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盤,本名盤文波,60后。桂林人。中國作協會員,廣西“后三劍客”之一。廣西第四、六、七、八屆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英雄水雷》、《請你槍斃我》、《摸摸我下巴》、《毒藥》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廣西當代作家叢書·光盤卷》、《桃花島那一夜》。
作品散見《十月》、《花城》、《上海文學》、《作家》《鐘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并入選多個小說選本。
曾獲第十屆《上海文學》獎及第五屆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
走出火車站,葉玉弓意外地見到寫著自己名字的紙牌。舉牌子的是一個女子,牌子是用硬紙殼做的,字是黑色毛筆字,但字跡潦草,咋一看成“葉丑了”。今天,葉玉弓到桂城農業機械化廠報到。他本來是1985年畢業的,拖延到1987年才畢業。他在學校里多混了兩年,想拿個中文專業文憑,還沒拿到就被掃地出門。他比同屆同學晚了兩年,因此成為全校名人。葉玉弓在化學系。當初高中分科他是要學文科的,他的理想是當作家或者記者或者史學家,可是父親不讓老師不許。葉玉弓成績不錯,當時學校里有個錯誤的論調,成績差的才去學文科。葉玉弓干不過他們。進了大學,他還一心想學文科,換系不成,有師兄出主意叫他去中文系蹭課。他以為只要成績好,學校就會允許他換系換專業。他有意放下兩門科不修,有意不畢業,想騰出時間拿中文系文憑。他心中的算盤打錯了。他的行為沒有感動學校領導。學校領導下最后通牒,再不畢業,就開除!延遲兩年畢業,對父親對中學老師報復得也差不多了,綜合各種因素,葉玉弓很快修完最后兩門課,走出校門。
葉玉弓站在女子前面幾米的地方觀察,他不能確定牌子上的葉玉弓就一定是他。同名同姓的太多了。而且,他不能確定單位會派人到車站來接。女子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五官不錯,皮膚略顯黑。牌子高過她頭頂,一雙眼睛緊盯著出站口。直到最后一位旅客走出來,她手中的牌子才放下來,好像還大嘆了一口氣。葉玉弓走過去。我是葉玉弓,你是來接我的嗎?女子說,你干什么去了?我這么大一塊牌子難道都看不見嗎?
這女子叫蘇曉營,桂城農業機械化廠的司機。葉玉弓心里笑起來。真是想不到,居然碰上一個女司機。他家在小縣城,父親是縣領導,整個機關車隊沒見過一個女司機。葉玉弓背著一個大牛仔包,里面塞滿了東西。蘇曉營從他背上奪過背包,丟進后座。路上車輛很少,還沒到下班高峰,自行車大軍還沒到來。葉玉弓喜歡這座城市,當聽說被分配到這座城市時,他興奮了兩天。這是一座著名的城市,有歷史,有故事,有風光。葉玉弓看著窗外風景,不經意間從包里摸出一包魚皮花生。他把它擱到車頭,蘇曉營誤以為送給她的,立即說了聲謝謝。這花生原本是他用來充饑的。從重慶到桂城,坐車坐得時間太長,一路上又沒什么好吃的。葉玉弓順水推舟說,重慶特產,別嫌棄,很好吃的。
你分配在質檢科化驗室。蘇曉營說,你們組長愛搞男女關系。哈哈哈。蘇曉營得意洋洋又幸災樂禍。
行李托運,要幾天后才到,單位宿舍還沒騰出來。蘇曉營把他丟在廠招待所。這年,廠里分配來許多大學生,他們分別從不同的學校匯集而來。華中工學院的最多,技術副廠長和總工程師都畢業于華工,有拉幫結派之嫌。葉玉弓去廠里報到,干部科科長接待完之后,帶他去見分管干部人事的蘇副廠長。蘇副廠長蘇甲仙是蘇曉營的父親。蘇甲仙將葉玉弓上下打量好幾遍后說,你們組長亂搞男女關系終于被抓住了,哈哈哈。有人第二次提到還沒見過面的組長,葉玉弓臉沒地方擱,好像家里出了丑聞一樣。新分配來的家非本市的大學生都住在招待所里。葉玉弓是唯一一個單位派人去接的。別的大學生都是出了車站,自己坐公交車到單位報到。新分來的大學生名單及報到時間早到廠里干部科了,蘇甲仙看過葉玉弓的材料,就決定利用職務之便叫蘇曉營去車站迎接。這批新來的大學生,葉玉弓年齡最大,已經24歲了,而最小的才19歲多。這個最小的就跟葉玉弓一間房,高中生一樣,葉玉弓懶得理他。
組長是女的,叫顧濘妮。出乎葉玉弓的意料。質檢科科長帶葉玉弓去化驗室報到。科室在機關大樓,化驗室則在煉鋼車間旁邊。這是整個機關科室最偏遠的工作地。農業機械化廠占地很寬,西邊由連綿的高山擋著,北邊是村莊,東邊也是村莊,著名的沱巴河將廠區跟鄉村分隔開來。廠區內有一條沱巴河支流,彎彎曲曲的有好幾公里,工人們叫它花江。因為它一年中有好幾個月漂著花朵。化驗室離花江只有幾十米。葉玉弓的辦公桌顧濘妮已經準備好,新的,鎖和鑰匙也擱在桌上。顧濘妮向葉玉弓伸出手,說歡迎你!葉玉弓不好意思看她,手被動握上,被搖了搖。顧濘妮40多歲或者50歲的樣子,年輕時候應該是美人。但是一想到她亂搞男女關系,葉玉弓渾身就不自在。化驗室一共六個人,之前清一色女的,葉玉弓的到來給化驗室增添了些許陽氣。顧濘妮召集大家舉行了個簡單的歡迎儀式,科長講了話,顧濘妮講了話,王師傅代表群眾講了話。葉玉弓沒說話,科長叫他講幾句,他沒說。對面坐著顧濘妮,像火力很猛的機關槍,壓得他抬不起頭來。歡迎儀式結束后,王師傅把葉玉弓拉到室外,她說話神神秘秘的。王師傅聲音很低,她簡要地介紹各位同事的性格特點品德情況。最后王師傅說到顧濘妮,先是大笑幾秒鐘,然后說,真是笑死我了。顧濘妮亂搞男女關系你知道吧?她跟保衛科肖和平那個,被蘇甲仙抓了個現場。蘇甲仙那時還是保衛科科長,現在是副廠長了。葉玉弓不好意思聽一個女人說這些,眼睛望向別處。王師傅不依不饒地身子跟著他的目光移動,而且挨得很近。他對王師傅那幾顆金色的假牙特別反感。好不容易回到辦公室,逃離尷尬境地,卻又差點與顧濘妮撞個滿懷。顧濘妮一直在偷聽王師傅說話。坐到辦公桌前,葉玉弓偷偷看顧濘妮,目光與她碰上了。葉玉弓迅速回避。王師傅拉他出來時,顧濘妮看在眼里,顧濘妮心里一定知道王師傅跟他說了什么。
今天沒有新進鋼材需要化驗,煉鋼車間也沒煉鋼,化驗室就沒具體事做。閑下來的師傅們談論昨晚的電視劇。那時只有三個臺,中央臺省臺和市臺。市民們很容易就集中看一個臺看一個電視劇。桂城人只看中央臺和市臺,重點是看市臺,中央臺電視劇太少。市臺每晚要播出兩集電視連續劇。正在市臺播出的那個電視劇很火爆,市民們以能看上這個電視劇為榮。仍有少量家庭連電視機都沒有呢。昨晚的劇情有偷情,師傅們談論的重點放在這里。師傅們剛談論時,顧濘妮就借機離開辦公室。是一間大辦公室,桌子對桌子臉對臉。葉玉弓對面是少婦林莉,長得不錯,小孩才兩三歲。他不好意思抬頭看過去,當師傅們談論男女之事時,葉玉弓起身離開。辦公室外間是操作間,擺放著各種化驗儀器設備。如果你去他們的化驗室,首先見到操作間,經過操作間才可以見到辦公室。葉玉弓察看各種儀器。他雖是本科生,但實際操作并不多,他動手能力還不行。操作能力強的該是技校生或者中專生。葉玉弓將來具體做什么,顧濘妮還沒安排,她讓他先熟悉情況,先看看操作規程。化驗室只要化驗鋼材里的常規元素,碳、硫、砷、鐵等。每個元素的定量檢測都有一個完整的操作步驟,只要嚴格按照步驟來操作,就有準確的結果,不需要高深理論。師傅們除了王師傅是工農兵大學生,別的都是高中、技校或者中專學歷,葉玉弓是第一個本科生。師傅們突然分作兩派爭論偷情的那間房大門朝向,一派說朝北,一派說朝西。如果朝北,那女人怎么可能頂著夕陽鉆進屋子?一派說,另一派反駁。除此,對男女偷情的細節作了多種猜測,因為鏡頭太含蓄簡單。關于這對偷情的男女將來的命運,她們也爭論不休。
