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歲月之畔，與你相望

一

衛青第一次見到平陽公主時，只是個惜懂的孩子。她華裳麗服，攜夫君之手，從他面前飄然而過，美艷飄逸如九宮仙子。所過之處。有淡淡香氣彌漫，在他心底開出一朵朵驚艷的花兒。他目送她的身影一步步遠去，云一樣散去蹤跡，仿佛做了一個華美的夢，久久不愿醒來。

他只是婢女的孩子，如一棵卑微的野草，默默地長在平陽府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入眼皆是黯淡無光。而她，則成為他灰暗童年里一抹亮麗的光，像彩虹一樣懸在心中。

每一個辛苦勞作的時刻，每一個汗流浹背的日子，甚至被打被罵被訓斥時，他都會默默四望，期待那美麗的身影將四周照亮，哪怕只是匍匐在地，遠遠看上一眼，心，也會被光亮填滿。

那時的他，是如此不起眼的孩子，無論仰望的目光有多么熾熱，也如螢火之光，在茫茫黑夜里消散。她的生活熱鬧非凡，如春日蓬勃的花草，吸引的目光無數，又怎么會在意一個孩子的心事？偶爾投去不經意的一瞥，再輔以微微一笑，已是她給的最大恩賜。

而這若有若無的淡淡笑意，總能在他心里掀起陣陣漣漪，連夢都被染得五彩繽紛。就這樣遠遠望著，即使一生不能靠近，也是甜蜜無限。可生活卻連這樣的機會也要奪去。

母親無力養他，便將他送人生父家中。可是在那個家里，他被兄弟姐妹排擠，被后母虐待，就連父親，也視他為恥辱，扔在一邊任他自生自滅。

而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從此再也見不到那個心心念念的身影，聽不到那如鶯啼般的輕言軟語。委屈了、難受了，他會坐在山坡上，抬頭眺望天上的云，在心里默默勾畫她的樣子。

只是這 談心事，她卻不知。公主府里少了一個孩子，就像樹林里少了一棵樹木，實在不足為奇。她的生活一路鳥語花香，卻怎么也不會想到，一支舞在最絢麗動人的時刻，忽然被打亂。

夫君病故，如鴛鴦失伴，從此，她的熱鬧歸于寂寥，無數個美好清晨與漫漫長夜，她形單影只，淚濕衣襟。

懨懨出行，在府里遇到那個清秀少年。那眉眼如此熟悉，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少年早已落落大方地自報家門，她聽后微微而笑。那個婢女的孩子，一轉眼，竟已是英俊少年了，時光走得真快啊。

她不知道，從童年到少年的時光，他是如何艱難挨過；她不知道，他離開生父的家，逃回公主府，只是為了能多看她一眼；她不知道，她的美麗嬌艷在一個孩子心里投下了怎樣的影子。

她只看到他目光殷切，鄭重其事地說，愿一生隨她左右。她心里泛起陣陣暖意，點頭一笑，從此，他便成了她的騎奴，跟隨她左右，隨她看遍長安花。

二

他是如此妥帖的騎奴啊，她一個眼神一點笑意，他便明白她心中所想。他在她身邊寸步不離，每一個細微的隱患，他都幫她悄無聲息地擋掉。他看她的眼神，是如此火熱熾烈。

如細雨無聲，不知不覺，她對他便多了一絲依賴。他在身邊，她便心安暢快，他若不在，她便覺得似乎少帶了什么，心神變得有些微不寧。

可他，終究只是個不經人事的少年，只是妥帖，無法給她溫暖。從喪夫的悲痛中走出后，她被另一個男子的脈脈深情打動，重新嫁為他人婦。

公主府里張燈結彩，一片喜慶，那些日子的悲傷灰暗一掃而空。他站在奔走不息的人群里，看著滿眼的紅色，第一次感到寂寞蝕心。

初經人事的他，終于慢慢明白，他的心里，原來早已種下了暗戀的種子。

此后，她的身邊，多了一個相扶相攜的男子。她不再形單影只，也不再獨倚窗前默默垂淚，如花兒遇上春風，笑容重新在臉上綻放。他跟隨在她身邊，看著她對另一個男子脈脈含情，看著她對另一個男子款款而笑，看著她對另一個男子噓寒問暖，心總是莫名地一痛，會忍不住想，若與她并肩而立的那個人是自己，該多好。

