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列強經常宣稱自己肩負使命,維護某種普世標準或追求某個承載著這種標準的目標,從而將它們的軍事干預合法化。
西方經常辯解說攻擊南斯拉夫的目的是為了制止其對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人的壓迫,并保護他們的人權。要公正地評判北約1999年3月對南斯拉夫的襲擊就要全面了解這場悲劇。
西方的勢力和南斯拉夫的瓦解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南斯拉夫在許多方面是建立多民族國家的典范,盡管從一開始將科索沃并入塞爾維亞就不正常。
新南斯拉夫國家發展出一套自我管理模式來表現它對斯大林的挑戰。全歐洲的反斯大林主義者和國際社會主義者團結在鐵托的周圍。盡管新國家具有寡頭政治的性質,它卻作為這個系統所有積極因素的保障者和反抗法西斯的成功領導者而得到了人民的支持。
戰后南斯拉夫的穩定性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結構性因素。蘇聯和美國都想要保持南斯拉夫的完整性和中立性,作為兩大強權在歐洲對峙的一個緩沖國家。
這個國家的瓦解是由內部和外部因素決定的。然而,如果不明白西方勢力在促成和引導這一危機中所扮演的角色,就很難理解南斯拉夫的分裂。
從債務到危機
南斯拉夫瓦解的基本起因是經濟危機。為了通過出口拉動增長,他們借貸了大量的西方資本。西方陷入了衰退,造成南斯拉夫出口不景氣,產生了巨大的債務問題。南斯拉夫政府接受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建議,將負擔轉嫁到工人階級身上。與此同時,南斯拉夫聯盟共產黨內出現了強大的社會群體,他們集結在西方的商業、銀行和政府利益周圍,開始推進新自由主義,美國對此樂觀其成。1984年,里根政府采納了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建議,促進南斯拉夫進行資本主義重建。
這很自然地損害了舊國家的支柱:黨和勞工階級之間的集體主義聯系。在科索沃,1981年發生了暴動,要求獲得完全的獨立地位。群眾運動包括了要求將科索沃與阿爾巴尼亞合并的分離主義動向。中央政府開始加強自己的權力,并嚴厲鎮壓那些它認為不可靠的人。
在塞爾維亞,知識分子試圖在塞爾維亞民族主義和反科索沃的基礎上,在黨和人民之間重新建立聯系。塞爾維亞共產黨領導人米洛舍維奇最終參與和領導了這場運動。它引發了塞爾維亞反阿爾巴尼亞的民粹沙文主義,以此作為保持群眾支持黨的新基礎,而政府實際上實施了里根政府通過世界銀行推行的“結構調整”計劃。
在斯洛文尼亞,共產黨領導層抵制米洛舍維奇,通過煽動更大程度的自治來尋求新的合法性,而其最終目標顯然是完全脫離南斯拉夫。因此,資本主義重建被看成是斯洛文尼亞“加入歐洲”的一種方法。前共產黨領導人和其他人回歸戰前的價值觀,并建立新的親資本主義政黨,并不是南斯拉夫特有的現象:它發生在整個蘇聯地區,這種趨勢的興起受到西方資本的普遍歡迎。
準備瓜分
這就是1989年蘇聯集團開始解體時的情況。美國撤回了它早先保持南斯拉夫國家領土完整的承諾。美國的這種轉變代表了主要西方勢力的立場:南斯拉夫的統一對它們并沒有什么重大的益處,它們都在這個地區推進急劇的資本主義轉變,這種轉變造成的經濟貧困摧毀了舊秩序下人民的社會利益。人民要忍受社會權利和經濟安全的損失,因為他們期待著將來“加入歐洲”。這個一攬子政策和條件最初在大部分中東歐國家奏效了,它將人民團結在采取休克療法邁向資本主義的政府周圍。但是,在兩個國家,它產生了分裂和政治破裂:一個是捷克斯洛伐克,另一個是南斯拉夫。