聽她們談論,葉玉弓難為情。身處這樣一個女人窩,將來的日子也許很難過。為了分散注意力避免難堪,他試著分析樣品。他笨手笨腳,動作很不協調。顧得上掌控玻璃管溶液的點滴速度,顧不上另一只手里玻璃瓶的搖晃。最后結果肯定是不準確的。在學校,他的實際操作就勉強過的關。學校里有各種實驗,接近實戰的操作,他基本上都是蒙混過關。他厭惡化學,厭惡化學試驗。而參加工作,偏偏又是以實際操作為主的。坐在對面的美少婦林莉什么時候在他身后,他不知道。他實際動手能力這么差,暴露在林莉面前,他十分沒面子。林莉什么也沒說,出去了。不多時,顧濘妮進來,她對他的行為表示贊賞,說,每個元素的定量操作多做幾遍,就熟了。顧濘妮就他正在化驗的砷,講解了一遍。葉玉弓聽不進去,顧濘妮挨他這么近,像一條大蟒蛇盤踞身邊,給他壓力。
在學校里學過化驗砷元素的操作嗎?顧濘妮問。
學過理論。原理我是懂的,任何元素的定性定量分析我都懂原理。葉玉弓說。大學里學得很寬,也沒針對性。如果你是醫學類分析化學專業,如果你是鋼鐵類分析化學專業,如果你是農業類分析化學專業等等,就有了具體的針對性。但基礎知識是一樣的,基本原理是一樣的。就像掌握了漢字,你就可以寫不同題材各種類型的文章。
顧濘妮抿嘴笑。她沒上過任何專業學校,高中畢業進廠,就分配進了化驗室。她的實際操作能力是最強的,化驗室里的大中專生技校生沒一個人比得上。不管你什么文憑,到頭來只看你的實際操作水平。有一年,市總工會組織了一個全市化驗系統技能大賽,顧濘妮獲得過一等獎。
我自己來吧。葉玉弓不想在別人面前出丑,也不想與顧濘妮挨這么近。一個亂搞男女關系的女人,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能接受。
關于顧濘妮亂搞男女關系的故事,廠里老工人們都知道,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們也都很快就知道了。他們住在同一棟青工樓,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時常聚餐。他們合資買了煤油爐、鍋碗瓢盆,AA制買菜做飯喝酒。因為葉玉弓在化驗室的緣故,他們就聯系起了顧濘妮。顧濘妮不住廠里,她住在老公單位宿舍區。她老公是輕工局的一名干部。她每天騎自行車或乘公交車上下班,午飯大部分時候自己帶,很少去廠食堂。食堂人多嘴雜,多少年了,她還是在躲避。王師傅告訴過他,顧濘妮亂搞男女關系被抓現場是1980年5月17日早上。他們的關系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有多種說法。時間過去七年多,仍然是農業機械化廠職工們的熱門話題。別人熱衷于談起顧濘妮亂搞男女關系,葉玉弓拿他們沒辦法,躲不開就只能承受。別人說得多了,相同的結論重復多了,顧濘妮在他心中的形象越發骯臟變形。他感覺化驗室全體人員內心里對顧濘妮都有一種鄙視,她們不聽顧濘妮的話,工作上的事都只做固定的那點,多余的,顧濘妮叫不動。顧濘妮似乎也習慣了,化驗室里有了多余的工作,她自己去完成。化驗完鋼材,顧濘妮就默默地擦拭玻璃器皿,搞搞室內衛生。別的師傅,要么聊天織毛衣,要么看小說。化驗室里多余的工作時常不定期出現,每次從門外傳來一車間段主任的喊聲,多余的工作量就到來了。他一般送來鋼材檢測樣品,要得急。他通常說,趕快,一個小時后我要結果!顧濘妮笑著去迎接,但段主任總是端著個臉。段主任跟別的廠中層一樣,對她低看。顧濘妮接過樣品后,在天平秤上稱出樣品重量擱進操作間,抽風,開啟電爐,倒入濃度適當的硫酸或硝酸溶解樣品。這是常規的化驗;非常規,還得化驗別的成分含量。當然也不是完全沒人幫顧濘妮,那天哪個師傅心情好點的,就會主動上來承擔一些工作。顧濘妮會高興得連說許多聲謝謝。葉玉弓動作慢慢地有所熟練,他寧可幫顧濘妮干活,也不愿聽別的師傅們閑聊。許多時候,煉鋼車間的老工人們愛借口找水喝進化驗室來,一來就坐著不走,參與聊天說粗鄙話。車間工人辛苦,活重并且危險,說說粗鄙話放松放松心情。工作間歇,煉鋼車間男女工人們還會坐在草地上集體講黃段子,開過分的玩笑。葉玉弓十分想聽,但又不好意思聽得太多。這個年齡的小伙子沒有不愛聽黃段子的,要是在場的都是同齡男人,他不僅會聽,還會參與。在大學宿舍就這樣,在青工樓里也這樣。
化驗室的工作總體來說是輕松的,除了坐機關大樓的干部,就數化驗員了。化驗員是干部身份,比一般工人是高一等的。沒有一定關系,普通工人想轉干或者以工代干,是不可能的。顧濘妮當年能進化驗室,得益于她父親在局里當副局長的老戰友。化驗室里不管是王師傅還是林莉,都是有不同程度后臺的。化驗完一個元素含量通常也不需要太多時間,不是每天都煉鋼不是每天都有新進材料需要化驗,八小時里就有了很多空余的時間。葉玉弓用這些時間來讀文學作品來寫作。廠圖書室每天開放,大大的閱覽室里訂有幾十種報紙,“柜臺”內也訂有許多刊物,文學的文化的生活的,還有許多書籍。圖書管理員小黃畢業于省師范大學中文系,她時常跑新華書店,只要發現有好書就買回來。全廠職工讀書看報的氣氛很濃,一本好書刊工人們搶著借閱。葉玉弓與小黃關系處理得不錯,小黃買了好書就偷偷留著不上架,待葉玉弓第一個借走,還回來后才借給別人。好刊物也如此。葉玉弓喜歡的文學期刊小黃偷偷扣下來留著。小黃雖然長相一般,但葉玉弓喜歡她。只是喜歡,沒有跟她戀愛的念頭。小黃是住廠外的,據說住師范大學校園里,她父母都是大學老師。葉玉弓看書快,因為他除了看書沒有別的事做,不愛打牌,也不愛閑逛。葉玉弓愛好文學,在大學時試著搞過創作,在重慶的報刊上發表過散文和小小說。他以寫作來調節看書后的疲勞。他宿舍桌面上堆著高高的稿紙,每頁稿紙是400字。他喜歡用容納字數多的稿紙,這樣節約一些。辦公桌抽屜里也塞著稿紙。他在辦公室寫文章時,師傅們并不在意。有一天王師傅發現后說,小葉你在練鋼筆字?練字,就慢點,別那么潦草。葉玉弓忍住沒笑。寫作時,他文思洶涌,根本顧不上把字寫好。寫了十來篇短文后,他試著投給省報市報以及外地報。對方已郵資總付,他只需要花稿紙錢信封錢。
投給市報的散文第三天就發出來了。葉玉弓沒想到發得那么快,他無意中看市報時看到了。看到這篇發在副刊頭條的散文的,還有廠里所有的機關干部。葉玉弓的名字機關干部們并不是所有人都熟,他們注意到是因為文尾注明,作者系桂城農業機械化廠干部。打聽后,都知道了作者是新來的大學生。葉玉弓開了全廠公開發表作品的先河。化驗室的師傅們個個無比自豪。同樣是新分來的大學生,我們的葉玉弓發作品了,你們車間(科室)有嗎?不只是化驗室,全科室人員都這樣自豪地對別人說。第二天,投給省報的那篇近3000字的小說也發出來了。第一個看到的是廠辦主任,他拿著報紙在走廊里大叫,他一叫全機關大樓的人都知道了。他們爭搶著看當天的省報。省報是對開大報,當時只有四個版,副刊放在第三版,相當顯眼。市報是四開小報,也只有四個版,副刊版同樣安排在第三版。那時候人們的說法是一版不如二版二版不如三版,四版與我無關。一版是時政新聞,二版是本地各類新聞,三版是副刊,四版是時事新聞。副刊擁有最多讀者,副刊的關注度遠遠超過別的新聞版面。副刊的文學性貼近性實用性鮮活性都是廣大讀者的所愛。葉玉弓連發兩篇文章,成為全廠3000多職工中的新聞人物。人們都想認識葉玉弓。在圖書室在食堂,認識的指著葉玉弓介紹給不認識的職工看。葉玉弓心里暗喜,但臉上裝著很平靜。他發作品不是一次兩次了,虛榮心像興奮劑燒得他心里舒舒服服的。廠團委有讀書社也有文學社,文學社里的社員們還沒有一個人公開發表過作品,他們只在局里的內刊上發過。在內刊發過的人在沒有上過內刊的社員面前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勢。現在突然殺出個葉玉弓,他們心里很不舒服。那個常以導師自居的團委副書記眼紅病最厲害,他竟然造謠說,文章是葉玉弓剽竊的。終究謊言像一張紙,經不起火燒,沒幾天就不攻自破。團委副書記拿不出證據,一味瞎猜,領導們嚴厲地批評了他。團委書記在書畫社,喜歡作畫,他找到葉玉弓,建議他參加文學社。葉玉弓婉言拒絕了。讀大學時,他就沒參加過任何社團。
