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杜月嬌
白書農:與植物對話生命
本刊記者 杜月嬌
最糾結的是怎么填寫籍貫,最開心的是沒有體會過挨餓的感覺,最愜意的是矮墻隔開的春暖花開。
從美好的童年到陰差陽錯的植物學博士,從天真的樂天派到對歷史長河中生命的探索,從理解和了解生命到人與自然的對話。
他,叫白書農,是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在與植物的對話過程中,參與其生命過程,并跟隨這個發生過程、由內而外地理解和運用著現象產生的機制及其背后的規律。

一副眼鏡,已經略有稀疏的頭發,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白書農似乎沒有什么特殊之處。然而從童年的回憶中講起的故事,卻讓人們對他始終難以忘卻。
四川、重慶、江蘇、安徽、上海……這么多的地名,讓一個叫白書農的小孩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哪里人。他的籍貫本來屬四川,但是后來這塊地方劃歸到了重慶。因此,每次在各種表格中填寫“籍貫”的時候,就是白書農最糾結的時候。出生于山東濟南,在江蘇南京度過幼兒園時光,又轉戰到安徽淮北的一個礦區,在那里享受田園般的生活,后來又被“莫名其妙”地安排到了上海,再后來又回到了淮北……在小書農的記憶力,人生軌跡就是這樣凌亂,但是無比的快樂。
發生在1960年代初的全國性饑荒,給很多人留下揮之不去的饑餓記憶。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白書農,卻不知道什么是餓。當時,他正在南京最好的省人委幼兒園全托。上課、游戲,老師白天教畫畫,晚上睡前給他們彈鋼琴,一切都是美好的印象。“有一天,幼兒園突然來了一頭豬,大家只吃過豬肉,從來沒有見過豬是什么樣。爭先恐后地去看。我還因看豬被小朋友擠倒,在后腦勺留下了一塊疤”。在童年的記憶里,白書農的生活是舒適而美好的。
1964年,白書農從南京到了淮北,原因是淮北發現了一塊新煤田,而他的父母就在煤炭系統工作。淮北,對于小書農同樣是一個有故事的、好玩的地方。“在去淮北之前,本來是要到內蒙古的。媽媽還為我趕著買了一件很漂亮的棉大衣,說是那邊太冷。后來又說不去了”。“當時,我被姐姐領著坐火車到淮北。因為那個地方太小,太偏,干線火車到不了。我們只能坐津浦線到符離集,然后坐小火車,那是一條臨時的軌道,只有貨車,沒有客車。貨車車廂里放了長凳,旅客們都坐在長凳上。到了那個地方發現,整個城市只有兩個樓群,一個是礦務局機關的、一個是招待所的。其他啥也沒有,都是農田。”
白書農似乎是天生的樂天派,他很快就又找到了自己的樂園。1966年,淮北已經有了柏油路和梧桐樹,他家也搬到了礦務局的干部樓上。這個樓在一座小山腳下,前面的看守所變成了消防隊,后面則是一個山坡。山坡近處是一片石榴林,遠處則是一大片的杏林,春天花開的時候就是醉了。而他們的西邊是一道矮墻隔開的農田,春天農民來種地的時候,就成了一片田園風光。
父母上班,他去上學,忙碌的父親經常將一大堆的報表帶回家里加班;母親則承擔了全部家務……小書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忙忙碌碌,卻很美。可是沒有多久,“文革”開始了。有一天,很多高年級的學生開始打倒學校的領導,小書農也去湊熱鬧。可是,在后來越來越多的批斗會人群里,他看到了他的父母。還沒來得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已經被媽媽送到了上海的親戚家,躲避隨時可能到來的武斗混亂。后來,江蘇率先復課,媽媽托她的朋友將小書農安排到南京借讀。再后來到1969年,全國都復課了,他回到了淮北。只是,這次回到家后,家里沒有以往的輕松歡樂。他這才知道爸爸被抓進牛棚了。
巨大的反差,讓小書農開始思考很多問題。在這個時期,媽媽一直跟他講,“要相信群眾相信黨”、“要獨立思考”。在學校,很多同學都是干部子弟,他們的父母也受到了“沖擊”。“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同學們常常發牢騷。我則利用當時沒有什么課業壓力,信馬由韁地看了很多包括馬列毛著作在內的書”。按照白書農的說法,“文革”十年中媽媽告訴他的“相信群眾相信黨”和“獨立思考”對他之后的人生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
