧靜之心境,一從容之態度,一健康之頭腦。所以,我說閱讀是修養的尺度。一個人事業的高度取決于他的綜合能力,比如紛繁蕪雜之中能否有大定的意志,包括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取得一定的成績,更能虛懷若谷,知有所退,藏有所止,并歸功于一群體之努力;他深知事業的推動力根本乃在得道多助,以自己的涵養贏得人和,仁者無敵,大勇者乃在厚德與無疆的仁愛。這些,一面來自他的悟性,但是人的認識和自明終受制于時代與有涯的生命,終不能窮盡知之涯,所以他另一面必然是借助于經典的力量和某種思想經驗的啟示,使之成為源源不斷的活水,這一切在于他閱讀的廣度和思考的深度。一個人事業剛開始,因其靈明之故,倘能匯聚各種因素,使其事業的進境呈直線上升運動,這倒是常見之事;當達到一定高度,仍想進一步擴大,突破瓶頸,推向一個質的變化,則有萬萬不易。這樣說,閱讀也是事業進境中的重要驅動力。
與閱讀相伴的是思考,思考須安靜方有進境,有的人喜歡鬧中攝靜,有的人對思考的外在環境要求很高,這些因人而異。我于喧鬧于幽靜二者,皆可讀書。讀研究生期間,因生計需要,一個月要花上一周外面掙經濟,另外三個星期則坐讀圖書館。暑假白日在外兼職,晚上可在教室看書,那真是久旱逢甘露,就像久違的老朋友,開卷親切。我能這樣做,主要是緣于要日日提升自己的想法。后來習慣了,那些宏大目標倒在其次,反而手不釋卷卻成了一種人生習慣。這種習慣伴隨我多年,有時在旅途,有時在候車,有時在家鄉的小路上。
習慣形成了,就成自然。閱讀不再是外于吾身,而是我們身心的一部分,故而有閱讀之自覺。曾國藩語:“茍能發憤讀書,則家塾可讀書,即曠野之地、熱鬧之場亦可讀書;負薪牧豕,均無不可讀書。茍不能發憤自立,則家塾不宜讀書,即清凈之鄉、神仙之境皆不能讀書。何必擇地,何必擇時,但自問立志真不真耳!”這說的是立志的效用。現代社會,有人抱怨沒有時間讀書,他們可能將讀書理解偏了,以為只有在學校,甚而坐在教室里大塊時間地學習,才是讀書。其實,天底下無處不可讀,無時不可讀。我們似乎比古人更忙更累,當然忙碌也是各有各的忙法,有些人卻能整合碎片的時間,學到不少新知識。其實,人們除了工作之外,自有不少閑暇時間,這些閑散時間沒利用好,主要是未養成讀書的生活習慣。使閱讀、思考與寫作成為一種習慣,說得高雅一點,就是一種人生態度。逄先知說:“毛澤東是一個讀書不知疲倦的人。讀書忘記睡覺,讀書忘記吃飯,是常有的事。他曾經號召我們的干部,要養成看書的習慣,使看書占領工作之外的時間。他要求別人做的,自己首先做到了。”(《博覽群書的革命家——毛澤東讀書生活我見我聞》,載《青年讀本》第1輯,第 81頁,百花洲出版社2010年)看書的習慣一旦養成,我們的生活便有了許多鮮活的事情與事理。固必意我,日漸遠去;今我與向我自然處于動態更替之中,日月常新,是活水的源頭。人生得此境狀者,與物為春,與時俱化,這是最大的歡樂!照今天的講法,就是最高的幸福指數。譬之于思想,則不僵化;施之于事業,則不固舊;受之于家庭,則能和睦;用之于身體,則不虧不盈,永葆光輝。
現代人的時間呈線形,多半一個維度,它多出了系列、程序、規則這樣的命題,科學而精確。相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段,今日的閱讀更要懂得精讀。在這個空前信息化時代,思想知識化,知識信息化,人們不易獲得真知,因而更有必要捍衛真知。人的自由根源于思想的洞見和對自身認識的自律,而這些不可能通過現成而便捷的方法得到,必須是與經典對話。經典的意義,就在于它曾經對社會和人類所面臨重大問題回答的有效性,并在其后的歷史進程中,這種有效性依然成為現世人們思考的接續點和思想資源。同樣,文化傳承首要是經典的闡釋與傳播。當我們考量在文化這條長河中,誰被歷史所記住,且卷蕩前往;哪些又被歷史無情拋棄。當然還有些是經過多少年重新被發現,仍是富有歷史洞見之思想以及言說有效性的措施和策略。