接著,他投到外地的稿子也陸續發表,裝有樣報的信封接連寄到農業機械化廠。信封落款都是報頭字,紅色的,給人以十分提氣和溫暖的力量。化驗室的信件先是分揀到科里,再由化驗室的人員去科里取。以前取信的都是顧濘妮,師傅們都不愛取,她們通常沒啥信,除了當天的市報省報。市報省報都訂到班組,廠里統一訂的。自從葉玉弓發表作品后,師傅們取信的積極性提高了,她們都想第一個知道消息,并且把消息傳播給別的人。比如王師傅,當她取到印著外地報紙報頭的信件時,就會大聲地接連地叫喊,以最大嗓門把好消息傳給農業機械化廠的職工們。
發表作品多并且密,許多職工就麻木了,常態化了。他們羨慕佩服葉玉弓,但議論聲逐漸減少。葉玉弓耳朵也清靜下來。但是他發現顧濘妮對他總是有一種無法描述的表情,似乎有許多話要說。這話顧濘妮是不會說出來的。葉玉弓已不滿足于在報紙上發表,他的小說寫得越來越長,都寫起中篇小說來了。他寫農村大姨的小說送給市文聯主辦的刊物,第二個月就發出來了。據說,主編立即看了他送來的小說,立即決定撤換別的稿子,放在二條。刊物寄來那天,是顧濘妮取的信,而到他手上時,信被拆過了。葉玉弓看了一眼顧濘妮,她裝作沒事一樣。這事接連地發生了。葉玉弓作品寫得勤,拼了命一樣,發表得也勤,每周至少有一封裝著樣報或者樣刊的信件。化驗室師傅們取信的熱情有所減退,一半的信件都是顧濘妮取。葉玉弓發現一個規律,凡是顧濘妮取的信,他的信都被拆過,雖然重新封好了,但痕跡十分的明顯。他曾去問過科里的人,也去問了收發室的老唐,都證明他的信是好好的。葉玉弓懷疑是顧濘妮所為。但是證據呢?沒有證據,葉玉弓就不好說什么了。信雖是他的,但也沒什么秘密,誰拆關系都不大。葉玉弓開始懷疑顧濘妮,時間稍長,他的懷疑開始動搖,因為化驗室別的師傅取來的信也有拆開重封的痕跡。葉玉弓從源頭查起,他要求收發室把化驗室的信件報刊單獨列出,別混在科里。老唐同意了,另一個收發員獨秀也同意。他們特意為化驗室辟出一格來。因為葉玉弓,化驗室的信件比任何一個科室車間都多,專為化驗室辟一塊“場地”合情合理。料想不到的是,葉玉弓直接到收發室取信,大部分裝有樣刊樣報的信件都被拆封。老唐說,不能吧?郵局送來就這樣。獨秀也印證了老唐的說法。
葉玉弓發表作品的報刊都是廠里愛好讀書者的搶手貨。化驗室同事近水樓臺先得月,報刊一到,有時葉玉弓都還沒讀就讓師傅們搶走了。林莉搶走了他一本具有相當影響力的刊物。她拿回家看,看完之后又被親友借走,遲遲得不到歸還。葉玉弓心疼死了。而最終,刊物弄丟了。
顧濘妮愛看葉玉弓的文章,但她看得快,一篇萬多字的文章,她只要20多分鐘就看完了。她真的一目十行么?葉玉弓悄悄作了觀察,顧濘妮的確是一目十行。那么,她看進去了么?葉玉弓不好意思跟她討論。化驗室的師傅們看過葉玉弓的文章后,少不了一番議論,特別是小說,她們總會提出許多問題。葉玉弓不知道怎么跟她們討論。當她們提出這個情節不合理、那個人物不可能時,他只是一笑了之。
蘇曉營也是葉玉弓的忠實讀者。她看書很慢,他的一個萬字小說,她要看一個星期。蘇曉營的主要任務是給廠領導開小車。中等偏大的國營桂城農業機械化廠有兩臺吉普車,一臺是廠長書記的,一臺是副職的。蘇曉營為廠長書記開車。她原先是為副職開的,開了一段時間,蘇甲仙提出來調換。他坐女兒開的車不方便,主要是在外應酬時不方便。因為飯桌上總有女的,有女兒在場,一些葷話不好說不好意思聽。廠長同意蘇甲仙的請求。書記用車不多,他是一個相當廉潔的黨委書記,上下班坐公交或騎自行車,不到萬不得已不參加聚會,不參加吃請。廠長的活動多,應酬每天都有一到兩個。蘇曉營開著吉普車送廠長到這里那里,全城跑遍,大大小小的有名飯館吃遍。跟著廠長,她見到了許多大人物,大到副省長,小到外省的普通供銷員。廠長允許蘇曉營上桌陪吃,桌上有個女人,氣氛終究好些。令廠長頭疼的是蘇曉營不喝酒。開車不是理由,開車喝酒的司機廠長見多了,從來就沒事。蘇曉營在家有時也陪父親和哥哥喝,在外她信守自己的承諾,絕不喝酒。蘇曉營不喝酒,三下兩下吃飽飯到車上等廠長,廠長拿她也沒辦法,她是副廠長的女兒,你不看僧面也該看佛面。蘇曉營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車上。她帶著刊有葉玉弓小說的刊物。這些都是她向葉玉弓借或者在書報亭買的。她看不進書,一看就犯困。花一個星期把他的小說看完,又不知道小說講了個什么故事。葉玉弓這小伙子不錯,蘇甲仙多次在蘇曉營面前提到過,那天叫你去接他沒白接。蘇曉營不明白父親后半句話的意思,也懶得問。父親接著還說,他家雖然在小縣城,但是也算是城里人,不錯,不錯,據說他父親還是縣里的領導呢。蘇曉營聽得出,父親有拉郎配的意思。有一個周末哥哥帶著嫂子回來,哥哥說,你跟葉玉弓的關系進展到哪一步了?蘇曉營說,沒影子的事,別瞎說!哥哥點著她的鼻子含意深刻地笑個不停。
蘇曉營心里裝著葉玉弓,自從第一天去車站接他,就對他有好感。他懂事,他知道給她送魚皮花生。可是她太忙,整天圍著廠長轉,連個青工樓都沒時間去。她家住廠宿舍區,是一套80平方米的三室一廳,是豪宅。廠里大半職工都住著平房呢,能住上筒子樓的級別至少到了車間主任科長。廠里就一棟功能齊全的大樓,六層,兩個單元,住的要么是副廠長,要么是副總工程師,要么是局里的副局長。廠長書記都住廠外。書記的住地蘇曉營不清楚。廠長的住地她是知道的,房子是他父親的,他父親是市里的一個領導,住宿條件很好。廠里這棟高干樓相當漂亮,全體職工對它充滿了向往。按直線距離,高干樓離青工樓很近,也就300多米,可是這300多米她就是不能經常走到。蘇曉營最后一次去青工樓找葉玉弓是一個月前了。那天晚上她送完廠長回家才10點鐘,她就動了去找葉玉弓的念頭。青工樓男女混雜,小伙子們住的房間很臟很亂。蘇曉營走在過道里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打聽好后,她敲開葉玉弓的門。葉玉弓仍在挑燈夜戰,他的同宿舍已光著上身躺在床上了。葉玉弓很驚喜。他想叫她進屋子來,回頭看一眼尷尬的同屋,又抱歉地說,太晚了。她說,我向你借書。葉玉弓想了一下,說,大部分被人借走了,只有一本。葉玉弓生怕別人借了雜志不還,都不愿意多借了。她說,一本就一本吧。他回身取來雜志,同時還借她一本《平凡的世界》上冊。《平凡的世界》蘇曉營看不下去,翻了幾頁就沒再翻。葉玉弓的那本雜志她沒有看完。她是很想看完的,可是她看不進去。時間過了這么久,書刊該還了。她忙得連個還書的機會都沒有。蘇曉營歸廠辦管,在平時短暫的等待出車的時間里,她聽到過同事們對葉玉弓的褒獎。她的心怦怦直跳。說得最多的是劉干事,她還是單身,蘇曉營擔心劉干事捷足先登。
哥哥詢問她跟葉玉弓的關系進展后,她內心特別煎熬。她終于對父親說,你瞎說什么,我平時哪有時間見他?都是你讓我換崗造成的!
