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君心知我心

窗外的雪，翻飛似霧。隔著撂下竹簾的窗，射進來的幾分明媚映在他溫了酒的爐子上。

酒已溫好，他卻不喝。只是打開蓋子，任醇香四溢，醉了滿室。他的手，雖滿是刀劍磨礪后的老繭，卻修長好看。他輕輕摩挲著那柄跟了自己一輩子的青銅寶劍，盈在眼眶的熱淚，似要隨風(fēng)飄散。

劍鞘已蒙塵，劍身亦是銹跡斑斑。

（一）

那年，師兄弟們相繼辭別了師父，下了山。

他不愿走，跪在師父的門前，一跪就是一整夜。他祈求在師父膝前盡孝，可師父卻說：“子龍，你這一身武藝，豈可埋沒在深山。”

最終，他還是下了山。臨行前，師父贈他一方寶劍。這方寶劍削鐵如泥，吹發(fā)即斷。師父說：“此劍可識忠奸，辨善惡。”

原以為這不過是師父為告訴他須忠義為人而下的警告，卻不知，競一切如是。

那日他殺了兩個黃巾賊，生飲敵血的寶劍在空中錚錚作響。寒光閃動，竟從劍內(nèi)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

她生得極美，不染凡塵的那種美。如玉般輕靈，卻又帶著絲絲的狠辣。如同一柄上好的劍，縱使劍鞘滿是璀璨珠寶，劍身卻依然有殺氣浮現(xiàn)。

“別誤會，我并非妖。”少女笑著飄到他面前，“我是劍靈，是這柄劍的靈魂。”

鑄劍之人喚她千言，她也就承襲了這個名字。古人鑄劍，常以物相祭。鑄她之人是個劍癡，便以魂相祭。鑄劍者懲惡揚善為極善，執(zhí)念過深卻是極惡。極善之魂，極惡之魂，雙魂合在了一起，便有了她這個劍靈的存在。她說：“我本是極善，亦是極惡。你若忠義，我便護你安康無虞；你若極惡，我便全你野心，為你殺戮天地。”

（二）

群雄割據(jù)，亂世硝煙中，他幾番輾轉(zhuǎn)，終是投入到公孫瓚的麾下。幾番征伐有功，倒也得了重用。

“你似乎并不開心。”赤著腳坐在梁上的千言懶洋洋地笑著，“看來這些并不是你想要的。”

他默然，執(zhí)了帕子擦拭劍身。

她從梁上飄下，將溫好的酒端到他面前，“你想要什么，盡告訴我。我雖然只是一個劍靈，卻能助你許多。”

“何為莉何為義？”

“嗯？”她有些茫然，“這便是你想要的？”

他抬首，清澈的眸子透著難得的認(rèn)真。千言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怎么就跟了你這樣的榆木腦袋，害得我現(xiàn)在連口血都喝不飽，整整瘦了大半圈。”

“苛待你是我的錯。”他抬起手，亮出手腕，“給你，喝我的。”

千言怔了怔，突然發(fā)現(xiàn)這塊榆木卻是難得的好看。雖是武將，卻沒有武將的粗獷，那份夾雜在俊朗中的英姿颯爽，羞紅了她的臉。

她推開他的手，慌里慌張地躲進了劍身，只余聲音在空中飄蕩，“我會為你尋一明主，全了你的忠義。”

后來，他遇到了劉備。

再后來，他借兄長離世之故，離開了公孫瓚。

（三）

“你對劉備滿意嗎？”千言面對赤膊練槍的趙子龍沒有絲毫的避諱，斜倚在屋頂，睡眼惺忪地喝著酒，醉意朦朧。

他收了槍，披上袍子，“他是這亂世的正統(tǒng)，是難得一見的明主。”

“你滿意就好。”她打了個呵欠，“可你別忘了，就算再英明，他也是君，必有君王的猜忌和無情，你就是再忠心，怕是也消不了他的猜忌。”

他點頭，“我知道，可主公對我有知遇之恩。只為這份恩情，我便愿為他交付性命。”

千言瞇了眼睛，搖了搖手中的酒盞，“上來陪我喝會兒酒，可好？”

他一躍便上了屋頂，擇了她身邊的位置坐下，“冬日里埋下的梅花釀，于夏日取出，原是這般醇香。”