他清楚這一切只是奢望，他與她，終究隔了天地懸殊的身份地位，終其一生，他只能默默站在她身后，無法靠得更近。有些東西既無力改變，那么，他愿意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著她幸福快樂。

她卻不愿他的英勇聰慧埋沒在她身后，不僅將他姐姐衛子夫引薦給當朝皇帝，也將他推薦到宮中當差。

在情海里沉浮數載的她，早已從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春波蕩漾，只是，她已有夫君在側，又何必耽誤這純凈稚嫩的少年？

臨行時，她送他上路，殷殷囑咐。他雖有萬千不舍，終是含淚離去。她放他海闊天空自由翱翔，他不愿看到她眼里的失望與嘆息。心里，也有另一個聲音在召喚，若他飛黃騰達，闖下一片錦繡前程，是不是，就能離她更近一些？

從此他將思念掩藏，搏命廝殺，一次次出生入死，一次次遠赴大漠，從青蔥少年到壯年男子，他終于用英勇和鮮血將自己的名字刻在了帝國的功勛簿上，終于有了傲視群雄的力量。

那個青澀少年，終于長大了，長成一棵參天的樹，長成一個令人仰望的神話。

而那個在他心里美艷如仙的平陽公主，已被歲月磨去了嬌顏花容。

三

那些征戰的日日夜夜，精疲力盡無力支撐時，他會一遍遍默念著那個名字，每念一遍，力量便長出一分：山窮水盡寂寞孤獨時，想著那個飄逸如仙的身影，心里便會開出一朵朵花兒，將寂寞驅走。

凱旋歸來時，他最想做的，是執她之手，將所有的喜悅與痛苦一起與她分享。可最終，只能遠遠隔著人群，默默相望，舉一杯酒，淺淺一笑。

以為這一生就是這樣，遙遙地看著她幸福美滿，可誰知她的幸福早已千瘡百孔，那個柔情脈脈的男子，卻與他人姬妾纏纏綿綿。這樣的羞辱與背叛，無疑是在她心里扎下一根刺。刺未除，駙馬畏罪自盡，從此，她再次孤身一人。

背叛與喪夫的打擊，讓她如一朵遭受狂風暴雨襲擊的花，瞬間枯萎，再無生機。她的寂寞與悲傷，她不說，他卻感同身受，常常望著她的背影，長久靜默。也會經常到她府中，送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兒，陪她說上幾句話。

心中被壓抑多年的情意如雨后青草，恣意蔓延，將層林盡染。他早已不是那個羞怯的少年，他已長成有擔當、有能力掌控命運的男子。這一次，命運安排得剛剛好，他不愿再錯過。

他的目光如此熾烈，那屬于男人愛戀的目光，她豈能不懂？這一生，她被情所傷無數，只有他，默默守護，什么都不說，卻給她最妥帖的關懷與溫暖。這溫暖，她早已依戀，可是，她是如此高傲的女子，眼里容不得半點灰塵，不愿有一絲的將就。

她豆蔻年華時，他是懵懂的孩童；她青春正盛時，他是青澀的少年，他見識了她所有的幸福與悲傷，看過了她所有的狼狽與不堪。歲月流逝，讓她從仙子跌入塵埃，卻讓他抖落一身灰塵，成為人人膜拜的英雄。現在的她，已經配不上他了呀。

無論她怎么躲避拒絕，這一次，他不再退縮。曾經，他在歲月之畔，與她遙遙相望，待終于功成名就，擁有了與她并肩的資本，又怎可能退縮呢？

他的情深意重如此旗幟鮮明，弄得滿朝皆知，連皇帝都拊掌贊嘆。她的心終于被一點點融化，那些情感的傷害與悲痛，那些被辜負的年華，都在他情意綿綿的目光里，得到了最好的慰藉。

隔了十二年的光陰歲月，隔了懸殊的身份地位，以為窮其一生，他與她只能各自站在不同的人生軌跡上遙遙相望，卻不想，他用三十年的守望與拼搏，終于跨過歲月的河，與她執手相視。

與平陽公主相守十年后，衛青離世，用三十年遙望，換十年相守，雖然時光太匆匆，但他卻一定是平陽公主一生中最美最真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