蘇甲仙給質檢科科長打電話要見葉玉弓。科長屁顛屁顛地快步走到化驗室去叫葉玉弓。從機關大樓到化驗室比較遠,科長走得一頭大汗。科長本是可以打內部電話到煉鋼車間的。煉鋼車間主任們通常不在辦公室,而且科長跟車間主任有過節,別的車間副主任有可能不愿幫忙跑腿,科長就親自出馬了。這也是表示對蘇副廠長的尊重和對此事的高度重視。
蘇廠長要見我?葉玉弓說。
同事們都停下手中的工作,湊過來說,葉玉弓要提拔了。也有人反對,說蘇廠長看中葉玉弓這個女婿了。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都是大喜事。
小葉,你手頭的活讓顧組長干,趕緊去蘇廠長辦公室。
葉玉弓不緊不慢地來到蘇甲仙辦公室。蘇甲仙已經泡好了綠茶。葉玉弓被熱情地安排在沙發上坐著。抽煙嗎?蘇甲仙遞過來一支煙。葉玉弓說不會,謝謝廠長!蘇甲仙關切地詢問葉玉弓的工作生活情況。
你們顧濘妮組長品德不行!蘇甲仙突然提到這個事。
葉玉弓無法表態。這幾個月來,他沒發現顧濘妮品德有多大問題。要是沒有她壓在他心頭的陰影,他還覺得她是一個品性很好的同事加領導。
你們化驗室任何人的品德都比顧濘妮強。蘇甲仙補充說。業務強又怎么樣?小葉你的業務比她強多了,你是正牌的本科出身。她只是高中文化。
葉玉弓以為接下來蘇甲仙會提出讓他接替組長的安排,可是沒有。蘇甲仙岔開話說,你的表現令我滿意,我沒看錯。
蘇甲仙漫無目的地閑聊,沒有真正的主題。葉玉弓有些坐不住,一個多小時后他提出離開,返回化驗室干活。蘇甲仙揮揮手笑著說,不忙,多聊會吧。
你認識蘇曉營吧?蘇甲仙說,她是我女兒,唯一的女兒,她有個哥,已經結婚搬到單位住去了。
葉玉弓淺笑。
你們可以好好發展。蘇甲仙說,你沒意見吧?有意見也不許反對!
蘇甲仙叫葉玉弓晚上上家里吃飯,也不許拒絕。
廠里職工為自己挑女婿挑媳婦的情況不少,優秀職工眼睛都盯在分配來的大學生身上。青工樓里已經有三五個小伙子被挑中,那都是前兩年分配來的。今年分來的這一批,仍然是職工們重點挑選爭奪的對象。同宿舍的小侯畢業于洛陽農業機械化學院,也是葉玉弓的好朋友。小侯1986年分配進廠,是廣西南寧人,已經被裝配車間的張師傅挑走。張師傅性格直爽,小侯到車間工作不出一個月,她就向外界宣布,小侯是我女婿,你們誰也別爭!張師傅一家住廠里,女兒在旅游部門上班,是涉外導游。主要帶日本團。日本游客很大方,來桂城旅游都是瘋狂購物購買山水畫。她女兒掙得盆滿缽滿。張師傅女兒五官端正,初看不漂亮,但耐看。雖然只是桂城工學院導游培訓班結業,但小侯很滿意。小侯本來今晚是要請葉玉弓上他未來的岳母娘家吃飯的,葉玉弓有事推辭,小侯就把葉玉弓的去向套出來了。
小侯說,好事,這是天大的好事!蘇曉營長得不錯,皮膚稍微黑點,但經得住看。只要她不開車了,皮膚就會恢復白凈。葉玉弓心里想,她的皮膚黑是遺傳的,蘇甲仙的皮膚就黑。小侯以過來人身份為葉玉弓指點初次約會。穿什么衣服,說什么話,做哪些動作都要提前設定好,并且還要有預案。小侯興致勃勃地為葉玉弓設計了一大套詳細方案。最后,還把自己的那件舊中山裝借給葉玉弓。小侯第一次上準岳母家就穿的這一身,因此得分很高。
葉玉弓在離廠區不遠的百貨商店買了兩瓶酒兩條煙兩盒點心。小侯借給他的褪色且縮了水的中山裝穿在他身上很滑稽,像舞臺上的小品演員。這點小侯和葉玉弓都沒注意到。街上人是發現了的,特別是百貨商店的售貨員。售貨員捂著嘴不敢笑出聲來。他的這一裝扮,要是擱在中老年人身上,人們會見怪不怪,可對于葉玉弓這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來說,就太不應該了。葉玉弓不緊張,他心里對蘇曉營有點好感,但還沒有到特別中意的地步。蘇甲仙提出讓他跟蘇曉營處對象之前,葉玉弓從來沒想過。現在他想了想,能成也行,不成,不可惜不遺憾不心痛。
蘇家大門是開著的,蘇家隨時迎接葉玉弓的到來。蘇家住302,這是一個黃金樓層。蘇甲仙已經在機關大樓放過風了:今晚葉玉弓上我家吃飯。這是什么意思,大家一聽就明白了。干部們都說,葉玉弓不錯,跟蘇曉營般配。不到半小時,全機關大樓的人都知道了。廠長也知道了,廠長說,不錯不錯。書記也表態說,這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傍晚不只蘇家的大門開著,整個單元的大門都開著。他們很好奇,要親眼見一見首次上門來的葉玉弓。為了不錯過機會,他們都關注著樓道里的聲音。葉玉弓出現在樓道時,他們就借故走出來,還假裝不知地問葉玉弓上哪兒,然后都笑了。他們也不一定全是笑葉玉弓那一身打扮。
現在是仲冬,桂城的天氣還很暖和。葉玉弓里面穿著薄毛衣,帶白色橫條。這衣服是去年冬天母親在小縣城買的,遠看很上檔次。葉玉弓走得急,身上都出毛毛汗了。
蘇曉營哥嫂都回來了。他們前年結的婚,正準備要孩子。因為沒有小孩,家里沒那么吵鬧。聽得動靜,蘇甲仙親自將葉玉弓迎進門。蘇曉營母親在廚房,她主動走出來打招呼。蘇曉營心怦怦直跳,她在自己房里,做出矜持的樣子,就是不主動出來。蘇甲仙朝屋里喊道,曉營,玉弓來啦!蘇曉營應聲后,穩了穩心,過了兩分鐘才出來。她哥正在招呼葉玉弓喝茶抽煙。葉玉弓不吸,她哥非得讓他吸。他吸了兩口,嗆得直咳嗽。她哥被她嫂痛罵,她哥很開心。蘇曉營拉開門,葉玉弓禮貌地站起來。見葉玉弓那一身打扮,蘇曉營忍不住笑了。一笑,心里就放松開來。
蘇曉營母親使出渾身本領做了一大桌菜。她母親廚藝很不錯,桂城民間流行的經典菜品她母親都能做。蘇甲仙拿出了珍藏的茅臺酒,蘇家對葉玉弓的重視可見一斑。吃著喝著,葉玉弓身子發熱出汗,可又不敢脫衣服,因為衣服一脫,他就不樸素了,印象分就大打折扣。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地堅持了幾十分鐘,大汗不斷地涌出來。
把外衣脫掉!蘇曉營說。
葉玉弓猶豫不決。蘇曉營說,脫了,脫了!她伸出手去扒他的衣服。
脫了吧,看你一頭大汗。她母親也說。
剝去外衣,葉玉弓像南方春天的嫩葉一下子跳進人們的眼里。
你趕緊把那破中山裝丟了,太土氣!蘇曉營將手中的中山裝丟到地板上。葉玉弓趕緊撿起來,說,這是小侯的。
蘇甲仙大笑不止,然后說,難為你了!
化驗室師傅們不評論昨晚的電視劇,評論葉玉弓與蘇曉營。才是昨晚的事,整個農業機械化廠各車間都已傳遍。看上葉玉弓的不只蘇甲仙,還有別的師傅,他們心里不服,開口閉口說幾句風涼話,貶損蘇曉營。林莉認為蘇曉營配不上葉玉弓,一個大學生,一個才是技校生。像葉玉弓這么優秀的人,至少要找一個大專生。王師傅持不同的意見,男才女貌最重要。林莉說,蘇曉營有貌嗎?都長得像你一樣!王師傅不愛聽,說,正因為長得像我一樣才稱得上有貌!林莉哼哼說,你照鏡子了嗎?別的師傅見兩人來真的,紛紛站出來勸阻。兩人平時就有些小摩擦,遇上什么事總要爭個你死我活。辦公室環境通常都很吵,即便不吵架,她們也會大聲地說話。工人們說話都大聲,機器隆隆聲訓練出來的。師傅們的吵鬧影響了他的創作。為了把時間奪回來,葉玉弓晚上就加班加點到很晚。小侯跟女朋友進展很快,都去她家同居了。一個人的屋子自由自在。他興趣多在讀書寫作上,對蘇曉營就沒有多少時間去想。
這天晚上7點多,葉玉弓準備寫作,蘇曉營敲開他的門。葉玉弓內心有些反感,因為蘇曉營打攪到他了。蘇曉營善解人意,她說,你繼續寫吧,我看書。葉玉弓耐著性子跟她聊著,腦子里盡是小說中的人物。蘇曉營說,你繼續寫吧,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葉玉弓趴在桌上寫作時,蘇曉營就坐在他的床上看書。她什么也看不進,她偷偷看葉玉弓。跟他說不上話,這么坐著看著他,也挺好的。再說,他們才剛剛開始,需要更多的了解。葉玉弓注意力非常集中,等他寫完當晚計劃寫的,時間很晚了。蘇曉營也不知什么時候離開的。她給他留了張字條:廠長明天要去瓦城,走得早,我先告辭了。蘇曉營家里住得近,不需要送,省時省力。看到字條,葉玉弓有點小感動。
蘇曉營隨廠長在瓦城出差三天,這三個晚上,葉玉弓寫了許多字。能自由地寫出好多字,是件幸福的事。蘇曉營給他帶回瓦城特產,還買了奶粉。葉玉弓晚上寫作得晚,需要補充營養。
蘇曉營進進出出青工樓,人們都看在眼里,不用多想,兩人關系都進展到了非同一般。蘇甲仙聽到別人議論,很高興。蘇曉營也說,處得很好。蘇曉營心里卻叫苦不迭。蘇曉營鼓起勇氣去觀音閣電影院買了兩張票,準備晚上請葉玉弓看電影。請人看電影的事,應該是男人做的。但蘇曉營不計較,喜歡他就愿為他付出。下午,蘇曉營去化驗室送電影票。正閑聊著的師傅突然就啞了口。蘇曉營臉緋紅,她把一張電影票丟到葉玉弓桌子上。
林莉對王師傅說,你拿鏡子照照,你哪點有小蘇好看!