“主要從事植物器官形成的分子機理研究。到北大之前,主要是通過對光敏核不育水稻的研究,提出了雄蕊對環境脅迫反應能力減弱導致水稻光敏不育的觀點。到北大后,則主要是在對黃瓜單性花發育機制的研究中,提出單性花不是性別分化機制,而是促進異交機制。并因這一持續十多年的研究,發現了‘有性生殖周期’這樣一個非常重要的演化創新,提出了探索植物性別分化機制的新思路。同時,還通過對水稻雄蕊早期發育過程的分子描述,在1993年基于在美國做博士后期間的工作而提出‘植物發育單位’概念20多年之后,終于找到植物發育程序性的本質。”這是白書農過去30多年植物研究工作的主要收獲。
但是,在白書農的經歷中,搞植物研究是太多偶然疊加的結果。父親是1942年大學畢業于西北聯大的老大學生,學的是經濟,搞的是財務。在礦區長大的白書農,與農業的淵源,更多的是一墻之隔的農田,那是一片樂園。1976年畢業后,白書農跟同學們一樣,都下鄉去了。1977年恢復高考,他報了3個志愿,但是都沒有被錄取。考高分數的白書農后來才知道,他的3個志愿都在同一個檔,一個學校未錄取,其他兩個也不錄取。后來,因為名字中的那個“農”字,被安徽農學院的招生老師提走了檔案。
到了安徽農學院,白書農先是對化學特別感興趣,有問題就問老師。后來,老師都問他,“你一個學農學的,學那么多化學干什么?”這給了白書農很大的打擊。幸而從教植物生理的老師那里受到了很多鼓勵,并因此喜歡上了光合。1981年,大學畢業時,白書農選擇了考研究生。但是,因政治沒及格而落榜。他被分配回淮北市農業局工作。可是很快被選去參加外單位整風的工作組。工作組工作結束后,組長希望他跟著自己調到電廠從政。可是在母親的建議下,他還是選擇備考研究生。這次武漢大學錄取了他。1986年研究生畢業前曾被承諾留校。可是因為一個變故而不得不去了由中國煙草總公司出資在合肥籌建的煙草學院。本來他想在這里和一個從荷蘭留學回來的清華畢業生大干一場,把煙草學院辦成國際水準的大學(那時還沒有211、985的說法呢)。可惜,很快他發現,這只是兩個年輕人的一廂情愿。為了不虛度年華,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中科院植物所的一位老師。閑聊之間發現兩人對一個水稻生物學問題有共同的興趣。于是臨時起意,去了植物所讀博士。
從安徽農學院到武漢大學,再到中科院植物所,一路走來,白書農對“什么是科學”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困惑。畢業留所工作后,他萌發了出國的想法,主要想看看“科學”究竟是怎么回事。順便還可以改善一下自己的收入——畢竟在那個年代,一個月70幾塊錢的工資還是蠻窘的。1991年,白書農申請到了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的博士后職位。
“不是對科學的獻身,而是潛心將遇到的問題搞清楚”。白書農很感謝讀書期間寬松的環境,“老師特別放手,很開放,研究生期間讀了很多東西。博士后期間,又是一個全面提升的過程。在美國學習對自己最大的影響,是對所從事的職業的選擇”。
《現象、對現象的解釋和植物發育單位》,這是白書農一篇文章的題目。乍一看,以為是一篇哲學領域的文章。其實,是他對植物發育研究中一些重要問題的思考和總結。文章分析了幾個有關植物發育的主流觀點,如將種子的形成界定為植物“胚胎發生”,以開花為標志將植物發育過程劃分為“營養生長”和“生殖生長”兩個階段等,與目前獲得的有關分子生物學證據之間存在的不相協調之處,并在對現有觀念和有關證據進行比較分析的基礎上,發表了“植物發育單位”的概念。
“對植物的理解,歷史上不是這樣的,將來也不可能永遠是這樣的”。“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研究者應該對這種客觀存在提出一個合理的描述,否則,很難想象在不合理的概念基礎上能提出合理的問題,并對研究過程中的發現給出合理的解釋”。這是白書農在對“花”的概念的梳理中的得出的結論。“花是生殖器官還是變態枝條”這一困惑是緣于教科書的。而白書農肯花時間為教科書糾錯的動力緣于一本實驗室研究生在讀本科時用過的一本教科書——“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和心得,這讓我心頭為之一震:無論編書的人是不是用心對待自己寫的書,讀者是用心的”。于是,他建議學界對目前各學科、領域存在的一些彼此沖突的概念進行梳理,以便在描述客觀存在的自然現象時能使用盡可能準確的概念,起碼不要在教科書中長期存在彼此不兼容的描述方式。
白書農認為,“自然科學教育本身,就應該特別注意學科體系內概念的準確和邏輯體系的嚴謹。而且,隨著人類對自然現象了解的深入,人們對自然現象的研究也逐步從人作為旁觀者由表及里地理解,逐步轉變為站到研究對象的角度,跟隨現象發生過程,由內而外地理解現象產生的機制及其背后的規律。在這種對自然現象研究模式的轉換過程中,很多早期基于人類感官觀察而形成的概念及其內涵必然面臨反思和調整”。
