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成為時弊的“抄襲”事件接二連三、此起彼伏,就如名牌被常?!吧秸?。該如何斷定“抄襲”呢?不約而同、先得我心的雷同?投機取巧、拾人牙慧的拷貝?彼此借鑒到疑似抄襲?黔驢技窮到山寨他人?是難分伯仲的“英雄所見略同”抑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還是像小偷一樣剽竊別人、瞞天過海、欺世盜名?連自己抄襲自己的藝術家都時有所聞!
在跟仿、緊挨的世界里,個體獨立獨創的空間已難以維系;在喧囂、奔忙、擁擠的現實境遇,如何使互為他者的個體存在相互依靠,又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如何使相互攪擾、促狹、侵占——不是“僧多粥少”、而是過度揮霍的當代——實現萬類并存、和諧共生的世界愿景。當“大”成為一種豪奢時尚、透支消費、失控流行遍布當代時,小空間、小尺度、小作品便反其道而行地具備了批判性的力量。
也許是機緣使然,在跟仿、緊挨的世界里,《靠不靠——當代藝術作品邀請展》邀請了來自五湖四海的54位參展藝術家的百件作品,在一個不到200平方米、嚴格地講就是139平方米的有效空間,近乎零距離的因緣際會。小空間生成大展覽,繪畫、雕塑、抽象、水墨、圖片、裝置、影像、行為等當代藝術全樣態在此成為一個現實暗喻,高壓氧倉般地密布聚集,彼此相靠甚至緊挨的個體,意欲顯示的卻是不被同化、異化的獨立存在。
如何凝視時代?也是“靠不靠”提出的初心。人的“不合時宜”,在于對時代的追問與省思。人與時代的若即若離,指涉的是如何看待個體的獨立經驗,如何確立個人的獨創空間——不是為一個人,是為每個人。
所以,“靠不靠”的問題起碼兩方面看:一方面是怎樣靠?靠關系、靠朋友?靠知識、靠資源?靠慣性、靠政府?靠暴力?靠錢?在喧鬧、擁塞、迷亂、混雜的當代,“靠”甚至成為宣泄與沖撞的粗口!另一方面是怎樣不靠?計劃生育?離群索居?出走或皈依?顯然,這些都不僅是個物理學、生理學乃至社會學層面的問題。面對當下,答案也許五花八門,問題卻是不言而喻。就如物化形態的美術館或藝術空間,展覽或藝術品,意義肯定不止于物化形態本身。

當下關于自然主題的突出傾向就是生態環保問題。來自美國的瑪雅,以裝置形態的觀念語言,表達出對環保與生態的急迫關注,雖然她的轉換有時是詩意的,我們細心些,會看到那些飄逸的黑色羽毛是煤做的。浦捷幾年前開始收集開業慶典婚喪節慶燃放的花炮廢屑,打成漿,濃縮還原為重被受洗的《一堆好運》。吳軍利用廢報紙、過期印刷品裁切拼貼《點擊系列》已持續數年,針對信息泛濫的極度浪費,找到解決信息垃圾的藝術方案。譚勛的《一次性錫紙盒》用不銹鋼翻制了多見于航空餐的錫紙盒,既POP,又禪意。孫良牛皮上的精微紋身,使自然主題走向魔幻超驗。王凱充滿筆觸、肌理的《形狀系列》讓自然與非自然的綜合材料滲入更加個人化的私語。史金淞《華山計劃·散件集》中充滿耗損的金屬物件,令人感到時間的“水滴石穿”。申凡木板綜合材料的《標點》系列,在文本化的畫面上,將全部文字剔除,只留下標點符號,密集的文字意義被畫面消解,是文化的失語還是減排低碳的綠色環保?油畫語言一貫光潔的陳文波用華麗平面為POP時代的人造物裝點榮光。施勇則借建材的表里,登峰造極地將華麗推至無用的頂端,施勇為近期的個展及全部現場作品起名為《讓所有的可能都在內部以美好的形式解決》。