王師傅針鋒相對,說,你呢,你那人模狗樣又能跟小蘇比?
起哄的師傅們要蘇曉營當裁判。蘇曉營說我比王師傅好看沒林師傅好看,但我比林師傅年輕。蘇曉營一巴掌打了兩個人,一旁的師傅們很過癮。顧濘妮笑得忘乎所以。顧濘妮很少能這么放開地笑。
接到電影票,葉玉弓面部表情很平靜,無驚喜無沖動。葉玉弓對自己冷淡甚至不那么滿意,蘇曉營感覺得到。他心里想要的女人沒碰上,現在都是應付似的。蘇曉營心里不暢快,但是事情到了全廠都知曉的地步,他就別想從她手中逃掉。
蘇曉營上門送電影票,至少說明是她追的他。這樣就不難理解了。師傅們又議論開來。葉玉弓那么優秀,不會主動看上蘇曉營的。但是蘇曉營家里條件好,葉玉弓又不舍拒絕。人都是世俗的,但為了世俗不顧感情,是可悲的。到底是誰在追誰,師傅們卻明知故問。葉玉弓只笑不答。被人追求,虛榮心能得到最大滿足。
電影是第一場的,19點10分。觀音閣電影院離農業機械化廠不遠,騎自行車也就五六分鐘。放的什么電影,葉玉弓沒問,他對看電影不感興趣。他除了讀書寫作,別的都不感興趣。如果一個人只喜歡看書寫作是遠遠不夠的,特別是對于一個有志于創作的人來說。那時,葉玉弓根本意識不到。電影票擱在桌上,他一邊吃飯,一邊發愁。一場電影下來,今晚的時間就浪費掉了。18點40,蘇曉營來到他宿舍。葉玉弓吃完飯碗都沒洗就開始寫作,他想抓緊所有空閑時間完成今晚的計劃。蘇曉營提前至少10分鐘到來,他挺泄氣。
突然接到任務,要去接廠長。電影看不成了!蘇曉營喪氣地說。
好啊,太好了!葉玉弓大喜過望。他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繼續說,趕緊去接廠長吧,別去晚了讓領導不高興。
蘇曉營說,你很滿意吧?
滿意,滿意!
蘇曉營說,你不喜歡就明說,別來這一套!
葉玉弓嚴肅認真起來。要說不喜歡吧,喜歡一點,要說喜歡吧,又談不上很重。好長時間葉玉弓不說話。
蘇曉營撕掉電影票。葉玉弓有所愧疚,但當他重新進入寫作狀態后,就什么都忘記了。
蘇甲仙來到化驗室。他是管人事的,平時很少下車間。師傅們以為他來找葉玉弓,他卻只對師傅們說話。一晃眼,顧濘妮逃走了。蘇甲仙說,顧組長不在的好,她無臉見我,我也更不想見她。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顧濘妮這樣的人。大家有什么困難跟我說說,開廠長辦公會的時候我提出來,能解決的一定解決!林莉說,困難很多的呀,說了有用嗎?蘇甲仙有些尷尬,人們都知道他說話并沒什么分量,除非在人事問題上。蘇甲仙打了一通哈哈后,兩根指頭在葉玉弓桌上點了點。蘇甲仙出去了。
葉玉弓起身相送。見他沒跟上去,王師傅說,你送出去呀,蘇廠長有話跟你說呢!葉玉弓一臉茫然。對面的林莉撲哧笑出聲來,你真是個不解風情的家伙,小說都寫得那么好,就這般不知人情世故?
蘇甲仙果真有話跟葉玉弓說,他這趟親自上門也是來找葉玉弓的。蘇甲仙說,你要主動點,不要什么事都等蘇曉營提出來做出來。晚上去喝酒,叫你阿姨做兩個好菜,咱爺兒倆好好喝兩盅!下班后,葉玉弓騎自行車去觀音閣電影院買了兩張晚上8點半的票。正在放新電影,票難買,葉玉弓買的是倒騰票,價格貴了一半。
蘇家已擺好酒菜。葉玉弓買了禮物。蘇曉營母親說,來就來唄,帶什么東西呀!以后不許這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蘇甲仙招呼葉玉弓坐下。葉玉弓說,曉營呢?蘇甲仙說,先別管她了,邊吃邊等。蘇曉營母親說,照我說曉營的工作該換一換了,一個姑娘家家成天圍著廠長轉,她還談不談戀愛嫁不嫁人了?蘇甲仙說,回頭再說吧。
葉玉弓說,她什么時候回?我們8點多的電影。
好啊,很好很好!蘇甲仙說,來喝酒,不會誤你們的電影。
蘇甲仙兩口子都隱瞞了事實,蘇曉營開車送廠長去瓦城了,最快明天下午才能回來。出差也是下午4點臨時決定的。廠長說走就走。到達瓦城,開車需要兩個半小時。桂城農業機械化廠在瓦城有很大的業務。瓦城是農業大市,地勢平坦開闊,是小平原,非常適合機械化耕作。農戶們也樂意使用機械化產品。兩人喝了一個半小時,眼看就到8點。葉玉弓有些著急,高價買來的電影票,不看真的可惜了。蘇曉營母親說,看來蘇曉營今晚是回不來了。葉玉弓說,那我去退票。蘇甲仙說,你傻呀,曉營見不著電影票怎么相信你有這份心呢?留下一張。葉玉弓趕去電影院賣票。求遠遠大于供。葉玉弓自行車還沒停穩,就有人上來問有沒有電影票出售。葉玉弓以高出原價一倍的價格順利拋售。總算挽回了一點損失。購買他的電影票的是黃牛黨,又以高價賣出,從中掙了一筆。
蘇曉營第二天傍晚才回到桂城,據說在路上吉普車拋錨。由于修車,她臉上有一道道機油印記。母親告訴她,昨晚葉玉弓約她看電影了。有電影票為證。蘇曉營大哭起來,感動幸福以及出差帶來的委屈愧疚交織在一起。她洗好澡,顧不上吃飯,一頭撲向葉玉弓的宿舍。她緊緊摟住他親吻。葉玉弓積極地回應了她。
自從有過一次親密舉動,他們單獨在一起的親密舉止就常態化了。葉玉弓對親密動作有點上癮和依賴。蘇曉營不在身邊時,他總想摟著她親她一把。
周日,兩人總算正式地看上了一場電影。蘇曉營本來也是要出車的,給蘇甲仙調節好了。他把負責副廠長的司機臨時調給廠長。司機挺高興。廠長出差多應酬多,跟廠長油水撈得多。別的不說,光是虛報汽油就不少。更何況廠長喜歡讓司機買單,這里面做手腳的空間很大。這個司機太貪,廠長早知道。當初蘇甲仙提出調換,廠長一口答應。廠長自然也是貪得無厭的,但他是廠長,他能貪,你一個小司機就不該有那么大的胃口。周日臨時調換,廠長沒意見。蘇甲仙跟廠長交換意見,想長期調換。廠長說,蘇曉營不給我開車我沒意見,但不能讓這個人長期開,要想別的辦法。
兩人一連看了兩場電影,電影院里最好搞親密動作。情侶間里,成雙成對的都在搞,誰也管顧不了誰。
為了讓蘇曉營有充分的時間跟葉玉弓約會談戀愛,蘇甲仙動了不少腦子。他想辦法把廠長的一個關系戶調來開大貨車,把一個各方面不錯的大貨車司機配給廠長。廠長喜歡這個大貨車司機。該司機長年跑長途,見多識廣,能耐大,要貪也能貪得恰到好處。他能把廠長伺候得舒舒服服。蘇曉營繼續留在廠辦,干一些輕松的行政工作。雖然補貼取消收入少了,但工作有規律,生活也有了規律,得大于失。
廠黨委書記看重葉玉弓并非看的蘇甲仙的面子。書記是搞意識形態的,首先廠里的對外宣傳工作就非常重要。廠辦也有秘書,有跟報社電臺電視臺對接的寫手,但這些人上稿率非常低,好不容易上一篇也是記者幫著掛個名。專門請記者來廠里寫報道,成本高,主要是要請人家吃飯。要請就是一大幫。從記者到記者所在的部門主任到編輯、編輯所在部門的主任,甚至分管的副總編,總是一大桌。書記不怕請吃飯,反正廠里效益不錯,書記的接待費十分充足。但書記不愿拋頭露面搞接待。書記是個節約的人,早上上班,發現哪盞路燈沒關會心疼很久,還會讓黨委辦發文件通報批評,倡導節儉之風。通常廠里就只發一個豆腐塊,請一桌人吃飯,太劃不來。如果你不請嘛,稿子沒人寫,寫了也發不出。思來想去,書記認為還是培養自己的寫手最劃算。自己人投了稿,最多請編輯及其主任吃個飯,大不了再加一個分管副總編。人少了一半,成本節約一半。書記在班子會上多次提到自己的這個思路。廠領導們沒覺得這是個大事,要培養自己的作者隊伍也行,不培養也可,不就請吃個飯嘛,多大點事!桂城農業機械化廠不缺錢。
書記將葉玉弓請來。經過蘇甲仙門前時,被他發現了。蘇甲仙走出來問葉玉弓過來干什么,葉玉弓指指書記辦公室。書記欣賞葉玉弓的文筆。葉玉弓每周有一到兩篇文章在市報上發表,書記特別喜歡看他寫的雜文。書記曾經是語文老師,有過文學情結。書記交給葉玉弓一個新聞寫作任務,全廠范圍內葉玉弓可以隨時采訪誰。葉玉弓從沒寫過新聞,他答應試試。書記說,按你這水平寫個新聞綽綽有余。