說到這里,還要借用尼采《歷史的用途與濫用》一書中的觀點,“我們的確需要歷史,但我們的需求完全不同于那些知識花園中的疲乏的閑人。不管他們會如何高傲地鄙視平淡的需求,情況都是如此。換言之,我們為了生活和行動而需要它,而不是將它作為逃避生活和行動的一條便宜之計,或是為一種自私的生活和一種怯懦或卑鄙的行動開脫。”(上海世紀出版集團,第1頁,2005年)在傳統語境里,對知識上的判斷是落在“經世致用”這四個字上。自18世紀中葉漢宋之爭以降,這200多年學術進程,與“經世致用”的傳統有了很大乃至根本上的偏移,使得知識科學化,思想系列化,道德邊緣化,至是學術得以獨立。這種知識立場的確立及相關研究范式的開創,都是現代學術足以區別傳統學術的重要依據。在人類面臨新挑戰的今日,如何選擇歷史上的知識,選擇何種知識類型以及學問秩序之確立等等,依然為那些有志于思考時代與人類問題的人們所不能輕易看過,更不宜滿足“知識花園中的”閑人想象與風流情趣。歌德說:“我痛恨一切只是教訓我卻不能豐富或直接加快我行動的事物。”閱讀經典,在歷史與文化的取舍上,在建設一個美好人類共同體愿景方面,比思想的行動力更富有深刻之意義。
現代社會追求快速、高效、統一、便捷,人們疲于奔命,幸福感愈來愈薄弱。原因是,我們于外物世界之取得過于容易,只要有錢,什么都有,不要出門,不用思考,什么都安排好了。想來,古代皇帝生活亦不過如此,但轉頭想想,這又是何其可悲!假期是有限的自主時間,很多選擇旅游,一切都給人們安排好了,從衣食住行到游覽路線,從服務員到解說員,這當然很便利,很高效,符合科學發展之理性。但轉身想,我們與工具何異?隨人安排,任人處置,并失去免疫,習慣被設定的集體狂歡規則。說到底,這樣的規則也是一種專制和壟斷。現今人們已習慣這種類似隱喻的專制。古代的徐霞客是憑借自己的意志而探索,他在探索中所彰顯出的人性光輝,多么高貴!被物質層層包圍甚而窒息的現代人又何往夢見!我常說今天也有革命,也需要革命,但革命的對象與形式迥異于歷史上的流血戰爭和宮廷政變。現在革命的重要對象是物質世界,革命任務是重新認識從生產環節到消費世界中的人物關系問題;革命的形式以前是可見的,今天是隱蔽的,人們習慣于以戰斗這樣外顯有力量的字眼來理解革命。以前的斗爭形式成兩分法,敵我雙方是不同的群體和勢力;今天是一樣的群體,革命的對象即是革命的主體。換言之,今天要集體對抗我們集體所生產的物質世界以及反思人類自身,在這個域閾中,我們都是飽受患難而未有知覺的可悲憫者,人類最終是將被拯救的對象。
媒體時代,它的規則是不需要人們思考,不要求人們作過多的形而上論證、解讀和闡釋,只需要人們去觀賞。在媒體語言中,沒有關聯,沒有語境,取消了意義,取消了歷史,往日那些復雜而連貫的思想都統統被一連串的趣味和娛樂所取代。從政治、經濟、教育、宗教、科學到體育,這些核心領域中的觀點和認識,都在媒體時代能找到相應的位置。新媒體開始了它們蓄謀已久的、試圖靜悄悄地成為人們認識這些事物的新指揮棒的歷史長征。這里,請允許我們作大膽推測,媒體時代它的根本意圖是重新塑造人們的思維方式、認識論和世界觀,重新定義真理、人性、知識與現實。它下一步就是圖謀對書籍發起一次集體襲擊,想在一夜之間摧毀人類所有的書籍,以及人們關于紙媒時代書籍的忠誠認識和詩意懷戀。這樣的事實,我們這一代即將看到,但我們要奮力抵抗。原因不完全出自我們對歷史考古的尊重和傳統的理解,而是出自我們人類的自身,即我們要對“人類走向何方”作集中反省和可能性探索。話說到這里,閱讀就不僅是一種修養,事業前進中的必備食糧,也不僅是一種人生態度和生活方式,更是一種時代責任,在新與舊、時與事、古與今問題上,閱讀這種有著兩千多年歷史的解讀文明的經典方式成了一種象征。我們是守望這種象征呢?還是發明新方式重新闡釋,建立新秩序加以規定呢?這些都將被納入以思考和探索為職志的有識青年的視野中。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