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朱琳講抗戰時期新中國劇社

2015年7月7日，92歲的北京人藝著名表演藝術家朱琳溘然長逝。看著朱琳的照片，眼前浮現出9年前采訪她的情景。

2002年2月，我在潘家園淘到一冊北京公安局制作的《死亡右派分子情況調查表》，收入94名死于興凱湖、清河、北苑三座勞改農場的北京右派。死亡檔案每人兩頁，文簡字省卻“五臟俱全”：姓名年齡、家庭住址、收容日期、案情性質、個人簡歷、教養理由、教養表現、死亡日期、死亡診斷、墳墓標志等逐一記錄。里面有歌唱家張權的愛人莫桂新、林語堂的御用翻譯張沛霖、梁漱溟的英文秘書張勖仁、新中國第一代舞蹈家姚珠珠的父親姚平。

姚平反右前是中國青年出版社美術編輯室設計員，抗戰時期與朱琳同在桂林新中國劇社從事戲劇活動。為撰寫姚平事跡，我與他的二女兒姚光光在2006年12月14日上午采訪了朱琳。

新中國劇社成立于1941年10月

朱琳住在東直門外大街一塔樓6層，房間四白落地，簡單樸素。她與周總理的合影以及她和愛人刁光覃的劇照，顯示出女主人的職業和身份。朱琳雖已年逾八旬，言談舉止依然端莊優雅，不愧是北京人藝“第一青衣”。

新中國劇社是中共南方局領導下的進步文藝團體，1941年10月成立于廣西桂林，負責人為田漢、杜宣、瞿白音等。抗戰勝利后遷移上海，1947年12月正式解散。談起新中國劇社，朱琳感慨良多：“我是1942年從長沙演劇九隊借到新中國劇社的，在這里工作了一年多。刁光覃也被借到新中國劇社，我們一起演《欽差大臣》，后來就好了。兒子1943年12月14日出生，我為下奶吃豬蹄子燉黃豆，好多人看著饞啊，說給我一勺湯吧。”說到這里朱琳笑了，同時記起今天正好是兒子生日。朱琳說，她在演劇九隊時由國民黨發錢，每月還有點零花錢。新中國劇社是民營劇團，只能靠演出和四處化緣勉強度日，不要說零花錢，經常連飯都開不出來。劇社食堂大師傅姓劉，湖南人，做的菜很好吃。有時中午飯吃完了，他就跟大家宣布：“同志們啊！今天晚上沒得飯吃了，大家自己想辦法去吧。”朱琳模仿食堂大師傅，湖南話說的惟妙惟肖，我和光光不禁笑了。

朱琳在新中國劇社時與姚平接觸不多，只記得他當時整天和韋布（電影導演韋廉的父親）、張友良四處求人，千方百計籌措劇社幾十口人的伙食費和演出排練費。

杜高的回憶填補了部分空白。文藝評論家杜高1957年被打成右派，他的私人檔案1998年在潘家園被發現，轟動知識界。杜高對我說，他1942年進新中國劇社時只有12歲，與田漢的女兒田瑪麗（后稱田野）、孟超的女兒孟健同年，劇社小孩子的戲主要由他們三人演。姚平當時任劇社前臺主任，為人負責、熱情、耐勞，流氓、傷兵不買票看戲，他去處理；票房賣出的票款，他要計算；連門口收票的活兒他也去干，同時還要負責照顧杜高等幾個孩子的生活。在田漢撰稿、瞿白音導演的話劇《秋聲賦》中，孩子們和朱琳、石聯星、李露玲、費克等著名演員同臺演出。由于每天下午、晚上連演兩場，全體人員晚飯就在舞臺上吃。每次都是姚平來回跑，給大家從外面買來燒餅、面條。有的場次觀眾多，他就非常高興，給大家買些肉回來改善生活。雖然他既不是導演、編劇，也不是演員，卻是劇社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劇社同事的互相支持和敬業精神