蘇甲仙知道后開班子會時提出異議,說讓葉玉弓寫新聞是大材小用,廠辦黨辦那么多文秘,培養誰都行。蘇甲仙跟書記較真,書記滿臉不高興。心想又不是叫你未來女婿干壞事,這種名利雙收的事沒道理反對。兩人鬧了不愉快。廠長出來調解,廠長覺得書記更有道理。葉玉弓有比較深的寫作基礎,可就是寫不好新聞。首先他抓不準題材,分不清新聞價值的有無及大小。其次導語提煉不夠。一連寫了五六篇都被編輯槍斃了。編輯說,你是為文學的,不是為新聞的料。你把文學那套拿來寫新聞,很滑稽嘛。葉玉弓的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他暫時放下文學寫作,找出各級黨報認真研讀,還去買了新聞寫作類書籍。經過一個月的鉆研,他似乎摸到了些門道。又寫了兩篇,編輯改了改,就發出來了。編輯因為喜歡葉玉弓發在副刊上的作品,就在沒有吃請的情況下做了照顧。作品一發,葉玉弓就來了信心。一段時間以來,他對新聞寫作著迷。不僅寫廠里的新聞,從消息到通訊到雜議無所不寫;而且擴大到寫社會新聞。在廠外,只要發現新聞,就把它寫下來。社會新聞不像消息人物通訊那樣中規中矩,文筆可以自由活潑。葉玉弓不僅成為全廠人心目中的“大作家”,還是“大記者”。
市委機關報連發農業機械化廠眾多新聞稿,影響力相當大,局里領導很高興,局長多次打電話到廠里表揚。廠長書記一高興,就讓黨委辦公室主任出面請報社相關人員座談。廠里的兩臺小車連跑兩趟到報社拉來相關人員,總編(社長兼)也請來了,局里宣傳科和分管宣傳的副局長也來了,還有市委宣傳部的相關領導。座談會規模大規格高。各車間宣傳委員團委積極分子廠兩辦的文秘們,全都請來坐在臺下聽領導們座談。葉玉弓的貢獻大,雖然無級別,卻坐在顯眼位置。蘇曉營是這次座談會的后勤人員,她負責給各位領導倒茶上水果。她特意為葉玉弓安排了茶杯水果。座談會上人們除了談到廠里工作做得好、先進典型人物層出不窮,還重點談到了寫作者葉玉弓。總編輯說,毫不夸張,葉玉弓的寫作水平高出了本報許多老記者。與會者全都贊同。葉玉弓聽后很受用。廠黨委書記特別自豪,當初要不是他堅持請葉玉弓出山,哪有今天這個成就?書記還說,農業機械化廠出了個大人才,蘇甲仙副廠長家出了個好女婿。廠外人士聽說有這么一樁美好姻緣,紛紛鼓掌祝賀。蘇甲仙在場,他立即站起來對大家表示感謝。蘇曉營心里美滋滋的,身子飄飄欲仙。
廠里舉行隆重的招待會,好幾桌,從未參加過這種場面的積極分子們也享了福。總編輯要葉玉弓坐在身邊,他悄悄對葉玉弓說,我也有個女兒,今年就要大學畢業了,到時候你們見見。葉玉弓比較尷尬。總編輯繼續說,我女兒比蘇曉營漂亮多了,又是正牌大學生,性格跟她媽一樣溫柔,你一定非常滿意的。葉玉弓不知道接下來怎么應付這場酒席,蘇甲仙過來解了圍。蘇甲仙聽到了些什么,立即將葉玉弓拉到別的桌,自己填補這個空。喝酒時,總編輯跟蘇甲仙斗智斗勇。最后,蘇甲仙明確表示,我的女婿,誰也打不了主意。總編輯說,那就走著瞧。其實總編輯并不知道,他女兒大三的時候就悄悄戀愛,畢業后就留在廣州了。這是題外話。也正因為如此,爭奪女婿的大戰還沒真正開始就宣告結束。
領導開會研究,要把葉玉弓調到廠黨委辦或者廠辦。技術副廠長不同意。化驗室好不容易要來一個本科生,不能就這么走了。宣傳重要,技術同樣重要,而且葉玉弓業余宣傳單位,兩不誤。書記據理力爭。在技術副廠長的策劃下,顧濘妮聯合化驗室全體師傅給廠里寫了請求信,要求堅決留下葉玉弓。信是林莉直接交到廠長手里的。林莉態度更強硬。大家都知道林莉有來頭,家里親戚當著市級領導。廠長決定不下。決定不下來的事,就讓它懸著。雙方于是不再提。書記跟蘇甲仙站在一邊,兩人都說,什么時候輪到那個騷貨說話了?這話蘇甲仙說說沒關系,但話從書記嘴里出來,就大跌眼鏡。他倆指的騷貨當然是顧濘妮。書記本是涵養很好的黨務工作者,他如此粗暴,說明心里已經非常氣憤了。他竟然帶頭說起顧濘妮的壞話來。他掀起了一場再次議論顧濘妮作風問題的風潮。葉玉弓發現顧濘妮躲著偷偷哭過多次。化驗室的師傅們雖然不會當著顧濘妮說她的作風問題,但總是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態,覺得跟顧濘妮一起上班就是倒霉。技術副廠長看不過意,開班子會時指桑罵槐地批評書記,說人誰不會犯錯誤?不給人家改進的機會,還不如判人死刑一槍斃掉。這么多年來,顧濘妮勤勤懇懇地工作,能力和成績也是有目共睹的。最后廠長控制了全局,以高壓態勢壓下這場風波。蘇甲仙時常提醒葉玉弓,離顧濘妮遠點!好像顧濘妮有傳染病一樣,誰挨得近誰就被傳染。
顧濘妮的事情,時常在葉玉弓腦子里閃動。他有一個想法,把她的經歷寫成一個小說。有一天他突然這么想:顧濘妮是不是害怕他把她寫成小說或者散文,才如此緊張并偷拆他的信件?后經過了解發現,收發室的獨秀是顧濘妮的表親侄女,是不是兩人聯合起來偷拆他的信?葉玉弓相信自己的判斷,但他沒把這個結論告訴任何人。
一個偶然的機會,葉玉弓無意中來到顧濘妮家住的院子里。這個院子住著他的一個文友老玖,老玖組織了一場家庭沙龍。老玖熱情地邀葉玉弓參加。參加沙龍的都是市里有頭有臉的作家。老玖說,你們化驗室的顧濘妮就住在二單元的五樓。這個家因為她的偷情,早毀了。老公跟她長期分居,據說在外面有一個相好的。她是有一對兒女的。女兒年紀小小的嫁給了一個武警,隨軍去了,兒子還在上中學。家里就她跟兒子住。兒女們聽說過母親偷情之事,對她有許多怨恨。葉玉弓說,我能去她家坐坐嗎?老玖說,你去算什么回事?葉玉弓的確想去,但最終沒去。
年底,市各新聞單位評選優秀通訊員,無論市委機關報還是電臺電視臺或者廣播電視報,都評選葉玉弓為十佳通訊員之首。獎金不高,但榮譽重要。先進名單在報上一登在電視上一播,葉玉弓名聲再次大震。市委機關報正在招兵買馬,有挖走葉玉弓的想法。廠長聞訊,表示不放。葉玉弓似乎也沒有去新聞單位的念頭。蘇甲仙態度曖昧,他認為葉玉弓去有去的好,留有留的妙。鑒于市委機關報總編輯虎視眈眈,他還是建議葉玉弓留在廠里。
書記為葉玉弓召開表彰會,團委骨干兩辦文秘各車間宣傳委員都來參加。表彰會后,葉玉弓應邀給大家上新聞寫作課。書記說了,今年還要搞兩到三場文學寫作講座,一場由葉玉弓主講,另兩場邀請市里的著名作家。以此豐富提高職工的業余文化生活,提高職工們的文學創作鑒賞水平,提升人們的精神素質。蘇曉營仍然是會場的工作人員。當她為葉玉弓倒茶時,辦公室小王抓拍了鏡頭。后來,小王把照片曬出來送給蘇曉營。蘇曉營拿著照片去宿舍讓葉玉弓欣賞。在路上碰上葉玉弓。葉玉弓見她時,就有了想摟她親她的沖動。兩人急忙去宿舍。開門時,兩人驚呆了。小侯正和女朋友干那事呢!這兩個家伙,干這種事也不挑時間地點!開門聲以及蘇曉營的尖叫都沒能讓小侯他倆分神。
桂城農業機械化廠實現了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雙豐收。經濟效益不必多說,社會效益主要表現在職工文化生活的豐富健康有趣,文化生活又以文學藝術為龍頭。有不少職工業余時間拿起了筆寫作,啃起了書本。省報、《工人日報》都以差不多整版的篇幅進行了詳盡的報道。報道出自葉玉弓之手,省電視臺還制作了一個小專題。廠里召開班子會議時,書記突然有了一個大膽想法,請廠先進分子出省旅游。廠長立即贊同。無論是生產能手技術標兵,還是精神文明戰線的干將,都可享受這個獎勵政策。廠辦統計了一下,達到市級標兵要求的,全廠有40個人。廠里研究后,決定分四批出去旅游,以自愿報名加組織調整的方式進行。