關于人的主題的突出變化就是打破英雄化、理性化、偶像化的人的古典神話,打破單面化、同一化、復制化的人的消費面目,如何在碎片化、畸形化、虛無化的當代,基于人文視角,重新整合世界。電影學院表演系畢業的媒體女孩孫妍,喜愛畫朋友的《肖像》與私人的《日子》,喜歡“自生自長的幽靈”。以拍圖片與做木偶著稱的當代藝術家馬良,將2010年用牛皮紙、金粉、炭筆創作的《鼻青臉腫的少年》、《戴奧特曼面具的男人》初次示人,是他深度自我剖析、自我表白的自畫像。來自意大利的年輕建筑師Pietro用他更心儀的雕塑藝術,解讀人的臉,與歷史文化沉積層形成的錯位、斷裂的臉、面具、面膜化的肖像。雕塑家李占洋沿著博伊斯的“社會雕塑”,走向關乎生命史、個人史、病歷史的社會雕塑,《李占洋的藥箱》以更簡明的觀念語言折射出被雕塑化的個體健康與社會健康。張湘溪微雕裝置《超級市場》、《民工宿舍》反應了消費時代的商業帝國欲望與社會底層的生存掙扎,通過精微視錯的雕塑景觀,并意味深長地把他們的場域放置在廢棄的電視機空殼中。鄔一名在其更大幅的作品上,以其獨到的水墨語言對最為平凡日常的小景予以表達,并更加淋漓地呈現出真幻有無的當代氣質。潘曦絹本《逃離》的鐵線游絲、行云流水,本為宋人宮廷獨善的工筆,在女性筆下更似女紅刺繡,超現實的絹本工筆同構超現實的高冷畫面。


“靠不靠”展覽中的一組水墨,首先從細小的個案尋找水墨的正反與泛水墨的可能。中國水墨傳統源遠流長,水墨的當代可能伴隨身份焦慮的標簽化、符號化,被近年急于譜系化的“水墨熱”推波助瀾。國美油畫系的常青迷戀“中國畫”早在“水墨熱”之前,本以極細膩古典的靜物油畫著稱,卻放棄了排到許多年后的訂單而畫起水墨,主題視角直視社會市井底層。常青水墨來自于他斷崖式的態度急轉,他拒絕了常人可靠一輩子的靜物油畫,他說為訂單的重復畫畫只能讓他嘔吐。裴晶、馮峰、常青三人的水墨是剝離傳統國畫、疏離文人畫與性、色、俗相關的三個“新國畫”案例。
梁碩、史金淞、譚勛、華韡華的水墨不僅是跨界的,而且是反向的、逆襲的,更貼近當代語境的觀念水墨。雕塑家梁碩充滿屌絲感,他工作室中的“珍寶館”,珍藏的都是最為文化人輕視、忽視、鄙視的地攤貨,卻成為他世界觀的支點,就如他的館名叫“藏渣”。近年,梁碩也迷戀起水墨,理由與常青相像,上手輕松。這次參展作品是六條屏《臨時結構詩-賣老東西》,紙上設色徹底剔出了詩情畫意的偶發詩書畫,用文字繼續延伸他貌似無厘頭的世界觀。同是雕塑家的譚勛將《一次性錫紙盒》轉換為水墨的山水圖式,與他《一杯普洱》的中國山水意境契合。史金淞的紙本水墨《百衲圖》用硬質的金屬件替代了軟質的毛筆,使傳統墨色華麗而詭黠,精美又攪局。華韡華,少見的具有顛覆性和叛逆性的行為藝術家,以養蒼蠅著稱,《2013—12》是遭遇蒼蠅糞便的紙本“水墨”,華韡華的蒼蠅水墨一方面與他一貫傾注的蒼蠅作品有關,一方面針對近年“水墨熱”的反向逆襲。羅威以蚊子為表現媒介,《孑孓手稿》的涂鴉針對了居于生態鏈末端的蚊子,介于生物與微生物之間的、繁殖力強大的吸血害蟲。動物世界與人類社會的攪拌,觀念世界與物質世界的對沖,藝術身份與語言媒介的跨界,為當下的“水墨熱”帶來更開放遼闊的想象。
抽象是關乎人與自然的或曖昧、或晦澀的另一個藝術板塊。形象雖模糊不清,主題并未退場,讓天人之際得到多樣化的拓展。抽象藝術歷來是上海藝術的精神聚集地。李向陽《非相》中的那些線,是天地間被擠壓的虛像,我更看到如高鐵時代的高速變異后的形象被水平化的釋放、釋解、釋懷,是另一種涅槃與化境。身為魯迅美院美術館長的王易罡,抽象也是從具象而來,具象的消逝留下的是相關具象的色彩關系,或者說,他的色彩是具象化的。王易罡的抽象是北方表現、激情熱烈的,不僅是表現抽象,更是具象被涂抹后的抽象。久居北京上苑的李向明,關注語言窮困的抽象、材料抽象,想到塔皮埃斯,埋藏的卻是中國的生活記憶,文化的人文的關懷,用西方現代材料抽象詮釋中國歷史傷痕苦難,生成了《玫瑰的夢》、《綠色的夢》。同樣的訴求,我們也在曹原銘、向利慶的作品中看到。雖然他們現在的作品具有顯著的抽象藝術特征,他們卻沒有標榜抽象的欲求與企圖。

