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辭冰雪為卿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塊。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清）納蘭性德《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

很多個月光圓滿的寒夜里，那遙望明月的人，在思念著怎樣的故人？他哀嘆好景無多，世事艱辛，他可憐天上的月只一夕圓，夕夕都成缺。往事煙消云散，醉眼蒙嚨里，那一輪皎潔的月，恍著苦苦尋覓的故人身影，無言到君前。

《世說新語》中，有這樣一個典故，說的是茍奉倩夫婦二人舉案齊眉、情意甚篤的故事。有一次妻子患病，高燒不退，時值寒冬臘月，一年中最冷的時候，茍奉倩情急之下，解去衣服，赤身跑到庭院里，讓風雪凍冷自己的身體，再回來貼到妻子的身上給她降溫。如此不知多少次，卻依舊沒有感動上天，他的妻子還是病死了。那次之后，他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便隨妻子去了。

那夜遙望明月的人成了納蘭，想起孤注一擲的荀奉倩，想起自己已故的妻子，不禁悲從心來，遂寫下這樣至情至性的詞句——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不辭冰雪的愛情，是不顧一切的愛情，是用余生來賭的一場執著。人生百年，韶華白首不過轉瞬，曾經的飛蛾撲火，都化作這余溫尚存的灰燼，可仍有人執著地做這撲火的飛蛾，為了這不顧一切的愛情，甘之如飴。

它落上漢初的琴弦，綠綺琴輕響，才有了屏風后那一曲相和的“鳳求凰”，有文君夜奔、當壚賣酒，有淚落兩篇訣別書，有流轉千古的一闋《白頭吟》，有了那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它翩躚在后唐的春風軟語里，詞句淺吟低唱，才有了金蓮臺上一舞傾城，有了初見君干的那一眼心動，輕喚窅娘的溫柔，有了那個蓮花池畔一躍而下的身影。

它飛過秦淮的煙水茫茫，美人眉心輕點紅妝，才有了南明那一香扇墜，有了他成親之日親手題的詩，有了她決絕撞向妝臺，殷紅的鮮血濺到桃花扇上，化作的灼灼桃花。

它流連于《西廂記》的詞曲中，隔了人海初見的那一眼，才有了張生和鶯鶯的相識相慕，有了十里長亭楓林欲染的離別，有了千里相隔、夢中相會，聊訴衷腸：“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都是不顧一切的相守，都是這三千塵世里，那只撲火的飛蛾。自己選擇的將來，明知是劫難，卻心甘情愿。人生里這樣的一次不顧一切，本就是不求結果的，來過愛過，太多人作繭自縛，逃不脫情之一字。

最后，這飛蛾穿越了千年的月光，來到這樣寂靜的一個晚上。他的案上還展開著那卷《飲水詞》，他的手邊是剛寫的兩篇悼亡詩，硯臺上的墨痕還未干。

舊時明月不照今日江山，春來燕子依然，你卻早已不在。

他筆下寫過那么多驚才絕艷的詞句，可到最后，天地浩大，仍只剩他孤身一人。

月華流轉的夜，想起很久之前梁祝化蝶的傳說，依舊是那樣燃盡了余生，不顧一切的守望。素白的宣紙上落下了最后一筆，所幸他終將逭隨那明月而去，如那掉火的飛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