在南斯拉夫的例子中,這一策略的破壞性表現為一種特別有害的形式,一方面是因為西方政策制定者熱心地將他們的新模式引進他們的頭兩個目標——南斯拉夫和波蘭——這兩個國家隨之在1990年發生動蕩,另一方面是因為一些歐洲國家實際上希望南斯拉夫分裂。他們的壓力和西方推動資本主義的動力共同促成了1990年間的分裂。一方面是一些歐洲國家渴望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獲得獨立;另一方面,美國急于確保南斯拉夫向西方銀行支付它的債務,并且通過休克療法將它的政治經濟“全球化”,以保證這個國家的政權對西方跨國公司開放。那些樂衷于看到南斯拉夫通過斯洛文尼亞和克羅地亞的獨立而分裂的國家有德國、奧地利、匈牙利、梵蒂岡以及有些搖擺不定的意大利。
美國的政策
他們的努力當然不會得到美國的支持。對于美國來說,這種統一并不是主要的目的:它的政策關心的是保證通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在這個國家整體上實施休克療法。1989年,杰弗里·薩克斯在南斯拉夫幫助安特·馬爾科維奇領導下的聯盟政府準備實施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一攬子計劃,這個計劃在1990年實施,那時關鍵的國會選舉正在各共和國進行。馬爾科維奇承擔了向西方屈服的責任,而這個計劃實施的實際后果將會是剝奪他的政府的大部分自主權。到了1991年,它已經沒有能力支付士兵的軍餉,這又削弱了維護舊政權的力量。
馬爾科維奇同意調和他的南斯拉夫主義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一攬子計劃和歐共體的條件,這讓分離主義者有機可乘。他們對選民的訴求包括承諾解除馬爾科維奇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緊縮政策,以及通過這些行為,幫助他們的共和國脫離南斯拉夫并“加入歐洲”。
在1989—1990年,美國的南斯拉夫政策面臨著急劇的調整。國務院在1990年對南斯拉夫的政治穩定性感到擔心,中情局警告布什政府南斯拉夫將在18個月內發生內戰。但是政府還是傾向優先考慮休克療法。因此導致南斯拉夫崩潰并陷入內戰的內部動力被激活了。
當然,南斯拉夫本身的結構性缺陷也促成了它的崩潰。很多人認為分散化的“市場社會主義”對處于像南斯拉夫這樣的地緣政治狀況的國家來說,是一場災難性的試驗。1974年《憲法》,給了各共和國太多的權力,削弱了聯盟政府在組織上和物質上的權力。鐵托1980年去世后,國家就陷入了危機。但如果西方國家有意把南斯拉夫人民的利益放在首位,他們本可以扮演決定性的角色,與南斯拉夫聯盟政府一起,保持國家的統一。相反,西方勢力促成了南斯拉夫的瓦解。
西方勢力與惡行
1990—1991年,南斯拉夫走向了分裂,雖然它的絕大部分人民并不贊成這個路線。這種分裂違背了歐安會和1990年《巴黎條約》所劃定的新的后冷戰國家體系的主要原則:即歐洲的國家內部邊境不應該被改變。相反,國家內政的安排必須保證所有團體的適當權益。但是西方國家并不準備在南斯拉夫實施這些原則,與西方國家利益無關的準則被拋棄了。1991年初,德國和奧地利促進南斯拉夫分解的努力獲得了一個勝利,它們促使歐共體在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和南斯拉夫中央政府之間進行調停。歐共體國家渴望通過這種調停強化他們的外交政策角色和地位。因此它們承擔了一項意味著南斯拉夫解體的職責:不以國家的統一為基礎調停一個國家之內的各派勢力,這意味著否認這個國家的主權。
