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相傳，不知其盡

數月前，第一次邁進景德鎮一家專門做柴燒器物的工作室：等于堂。在景德鎮的幾天，每天晚上我都要去一趟。一來是因為它們并不同于我以往所見到的柴燒器物，且每天都會出窯不多的一些產品，因而它們永遠跟前幾日我所見的不一樣，每一天都會有新的視覺感受；另一個原因，就是每天晚上茶桌旁都聚集了不少他們的朋友，我實在找不著機會跟他們深入交流，有陶院的老師，有同行，有書畫行家，有行業內年輕人……他們聊技術，聊器物之美，聊局限與突破，聊老祖宗的精華，聊現代的人的生活，聊景德鎮的未來。

回到北京的幾個月，每一窯出來，我都會選一些產品分享給雅債的客戶，漸漸地，對等于堂，對他們的柴燒器物，都隨著了解、使用而更加喜愛。日漸的交流，就有了下面這些文字和體會。

不要用人的有限，限制它們的無限——等于堂對器的態度

柴燒的魅力在于它的變化。灰燼和火焰直接竄入窯內，產生落灰，再經高溫融熔成自然的灰釉。受火面，背火面，不同位置，不同溫度下，都有奇妙的變化和呈現。你永遠無法設定這一窯這一只應該有怎樣確定的呈色及效果。

在寫書法的時候，常常著迷于筆墨和紙張之間關系的表達，看到筆墨行于其上的力道深淺，順逆行跡。甚或能夠感受到古帖中那個時代刀行石上的氣度。而在篆刻時，更喜歡那些能夠帶有石頭氣息的作品。它貌似不精致完美，卻蘊含飽滿的生命力在其中。

柴燒就是如此，你會在作品中體會到火焰、灰燼與陶土之間的融合與對話，人、土、火、灰、窯、柴、時間、自然，在即使一只小小的杯子上，都留下了它們的痕跡，一一讓你領略。杯體成為它們生命的舞臺，共同演繹了此時此刻它們的奏章。

它并不華麗光亮。或粗獷自然，或拙樸敦厚，或內斂古雅，或層次豐富。而當你使用時，手、口、眼接觸不同的面，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隨著每日相伴的使用，與茶湯浸染，隨時日變化，陪伴生長。

等于堂以自己多年來對器物的理解和技藝的把握，成功地實現了規矩與自由的共存。既可以把握器型的穩定成型（這是以往的柴燒中是非常難于實現的），又賦予它足夠的自我生成空間，等待它每一個變幻的驚喜。我也習慣了每一窯出來，在心里都放棄要求、設想等等，只是期待并安心地等待它們出來，給我們新的體驗。今天正巧看到導演編劇徐浩峰的一句話：“作品總是比作家深邃，寫出了意外才叫寫作。”

通過它，我們可以提醒自己不斷打開，不斷打破，不斷重建，不斷開始，不斷放下，不斷地讓自己放棄執念。而這種魅力，我在等于堂的柴燒器物上每一次都會領略到。

所謂完美，就是面對當下每一個存在，都心存美好——等于堂對人的態度

一直以來，在我心里，美和美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詞。事實上，哪里有完美這回事呢？那些坦然接受生活中的不完美的人，往往收獲了幸福的人生。

今年春天，我們請來滿亞法師開示，她有一句話對我的生活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跟伴侶，跟家人，跟朋友，跟同事相處，是用‘你’去愛你，而不是用‘我’去愛你。”面對生活中的一切，我們太習慣用“我”去度量和理解一切“他”，卻忽視了我們面對的對象的現實存在。我們固囿在自己的要求、想象、執念之中。

