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暮年的老父親

說話一向斯文的父親，那天倏地瞪大眼睛，氣得漲紅了雙頰，粗聲粗氣吼著：“你別管我！”這話一出，像一把利刃插入我的心。我坐在椅子上，眼睛望著地面，不敢再出聲。對父親的心疼，隨著淚水、鼻水悄悄地倒流入肚子里。上演父子沖突，全因為我要拉他去大醫院看糖尿病。

老父親進入耄耋之年后，家人時常覺得父親是個不乖的老小孩。

隨著聽力的退化，父親在家乒乓聲不斷，自己渾然不覺。有電話鈴聲響起，他只管對著聽筒說：“家里沒有人，你等一會再打過來。”我們對此啼笑皆非，也傷感父親失去了與人深入交談的能力。

父親對事物價值的判斷力也逐漸消失。幾天前，父親從路邊攤買回了一大罐糖拌芝麻粉，美名其曰“營養健身”。還有一次，不知從哪里淘回一個掛鐘，自作主張地要掛在電視墻上，被母親及時制止。

父親患有糖尿病，家人嚴格控制水果、甜食的攝入量。但父親時常會有陽奉陰違的小伎倆。在家里不能滿足口欲，父親就偷偷在家附近的飲食攤上買豆沙湯團、烘山芋吃，被我母親撞見過幾次。父親還討厭驗血糖。我們去看望他時，問他索要驗血單，他就像不肯拿出成績單的孩子一樣，顧左右而言他。我一直央求父親去醫院仔細檢查糖尿病，拖了快三四個月，我胸臆積存已久的憂慮全面崩堤，要動手強迫父親就醫，才令他發火。

可是父親，也是一個讓我們心懷內疚的老人家。

我父親吃飯時基本上不主動去夾菜，都是兒女夾在他獨用的菜盆里，因為他知道自己年老眼花、齒落涕流，吃飯時形象不雅。父母與弟弟三代同堂同住一處，他基本不用家里的衛生間，總是獨自去上家附近的公共廁所。他是怕自己弄臟了便桶。

我的一個朋友的老丈人也患有糖尿病，舉止“頑皮”更勝一籌。快到飯點，老人卻等不及拿筷子，伸手抓菜吃。家人對他進行零食管制，他就“威逼利誘”小外孫，小外孫不告訴他，老人家就拿改錐撬柜鎖。可朋友幾乎沒有埋怨，他說：“那不再是以前肩挑日月的父親，現在他就是一個老小孩。關鍵看家里人如何塑造老小孩，尤其是從照顧老人的生活中積累生命的智慧。”朋友的話如撥開迷霧，讓我的心亮堂起來。

家有一老，遠門出不了，但想到年紀一大把了，還有一個老爸可以愛，心中充滿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