葉玉弓報了第一批。這一批是去桂林。小時候葉玉弓就特別向往桂林。第一批帶隊的廠領導是蘇甲仙,辦公室工作人員有小黃和蘇曉營。廠里送這13個人去飛機場時,葉玉弓才發現顧濘妮也在第一批名單里。之前,他沒注意。他自己能去桂林就行,別人他沒關注,就是蘇曉營同不同批他都不在意。辦公室人占面子,能以工作人員的身份跟隨廠里的先進典型外出旅游。蘇甲仙大叫起來,說怎么有顧濘妮的份呢?小黃副主任說,她得過全市技能大賽一等獎,市長給她發過獎。蘇甲仙不服氣地說,她這個一等獎當初是怎么評出來的,腦子都進了水了?第一批里能不能換一個?小黃很為難,說,機票都訂好了。蘇甲仙說,看你們辦的什么事!小黃心里說,名單不是讓你審核過的嗎?審核名單那天蘇甲仙正犯感冒,他一眼看到排第一位的葉玉弓,于是就同意了。想不到中間還夾雜著顧濘妮。葉玉弓他們科長知道化驗室兩位都同去,科長沒意見,反正都要去的,就五六天,工作上不會出什么亂子。
到機場后,小黃和蘇曉營去換票,其實是跟這邊的旅行社接頭。廠里是通過走旅行社的方式請先進分子們旅游的,這樣省事。旅行社的全陪剛從桂林回來,她還沒回家,又帶著農業機械化廠的這一批飛桂林。全陪去換登記牌,然后叫名字分發,最后帶著大家去安檢。桂城機場不大,進出航班少,機場就稀稀拉拉的。先進分子們大部分是第一次出遠門坐飛機,都很興奮。蘇甲仙坐過多次飛機了,他沒那么激動,盡管也是首次去桂林,仍然心靜如水。他還為顧濘妮參加他的這個團生氣,埋怨這個埋怨那個的。過了安檢,大家在登機口坐下或者走動看稀奇。還有差不多一個小時才登機,但一小時過得非常快。顧濘妮的座位與蘇甲仙連著,蘇甲仙大為光火。蘇甲仙提出要換位子,導游說,就兩個小時,領導您就忍忍吧。先進分子們都處于很興奮的狀態,根本沒顧上蘇甲仙的要求和情緒。蘇甲仙心想,這幫忘恩負義的家伙,心里哪有領導!蘇曉營的座位與葉玉弓也不相連,但他們早已調換好了。蘇甲仙坐的是三人座,他的愿望是跟一個漂亮的婦女坐,比如裝配車間的少婦關秀蓮。可是關秀蓮的身邊坐著鑄造車間的馬景月,馬景月五大三粗,他就是有艷福,有什么辦法!蘇甲仙的座位在中間,顧濘妮靠窗,她不客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靠窗好,可以看飛機起飛降落看云海看大地。蘇甲仙對她哼哼著。飛機上天后,他跟靠走廊的換位置。靠走廊的這個不干,說他肚子不舒服,隨時有可能上廁所。從出發開始,蘇甲仙心里就積累起火氣。顧濘妮好奇,不斷輕輕地發出驚嘆之聲。蘇甲仙假裝閉目養神,卻又對顧濘妮的一舉一動關注之極。他討厭她的聲音和動作,心里輕輕罵著:騷貨!顧濘妮觀云海忘乎所以,為了能夠以最佳角度觀看機外風景,身子抹來抹去,健壯的屁股頂住蘇甲仙的右大腿。蘇甲仙討厭她的肉體,用力頂過去,可是頂不動。她的屁股彈性十足,頂撞著時有一種舒服感。蘇甲仙趁機連頂好幾下。顧濘妮意識到自己過界,立即調整坐姿。靠走廊這位不是廠里的,而且還是一個大胖子。蘇甲仙雖然不喜歡顧濘妮的肉體,但比起這個大胖子男人來,他更愿意接受顧濘妮。蘇甲仙就盡量地往她那邊靠。蘇甲仙不時睜開眼偷看她,心想這個騷貨是有幾分姿色的,難怪肖和平那么迷戀她。
蘇甲仙對那個捉奸的早晨記憶猶新。蘇甲仙早就注意到顧濘妮跟肖和平的不正當關系了。蘇甲仙想法要抓個現場。機會等得好苦才到來。那晚12點半,顧濘妮下夜班,沒直接回去,而是去了保衛科旁邊的平房。這排房子平時空著,沒有使用。當晚蘇甲仙并不值班。顧濘妮鉆進去后,肖和平也跟著進去了。廠區靜悄悄的,下夜班的全部離去。蘇甲仙躲在黑暗處。蘇甲仙見時機成熟,急忙從黑暗中跳出來,將那間房扣上鐵鎖。蘇甲仙在外蹲守。顧濘妮跟肖和平搞到凌晨5點結束,顧濘妮想趁夜回去。可是他們想不到外面被人上鎖了。想了許多辦法都沒有弄開門,時間就到了7點半。積極的職工此時已經到達廠里,蘇甲仙便帶著他們過來見證。
肖和平、顧濘妮在里面亂搞,他們從昨晚12點半就開始了。蘇甲仙介紹說。
早到的職工興致盎然,想盡快看看狗男女的模樣。蘇甲仙不開門,他想讓更多的職工看到這一爆炸新聞。接近8點,門外聚集了差不多二三十位職工。
原子彈爆炸啦!蘇甲仙高聲大叫。
想到幾年前的場景,現在蘇甲仙仍然很得意。那對狗男女的狼狽相令蘇甲仙笑出聲來。顧濘妮驚住,她看他一眼。蘇甲仙收斂笑容,繼續假寐。他用身子擠壓她,心想肖和平碰得我也碰得。
空姐推著餐車過來送吃的喝的。空姐真是漂亮啊!蘇甲仙感嘆萬分。他假借跟空姐說話貪婪地看著空姐。他色迷迷的心思彌漫著。顧濘妮身子傾過來迎接空姐遞過來的飲料。她身子向他壓過來,兩只奶子硌著他的右臂。接過飲料放下又去迎接食品,如此反復三次。經過前面的肉體碰撞,蘇甲仙似乎已經接受了她的身體,于是感覺到她身子有一股特別的清香。接受了她,他的心就松弛下來。吃過午餐,乘客都昏昏欲睡。蘇甲仙閉上雙眼,后靠著,心里密切注意顧濘妮的行動。顧濘妮收拾好自己的餐盒,又幫著收拾蘇甲仙的。兩套餐盒疊加在一起擱在她的小桌上。她收起他的小桌,抹掉他身上的兩顆飯粒。空姐過來收垃圾,顧濘妮遞給空姐,然后就調好座位午睡。空姐說,到達桂林還有一個小時,可以好好睡一覺。餐后大腦缺氧,容易迷糊,蘇甲仙卻睡不著,他也調整好座位,與顧濘妮齊平。左邊的這個大胖子早已呼呼大睡。飛機上很安靜,蘇甲仙小睡了一會。年過50后,他的睡眠就少了許多。通常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早,早睡早起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中午他一般不午睡,要睡,最多十分鐘就夠了。他腦子里想著許多事,重點想那晚顧濘妮與肖和平是如何干那事的。蘇甲仙就蹲守在外面,他竟然沒有聽到里面的動靜,也許里面動靜是很大的,是他注意力不在里面。當晚他非常興奮,像取得一場重大戰役的勝利一樣興奮。那間房只有一張破桌子,沒有床。那么,他們就是在地板上那個的?對,是在地板上!多日后,蘇甲仙再進那間房時,發現地上有許多混亂的報紙。蘇甲仙沒多想。作為保衛科長的蘇甲仙無臉見人,保安人員是保護國家和職工生命財產安全的。他的手下不僅不巡邏還擅離職守,上班時間亂搞男女關系。蘇甲仙向廠領導作了深刻的檢討。在保衛科內部,他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整風肅紀運動。肖和平受到處分,調到模具車間當木工。
顧濘妮熟睡了,她的頭擱到他的肩膀上。蘇甲仙輕輕抬了一下肩膀,又放棄了。她的頭發輕輕撫摸他的臉頰,癢癢的爽爽的。
肖和平是什么時候調離農業機械化廠的?蘇甲仙回想了一下,大約是1982年的春節過后。春節剛上班,肖和平就拿到了商調函。他到保衛科蓋章。凡是調走的,重要部門都要蓋章。蘇甲仙看了商調函,沒有馬上蓋,眼睛盯著肖和平。肖和平笑著,再次向蘇甲仙遞香煙。蘇甲仙沒接香煙,他憤怒地說,你干嗎做出那種齷齪之事?平常看你老老實實的,內心卻是那般骯臟。肖和平不申辯,指指要蓋章的那商調函。走了好,走了清靜!蘇甲仙從抽屜里拿出保衛科的公章蓋上。肖和平調去了木器廠。十多年后肖和平成為桂城最大的家具制造商。肖和平調走后,人們在談起那件大新聞時,主角就落在顧濘妮身上。
飛機遇到氣流,有些顛簸,顧濘妮從他的肩頭滑落,掉進他的懷里。蘇甲仙左手托住她。顧濘妮驚醒,尷尬地縮回身子。
還有多久到桂林?她說。
蘇甲仙沒有回答。他不知道她是在自問還是在問誰。
氣流過去了,飛機恢復平穩。有一個空姐經過,蘇甲仙示意要喝水。顧濘妮說,我也要。空姐送來兩杯水。蘇甲仙從空姐那里接過來,遞給她一杯。顧濘妮對他笑著說,謝謝。
剛才我睡著了,廠長你睡著了嗎?她說。
蘇甲仙撒謊說,睡著了,睡得很香。
廠長以前到過桂林嗎?