當下中國,繪畫多指油畫,從西方古典到現代派再到當代的新繪畫,是當代中國藝術家不肯背棄的記掛,它幾乎確保了中國藝術領域繪畫的首席地位,也許致使中國畫“水墨”稱謂與稱做繪畫的油畫屬性做了區隔。四川的郭偉“多年以都市人的動態神情為表現對象的作品,在精神分析般的方式下,自然地體現了時代變遷中都市人隨之變化的心理狀態?!蹦暇┑母鹫鹈詰倮L畫語言實驗經年累月,新作《文本之外》更充滿質感與分量感。肖娟布面油畫《風景》的森林秘語,戴清《彤羽》、《海韻》充滿表現的生命爆發力,陳子君PP板著色的新作《觀心象》,從偶發的痕跡里生成意外的形象,那里融入了藝術家無盡的夢幻想象。
邵譯農的《百年之夢》是他2014年開始的空間觀念裝置。寧佐弘空間行為裝置《聯結》,用紅線聯結了游人如織的上海朱家角水鄉的古橋與河道。上海戲劇學院的楊青青行為攝影系列是為鮮花妝容。
《皇家享受》是對繪畫愛恨情仇的吳繼峰的新作,把曲奇餅干包裝袋上華麗的古典油畫在認真地復制一遍,裝上古典華麗的鏡框。是對被商業消費掉的古典重新打撈嗎?還是戳穿商業時代的偽古典?吳繼峰說他是“質疑商業圖像對古典意象缺失精神的挪用,對古典繪畫式微的憑吊?!秉S珺更是把達芬奇的名作按原尺寸高精度地噴繪打印出來,裝上LED燈箱,用POP化商業時代對古典的挪移篡改,是宣布吳繼峰打撈古典的枉然嗎?譏諷古典的何旸紙上數碼圖片《惡之平庸》,出于一種人文主義的思考和探詢,嬉笑怒罵含著傷感與揪心。吳高鐘這位曾因鉆入牛肚子聞名的行為藝術家,用皮毛做了一只華麗的古典西洋鏡框,框內慣常的畫作沒有了,徒有其表的華麗引發了經典的退場??傊?,古典的甜美與交響樂般的宏偉戲劇舞臺布景中上演的是膚淺、浮夸與荒誕虛妄,人類的謬誤。
《答非所問》是成立于今年的“魚羊鮮小組”的第一件互動影像作品,由小組成員毛唯辛、焦振予、趙航、計文于共同完成,通過每個人的十個提問與十個回答的隨機自由組合,讓問答變得無厘頭?;佑跋駮r的娛樂、游戲感,點破天機,表面一本正經,實為錯位、亂搭,不知所云、答非所問,折射了碎片時代、混亂纏繞糾結荒誕的語境。
幸鑫的行為影像《推著汽車在城市里奔跑——自西向東約30公里》,真實記錄他與愛車的一段糾結與悖論,人推著載人的車,形只影單地在車流如梭、人潮涌動的城市中穿過,呈現的是遭遇現代化淪陷的無助個體,還是肉身個體與現代化城市的決斗?青春讓無助變成娛樂的抗爭,沈娜的作品指涉當代問題。學生打扮一群年輕人,行為不軌地浪跡在城市的角落、邊緣,自娛自樂,狂歡與惆悵現實的急速脈動制造著身份的錯位與迷失。青春殘酷主題:青春狂歡與青春自虐是一切青春的“暴力”?顯然,對于青春期叛逆,沒有社會學意義的新舊之分,只有對現實的感同身受,就是永遠的不滿和不停留。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青春殘酷,或者說青春永遠殘酷,貌似暴力,又未失愛的幻想,邪惡與美麗同在。沈娜的詩意流浪,忽略了現實殘酷的另一面,就是喧囂、擁塞、擠壓的現實讓自由的流浪都成為奢求!讓我們回到現實的世界,重新找尋生命的“詩與真”,這是歌德時代便已意識的問題。
遭遇現實世界困惑與感動的臨界點上,我們警惕喧嘩時代同質化或異化的危險,謹防當代藝術的硬化現象。找一個“不合時宜”的集群,用一個“不合理”的展成方式,再次呈現一種融入或干預的初衷,讓藝術生動、豐富、真實的當代樣貌得以充分呈現。“不忘初心,方得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