如果能夠建立起清晰的標準來保障南斯拉夫境內各主要族群的安全,分裂本可以在不發生大規模流血的情況下發生。這是西方勢力一旦介入調停所面對的問題。而西方建立關于保護南斯拉夫人民的權利和準則的角色至關重要,因為只有勝利的西方勢力才能在跨國家體系中賦予后南斯拉夫實體以國家的權力。
克羅地亞問題
西方勢力在1990年代的南斯拉夫舞臺上直接造成了血腥屠殺的惡性循環。1991年,以德國為首的西方勢力宣布克羅地亞有權在自決的基礎上獨立,而國家的邊界應該遵從克羅地亞共和國與“二戰”后的南斯拉夫劃定的邊界。克羅地亞族全民公決贊成獨立,這開啟了克羅地亞民族主義政府與克羅地亞的塞爾維亞人的戰端,因為它違背了戰后南斯拉夫憲法規定的處理民族問題的原則:它否定了克羅地亞塞爾維亞人的民族主權。
克羅地亞的塞爾維亞人的政治領袖就是否留在獨立的克羅地亞也組織了一場全民公決,結果是壓倒性的拒絕。根據南斯拉夫的原則,克羅地亞要獨立應該先解決這一權利與民主意愿的沖突。
但歐共體國家在1991年無視這一點,拒絕了南斯拉夫的主張,即塞爾維亞族的權利與克羅地亞獨立的意愿是平等的。相反,歐共體大多國家采納了如下觀點:塞爾維亞人應該接受他們作為一個獨立的克羅地亞的少數民族的地位。這種方式當然應該意味著歐安會保護少數民族權利的原則應該得到保障。但克羅地亞政府拒絕歐安會的這種準則。
德國政府決定把歐安會的這一原則拋諸腦后,承認克羅地亞獨立,而不預先要求它做出保障塞爾維亞人少數民族權利的承諾。德國的立場在兩個方面背叛了克羅地亞塞爾維亞人:背叛了南斯拉夫保障他們權利的原則,同時也背叛了歐安會保障他們權利的原則。它將克羅地亞塞爾維亞人引向了塞爾維亞民族主義領導下的戰爭。1991年12月23日,德國總理科爾單方面承認了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
美國不接受德國的這種方針——它最終決定介入南斯拉夫危機。
美國干預:打波斯尼亞牌對抗德國的影響
在1991年,美國宣布的政策是支持南斯拉夫獨立的。但實際上美國對南斯拉夫危機袖手旁觀,聽任歐洲勢力在這件事上爭相操縱。布什政府最關心的歐洲政策事務是:確保西歐服從美國領導下的大西洋聯盟。它認為這是蘇聯解體之后的一個重要問題。
正如伊格爾伯格所解釋的,德國在克羅地亞的行為“搶了美國glEnAwuVvtAu/8Qi/1scL9YlIoeAEso7IY1gZlO8HJ8=的風頭”。為了回應這一挑戰,美國政府決定奪過南斯拉夫危機的主導權。
但是,正如德國宣稱的各種普世主義準則和目的不是為了造福于南斯拉夫人民,而是為了德國的政治影響;美國登上南斯拉夫舞臺也不是為了平息戰爭的風暴,并向南斯拉夫人民提供新的安全秩序。恰恰相反,它登上這個舞臺,是為了把德國和歐盟推到一邊,為了這么做,它最終為新的更加殘酷的南斯拉夫戰爭埋下了禍根。
華盛頓用來獲取領導地位的手段是鼓勵波斯尼亞政府要求獨立,然后是走向戰爭。波斯尼亞的獨立受到德國和其他歐盟政府的反對。他們想要盡力把南斯拉夫的其他部分維持在一起。美國政府決定阻止這種做法,它在1992年1月推動波斯尼亞獨立,此時歐共體在德國的主導下承認了克羅地亞和斯洛文尼亞。
波斯尼亞:一個沒有主體民族的國家