千言望著天，昨日還是細雨纏綿，今日卻已晴空萬里。初升的太陽暈染出淡淡的金色光暈，屋頂暖洋洋的。她有些醉了，爬到他的身邊，笑瞇瞇地問道：“明明這么忠義的人，為什么我卻覺得你那么無情？”

他向后挪了兩步，“男女授受不親。”

“我不是人，和我講禮節(jié)做什么？“她笑著逼近，”我是你的劍靈，會受到你情緒的感染。子龍，明明你已對我動了心，又為何要離我這般遠？莫不是在乎什么人妖殊途？莫不是想要告訴我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我已過親，她雖死于黃巾戰(zhàn)亂，我卻暫無續(xù)弦之意。”他面無表情地拂了她的好意，“師父說你可識忠奸，辨善惡，卻未曾說過，你還會猜人心。”

她也不急，只是拉過他的手，笑著說：“我確是猜不透你心中所想，但我明白自己的心。子龍，我不會老，更不會死，我可以等你一輩子。若你想讓我等，便留這劍一生一世。若嫌我并非人類，將我送人也罷。”

（四）

戰(zhàn)火中的歲月蹉跎過幾多年輪，他跟著劉皇叔一路南征北戰(zhàn)。斷了幾桿槍，也失了幾匹馬，只有那柄師父贈的劍，時時佩在身上，從無半分差錯。

長坂坡前，劉備被打得似喪家犬般節(jié)節(jié)潰敗。

他護著劉備沖出重圍，卻又得知甘夫人與少主劉禪被困長坂坡的消息。明知是絕路，他卻欲策馬而返，殺人那絕無勝算的重圍。

千言攔在他面前，“你這是自尋死路。”

他揉了揉她的頭，模樣是難得的溫柔，“等我回來。”

她還來不及反應(yīng)，身體就被他強行封回了劍身。他行至劉備面前，畢恭畢敬地將劍雙手奉上，“此劍削鐵如泥，在危急時刻可護主公安全。”

劉備拍了拍他的肩，幾欲涕淚泗橫。長劍中的千言卻忍不住冷笑，劉備若是真的關(guān)心他，又怎會讓他去自尋死路。

他策馬而歸，終是尋到了走失的主母與少主。

甘夫人怕成了他的拖累，情急之下，縱身躍入深井，結(jié)束了生命。他抱著小小的劉禪，以白布將其裹人懷中。他說：“等我。”

只是不知，要等他的究竟是誰。

曹軍的包圍，使他雪白的戰(zhàn)甲被鮮血染得通紅。自己的血和敵人的血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原本的顏色。懷中嬰孩的哭聲淹沒在戰(zhàn)場的殺伐聲中，他殺紅了眼，唯聽到曹操末賢若渴的笑聲，“得此人必可得天下。”

可曹操終是沒有得到他，他浴血而歸，將劉禪交給劉備。

“你終是全了自己的忠義。”

人散去，千言緩步而來，用輕靈的手指摩挲著他那數(shù)不清的傷口。她淺笑，“可你終歸是人，這一身的傷，只怕要留下一身的病癥。你是戰(zhàn)場上的龍，若再入不得戰(zhàn)場，對你來說豈不是太殘忍了。”

他揉著她的頭發(fā)，“如你所說，我終是全了自己的忠義。”

她苦笑著吻上他的唇，“榆木，榆木，我活了不下千年，竟會在你這里栽了跟頭。”

他突然覺得身上的傷口不再疼，那源源不斷喪失的生命力也跟著回到了體內(nèi)。而懷中的劍靈卻是越來越輕，她在他耳邊輕聲呢喃：“你無法愛上我也沒關(guān)系，我會用我的方式來護你一世無虞。”

他身上的傷，漸漸痊愈。

寶劍，卻失了光澤，變得銹跡斑斑。

她，卻在他懷中，漸漸消散。

尾聲

他一品醇香，醉意涌上心頭，沒有勇氣流下的淚終是流了下來，“并非是我沒有愛上，只是不敢承認(rèn)罷了。你是不老不死的劍靈，而我，只是一介凡人。我不忍讓你看著我生老病死，卻不知，我的自私讓你一世不曾明白我的心意。苦了你，也苦了我自己。”

后來，常勝將軍趙子龍離世。后人力之入殮，卻發(fā)現(xiàn)，征戰(zhàn)一世的趙將軍身上，竟沒有半點兒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