在白書農眼里,無論做什么,人都需要三種能力,即認知能力、行為能力和定位能力。從事探索性的科學研究,“不是讓自己成名,改變自己的命運,也不是證明自己比別人厲害,而是站在人類認知的邊界上,為人類未來更好的生存拓展認知空間”。
“在約30萬種植物中,有667種成了人類的作物,而只有5種成為人類最主要的作物。每一種作物由野生到被人類利用、端上餐桌,都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其中還有許多巧合。以稻子為例,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最初稻子成熟后,稻粒會掉到地上,這樣就容易被田中和空中的動物捕捉,而不易收獲;后來它發生了一次基因突變,導致成熟后的稻粒會繼續存留在稻穗中,方便人類收割儲存,就這樣,它成了人類主要的糧食來源之一。直到今天,從田間、到倉庫、到市場、到餐桌,每一粒米和面都經歷了無數的機緣巧合才變成了人們的食物”。在一場關于“轉基因作物的爭論”的講座中,白書農從食物的來源中告訴大家基因永遠在變化之中。他認為,轉基因食品爭論不僅是科學技術問題,更是社會理念問題。關心社會問題與自身安全是每個公民的權利,但只有以理性精神來看待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變化并主動去適應,人類才能真正獲得生存的安全。
“生命與人生”“生命與社會”,這是生命科學在探討的問題,也是白書農長期思考的問題。“生命的意義何在?”“我們該如何認識生命”?他對植物的研究是從探索生命的角度出發的。在上面提到的論文中,有這樣一個表述——“植物中不同器官類型原基沿莖端分生組織活動方向的有序排列,與動物的胚有十分驚人的相似之處”。在整個生命的演化歷程中,只有通過人與自然的對話,才能了解和理解。人類有記錄的認知歷史,僅僅幾千年,而植物的存在歷史卻要長得多。作為一種客觀存在,它們一直在檢測著我們的感受、我們的思維和我們的判斷。
白書農將植物放在了歷史的長河中,與動物互為對照來理解生命的本質及其意義。回顧人類演化歷史可以看出,人類之所以能從一種位于生物圈食物網絡中層的動物,發展為這個地球上最有影響力的特殊生物,靠的既不是其超凡的體力,如力量、速度、感官靈敏度等,也不是超凡的情感,如喜怒哀樂,而是認知能力。而認知能力的核心就是以邏輯思維為特征的理性。在人類所有的知識體系中,自然科學由于其人與自然對話的特征而使得其研究過程中的理性思維可以得到客觀檢驗,因此是培育理性思維能力最為有效的途徑。“大學教育究竟能為學生提供什么幫助?”這正是在北京大學工作的十多年中,作為教授和博士生導師的白書農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從很多前輩所著的教科書中可以看到,長期以來,大家都認為高等教育,特別是在北京大學這樣的地方,就是為社會培養科學家或者大學教師。但是,任何一個社會對科學和教育人才的需求都不是無限的。在當今的大學教育中,大部分的學生將來不可能也不應該都去做科學家和大學教師”。
大學教育特別是科學教育,對一個社會發展最重要的意義并不是培養專家,而是為社會培養具有理性思維能力的負責任的社會成員。
“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人類社會因為每個人的不同而產生分工,并通過分工協同而走到今天。每個社會崗位都占據一份生存資源,都承擔一份生存責任。一個社會如同一個生命有機體,要健康而有活力地運行,就需要每個崗位之間順暢的分工協同。人不過是在這個巨大的社會金字塔各個構成崗位上的過客。現代社會與傳統社會最大的不同,就是每個人面對不同社會崗位有越來越大的選擇自由。每個人最初都是作為一個單純生物體而來到這個世界上,可是最后都要在不同的社會崗位上——無論是已有的還是自創的,通過為這個崗位所占據的生存資源增值而成為一個獨立的社會成員。誰來幫助新人們順利地從單純的生物體轉變為負責任的社會成員?答案只有一個:教育!因此,教育的本質不是別的,就是為新人的社會化提供他們所需要的幫助。具體一點,就是幫助年輕人在成長過程中逐步了解自己、了解社會,找到能發揮自己長處的社會角色并整合其中”。
作為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教授,白書農對北大生命學院本科教育培養目標有他自己獨特的理解:“人說到底不過是一種生物。我們所思所行,無不受生命基本規律的支配。現代生命科學教育的核心功能,應該是讓來到這里的年輕人通過對生命科學的系統學習,理解生命的本質和規律,從而能自覺地按照生命規律去生活,并通過他們多元化的職業選擇,將科學的生命理念帶到社會的各個領域,最終讓我們人類成為地球生物圈一個負責任的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