給朱琳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劇社同事的互相支持和敬業精神：“我們住的地方是一個竹子做的二層小樓，旁邊是一個皮鞋工廠，整天叮叮當當。我去的時候住在走廊上，一個竹簾子擋著，擺一張床就完了，這還是特殊待遇。我們住的對面有個小賣部，里面最好吃的有兩樣東西：一個是花生米，一個是醬豆腐。我們常去那里賒賬，都記下來。那時我姐姐在重慶做小學教師，有時給我寄點零花錢。”

“我演《秋聲賦》時，田野演我女兒，杜高演擦皮鞋的小孩。田漢當時也很困難，他跟他媽媽還有女兒住在一個小竹樓的一間房子里。田漢把家里所剩無幾的米救濟我們，有時人家請他吃飯，他就把我們帶去打打牙祭。當時只要一有演出，劇社食堂就會給大家做一頓肉。不管是主演、配角還是群眾演員，都一起去幫著裝臺。我記得演《秋聲賦》的時候，夜里回不來了，就把天幕的幕布卷著在里面睡一覺。買票看劇的主要是學生、公務員和教員，觀眾還是不少的。那時有一批海關朋友對我們的支援很大。過去演戲很少做比較好的衣裳，也做不起。都是他們無條件支援。我們靠這些朋友的幫助度過難關，他們算是新中國之友。”

談到當時排戲的條件，朱琳說：“那時我們排戲就在院子里，連個圍墻都沒有。院里人來人往，樓上樓下還有好多觀眾在那看。不像我們后來的排練廳，連大聲說話都不行，誰要是走神了還要挨批。當時大家都非常嚴肅認真，注意力很集中，沒有被外界這些東西干擾。天氣不好時就到后面黑咕隆咚的廚房里去排，那里也是開會的地方，為了節約只用一盞小燈泡。那時排一個大戲也就是半個來月，排長了沒那么多錢。”

“我記得排《大雷雨》時我才十八九歲，理解不了角色，瞿白音晚上常常在后面的廚房單獨給我排，給我講。排《秋聲賦》的時候，田漢幾乎場場都到，說錯一個字都不行。”

《秋聲賦》里有兩位女主角，朱琳和石聯星（石聯星在新中國電影《趙一曼》中扮演趙一曼）。劇中一首《落葉之歌》是朱琳自己唱的，還有一首《擦皮鞋歌》是擦皮鞋的孩子們唱的。朱琳說：“我只在兩個戲里唱過歌，一個是《蔡文姬》里的胡茄十八拍，一個就是《秋聲賦》里的這首歌。田漢把我從長沙演劇九隊借調到新中國劇社，主要是因為我會唱歌。解放后有一段時間，田漢一請客人就把我找去唱《落葉之歌》。十幾年以前，我還在中央電視臺的舞臺上單獨唱過。”光光說：“朱琳阿姨好像是美聲唱法。”朱琳說：“美聲和民歌的結合。也不是純美聲。我80歲時還可以唱，這兩年聲音不好了，可是檢查的時候說我聲帶沒什么問題。”

新中國劇社后來遷去了昆明，朱琳跟演劇九隊去了重慶。新中國劇社的藝術創作活動雖然時間不長，卻匯集了田漢、歐陽予倩、洪深三位中國話劇奠基人以及應云衛、杜宣、瞿白音、許秉鐸、嚴恭、葉露茜、白穆、費克、徐桑楚、藍馬、朱琳、刁光覃、凌之浩、羅泰、孫慎、袁之遠、石聯星、高博、周令釗等杰出藝術家，演出了《大地回春》《欽差大臣》《秋聲賦》《大雷雨》《風雪夜歸人》《桃花扇》《鄭成功》《日出》等一系列劇目，留下了光彩奪目的一頁。

離開朱琳家時，她借給我們三張她在新中國劇社時的演出劇照，還把北京郵票廠為紀念朱琳從藝70周年、刁光覃從藝60周年專門印制的郵票紀念張送給我們。她在給我的紀念張背面寫下：“小平存留 朱琳 2006.12.14日”。 回家后，我把一張1950年代朱琳、刁光覃夫婦共同參演的話劇戲單托光光送給朱琳。光光說，朱琳拿到戲單后非常高興，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