在跟等于堂的交流中，深刻地感受到他們對于人，對于生活，對于美的態度，融入了他們對作品的理解當中。他們對于中國未來陶瓷的態度，對于中國傳統陶瓷的態度，對于品牌的態度，對于自己當下的狀態的態度，對于每一窯的態度，對于每一個器物的態度，都給予了極大的容獲程度。其中一位主創孫老師說的一段話，記憶深刻：“一窯中，有時會出現一個理論上的瑕疵品，某些偶然的痕跡落在了器物的表面。可是你想想，這只杯子多么可憐，就它偏偏遭遇了這個狀況。但是轉念一想，它又多么幸運，正因為此，它呈現了截然不同的樣貌和視覺語言。它是瑕疵么？不是。它就是它，它把它當時的狀態完整地呈現在你面前。也許它是不完美的，可是卻有它獨特的氣質。如果你能夠欣賞它，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就像我們和人交往，從來都不是因為對方的完美，也不能要求人的完美，而是因為他就是他。”柴燒器物，正是如此。一切關于完美的執著標準都無法套用在它的身上。一旦人們放棄固有的局限，去看這個鮮活的存在時，反而著迷于它的不完美之美。

在我們的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可預期，這就是生活最大的魅力吧。正是那些預料之外，小小意外，些許殘缺，偶不如意，未達目標，驚喜非常，讓我們的生活豐富而完整。當下，接受并欣賞，就是最美好的事情了。面對柴燒器，它的不可預期，焰跡變化，毫無規律，哪一樣是我們可以完美把控的呢？這也許就是中國古老的柴燒技藝想一代代傳遞給我們的話吧。

500年后，如果它還有意義——等于堂對品牌的態度

景德鎮的匠人們，可能都曾思考過一個問題：循古還是創新？一味地創新，器物好像缺少了根基和血脈，經不住時間的考驗；一味循古，又確實不能適應現代人的生活方式使用方式。

等于堂的器物的產生，有兩個堅實的根基，一個是多年來對歷史上中國器，中國陶瓷工藝技藝的研究；另一個，是對日常生活的體悟。對于歷史，取其長，取其精，更取留歷經漫長的歷史過程仍然驚嘆的技藝和美。對于現今，則融入自己對生活的體悟與拿捏，做出適合當代生活的當代器。

精簡之上，變幻非常。

精與簡，是等于堂的創作理念。對器型的精細研制，胎質的科學講究和色釉的變化追求。型制、質地、色澤與紋理，都力圖在精確的控制之中尋求不可復制的變幻之美。首創無煙囪的節能環保窯爐的設計與燒制，口沿搭把技術，一體灌漿無痕接頭技術。他們的柴燒工藝對于窯爐本身的裝置有特殊的要求，器物對窯爐溫度和氣氛作出敏感而微妙的反應，形成不確定的偶然發色和肌理，實現器物本身的藝術性。這樣的技藝難度是他們的厚積薄發。而傳統造型的法度，又與現代生活習慣及方式融合，其間更見功力。

陶瓷是感性與理性的藝術，是物理、化學、機械等多門學科的綜合藝術，是審美意趣的藝術，是歷史傳承的藝術，是這個時代生活的藝術。身兼等于堂技術總監的另一位主創齊向東老師以他深厚的積淀，通達的思考，使這一切融會貫通，變為可能。他以土生土長的景德鎮人的身份，以景德鎮的水，景德鎮的土，景德鎮的火，賦予了“景德鎮制造”幾個字新的內容與自豪。

陶瓷，作為人類文明的一個載體，用獨有的格式記錄及呈現它所屬于的那個時代，直觀地反映了當時的工藝水平與實用、審美取向。

也許可以試想500年后，透過一只杯子，柴燒、薄釉、手拉坯痕跡、煙熏、草木落灰、壓手重心、口唇適合度、造型、胎質、釉色、變化……杯盞之間，似乎可以管窺到當下，我們有怎樣的過去，我們在怎樣生活。等于堂的努力，為過去作了傳統的繼承，為今后留存一份觀照，也為未來留下了永續的薪火。

柴燒，中國傳統的薪火之功，在世世代代，一個又一個匠人的用心中，薪火相傳，不知其盡。

景德鎮一個朋友用了三年的時間，做出了藍邊的飯碗，就是小時候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的那種藍邊碗，只是更為精致和有設計感。他說過一句話，作為結尾甚是合適，我想這是無數景德鎮的匠人心里想的事：

“今天，有今天的器皿，

我們必須保持舊的記憶和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