美國的立場有一個現實的問題:在政治概念上或南斯拉夫的憲法概念上并沒有一個波斯尼亞族。相反,在波斯尼亞有3個民族,每一個都不占人口多數。根據1981年的人口普查,波斯尼亞包括以下主要族群:162.9萬名穆斯林,132萬名塞爾維亞人,75.8萬名克羅地亞人,32.6萬名南斯拉夫人。從投票結果可以明顯看出,大多數波斯尼亞人不會尊重一個獨立的波斯尼亞國家政權。美國政府完全知道這點。因此,推動伊澤特貝戈維奇政府走向獨立,布什政府實際上就是在推動戰爭。
至于伊澤特貝戈維奇政府本身,它曾強烈地反對德國承認克羅地亞獨立,因為它知道這會增加波斯尼亞獨立的壓力并帶來戰爭。1992年3月,美國支持的波斯尼亞獨立運動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伊澤特貝戈維奇在歐共體的斡旋下與波斯尼亞克羅地亞人和塞爾維亞人達成協議,建立一個三足鼎立的聯盟架構。但是一個星期以后,他拒絕了早前的協議,根據《紐約時報》的報道,美國催促他盡力建立一個單一的主權獨立的國家。這引發了一場殘酷的內戰,波斯尼亞克族和波斯尼亞塞族各自都從某些國家獲得支持。
對美國來說,這場戰爭是政策的成功,它控制了南斯拉夫舞臺上的事態,并且成功地使那種支持“波斯尼亞民族”的政策和支持一個囊括所有塞爾維亞人的“大塞爾維亞”政策相對立,其結果是導致種族清洗和野蠻屠殺。“波斯尼亞民族”一方——波斯尼亞塞族人用殘酷的手段對付波斯尼亞人,是美國的行為取得成功的關鍵因素。但是另一方面,美國反過來向波斯尼亞穆斯林提供武器,以及德國和美國就更廣泛的歐洲政策達成妥協也起了重要的作用。
結論
對于北約國家的選民來說,他們的政府能夠領導世界,并且真正幫助絕大多數不幸的人民改善他們的生活,加強他們的安全和福利。但我們必須牢牢記住兩件不幸的事實:首先,北約國家一向熱衷于擴大權力和財富在世界上的不平等,消滅對他們壓倒性的軍事和經濟實力的一切挑戰,壓制幾乎任何達成這種目的的企圖;其次,北約國家發現非常容易擺布國內的選民,讓他們相信這些國家的確在把世界人民引向一個更為公正和人道的未來,而實際上他們做的并不是這些事。
南斯拉夫90年代的命運就是這種故事的一個典型例子。北約國家的選民認為他們的國家在極力幫助南斯拉夫,甚至做得還不夠。實際上,西方的政策把和平的局面變成了野蠻的戰爭。
波斯尼亞戰爭產生了可怕的暴行,讓人想到西班牙內戰、1920年代愛爾蘭王室警察,以及德國軍隊和別動隊在“二戰”東部前線、美國在越南犯下的暴行。并不是只有波斯尼亞塞族犯下暴行,只是他們的暴行最顯眼。塞爾維亞安全部隊在科索沃犯下了更多屠殺暴行。
建立相應的組織來阻止政治暴力并處罰作惡者當然是正確的。但是在面對這項任務時,我們面臨著嚴重的兩難困境,因為我們不僅知道暴行的作惡者是誰,也知道在國際上是誰創造出這些作惡者崛起的環境。在南斯拉夫的案子中,西方勢力通過有意的作為和不作為扮演了關鍵的角色,創造了一個滋生野蠻行徑的環境。
西方的強權政治體系在某些方面令人厭惡,西方強權漫不經心、不花代價地把南斯拉夫引向了混亂和戰爭,并且利用這些戰爭來延伸它們的地緣政治勢力,然后再通過戰爭犯罪法庭來審判戰爭暴行犯人,從而積累政治資本,而它們自己卻拒絕承擔任何責任。
西方介入這個地區的事實在西方的帝國主義宣傳下被顛倒黑白了。它說巴爾干給西方帶來了無盡的麻煩,因為那里的人物生性惡劣。實情卻是西方勢力給巴爾干人民帶來了無盡的苦難,因為它們一直把這個地區當成玩弄強權政治的舞臺。
(摘自譯林出版社《權力的解析:21世紀的重大戰略》 譯者:彭競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