蘇甲仙說,沒有,倒是有幾次機會,但一直沒去成。
這回托廠長的福,我終于可以見到桂林了。她說。
兩人聊著,飛機開始下降。天氣晴好,美麗的桂林山水就在腳下。乘客們驚嘆地往窗外看。你看,那山,你看,那水!顧濘妮說。蘇甲仙說,真的很美,應接不暇啊!他們身子緊挨,臉面相貼。飛機越降越低,最后降落在奇峰鎮機場。
桂林這邊的旅行社的中巴停在機場外,全陪帶著來自桂城的13人向外走。取行李的時候,全陪出去與當地導游接頭。蘇曉營走在葉玉弓前面,她在生氣。上飛機不久她就生氣了。她坐在窗戶的位置,葉玉弓坐她旁邊,走道座位是翻砂車間的杜育松。蘇曉營第一次坐飛機,看不見地面,看夠了天上的白云后,她把頭靠到他肩上。葉玉弓輕輕推開她的頭。蘇曉營再次靠過來,他又推開。怎么了?她說。葉玉弓悄悄指著杜育松說,注意影響。杜育松盡量地向走廊靠,跟一對戀人坐一塊他有點受不了。他30多歲了,還沒對象。他跟走廊那邊的同事說話,以避免難堪。蘇曉營說,這是光明正大的事。葉玉弓還是不讓她靠,她手握他的手,他也躲避。蘇曉營從那時起便生氣了。空姐過來送餐送飲料,蘇曉營不理。葉玉弓幫她拿了一份,她不領情。葉玉弓吃完,叫她快吃,不然涼了。她嘟起嘴不答應。直到飛機到達桂林,她也沒吃一口飯沒喝一滴水。葉玉弓知道她在慪氣,說些輕松的話逗她開心。她沒好氣地說,能不能閉上你的臭嘴?葉玉弓便不說話,閉著眼假睡,構思他的小說。有那么一二十分鐘他睡著過。
行李還沒出來,大家站在那里等待。葉玉弓、蘇曉營的行李裝在一個皮箱里。這是個新皮箱,前天蘇曉營特意買的。蘇曉營還沒用過皮箱。她生長在桂城,讀技校也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用不著皮箱。葉玉弓的行李裝在一個包里,蘇曉營把他的包塞進她的皮箱中。這個皮箱挺大的,伸縮性很強。蘇曉營的行李裝著許多婦女用品,葉玉弓對它們想入非非。
蘇甲仙站在另一個地方,中間摻雜著同班機的非單位的人。顧濘妮在他旁邊,兩人在說話。
你不餓嗎?葉玉弓問蘇曉營。
餓死也不用你管!她說。
皮帶輪轉動起來,行李出來了。桂林是個小機場,現在就只有這一個航班。行李皮帶輪也只有這一個。蘇曉營的皮箱出現后,她搶先提下來。她開了鎖,打開皮箱,抽出葉玉弓的背包放在地下。拉好皮箱后,她拖著它朝導游走去。葉玉弓終于生氣了。蘇甲仙從身后走上來,他說,你怎么讓曉營拉皮箱呢?蘇甲仙有一個行李皮箱,不太大,因為他出差多,這個皮箱時常跟隨他。葉玉弓跑上前接過她的行李箱,說,我來吧,別讓你爸發現你在生氣。蘇曉營說,誰生氣了?
桂城農業機械化廠13人組成一個團。團長是蘇甲仙,小黃副主任是副團長。但具體工作由小黃和蘇曉營負責。小黃清點了人數,地陪拿過全陪的名單一個個地點名,開了一個葷玩笑。車上人立即笑起來。葉玉弓忍住沒笑,因為蘇曉營沒笑。他倆仍然坐在一起,只是相互不說話。
旅游車沒直接去旅館,而是立即開始了景點的游覽。葉玉弓問導游,哪里有賣吃的?導游說,你餓了嗎?葉玉弓說有人沒吃午飯。導游說,飛機上的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他們又不退你錢。到了象鼻山景區,我帶你去買吃的吧。
車至象山公園停車場,葉玉弓跳下車去買食物,但是等他跟著導游回來時,蘇曉營已要吃餅干了。停車場邊上有一家小賣鋪。導游帶去的那家旅游特產店離得稍遠。葉玉弓買了兩個面包。蘇曉營責備道,誰讓你跟導游去買東西了?東西很貴的,導游要拿一半的回扣。葉玉弓說,就兩個面包,能貴到哪里去?蘇曉營說你買的你吃吧,我吃不起!葉玉弓說,你怎么能這樣呢?蘇曉營說,沒見過你這么大手大腳的!
象山景區很漂亮,這是桂城人從沒有見過并且也想象不出的景色。他們仔細地欣賞著。小黃帶著公家的相機,他想給每個人拍一張照。桂城農業機械化廠的游客對照相不是太感興趣,他們是來觀光的不是來照相的。后在小黃的請求下和蘇甲仙的命令下,大家才湊在一起拍合影。蘇甲仙站在最中間,他見顧濘妮站在最邊上,立即讓她站在他的身邊來。地陪會玩相機,她幫忙拍照。在地陪慢慢叫一二三時,蘇甲仙緊貼住顧濘妮。難得來一趟桂林,小黃建議大家還是每人留一張影,洗照片的錢爭由廠里出。于是,每人就留了一張。小黃還幫葉玉弓蘇曉營拍了張合影。兩人還在慪氣,面部表情不是那么理想。小黃叫蘇廠長也來,一家三口拍一張。
漓江水清澈豐滿,水中的小魚游來蕩去。離規定集合的時間還早,他們就坐在岸邊臺階上或者站在淺水里欣賞美景。
天黑之前,大家游興未盡地離開象山公園。他們住的是一個偏遠的小旅館,女人一大間,男人兩間。蘇甲仙住“豪華”單間,剩下的住六人間。團餐上沒有酒,飯菜也不夠。這幫生產一線的工人們肚子都沒填飽。旅館旁邊有小餐館,但沒有人舍得花錢去消費。肚子餓就忍著。旅館所處的位置也不知是什么地方,離市區有多遠?地陪說了,晚上不要隨意出去,出了事沒有人負責。初到一地,人生地不熟,為了安全起見,蘇甲仙要大家注意安全,不得擅自出去走動。實在需要出去,至少要三人同行。導游都喜歡把治安說得很嚴重,以此來安頓大家,她好放心地回家。
不能這么早就睡吧?總得出去走走呀!男人們都說。他們去向蘇甲仙請示。蘇甲仙說,那就在附近走走。蘇甲仙讓小黃去敲女人房間的門。蘇甲仙發話了,她們就跟出來。葉玉弓挨近蘇曉營,他輕聲問她吃面包嗎?蘇曉營說,不吃。葉玉弓說,今晚你一定沒吃飽。面包我帶著,等會給你吃。雖然天黑燈暗,但山的輪廓還是能夠顯現出來。他們發現這個偏僻的地方風光也不錯。葉玉弓說,桂林是城在景中景在城中,處處是風景。他們信,因為葉玉弓讀書最多。還別說,來之前,葉玉弓到新華書店看過有關介紹桂林的新書。小黃說,游完桂林,小葉又有一批文章發表吧?葉玉弓說,應該有,這么美的地方不寫寫,對不起這趟桂林之行。
走著走著,就三三兩兩地拉開了距離。比如關秀蓮馬景月小杜成一群,吳師傅劉師傅張師傅成一伙,蘇甲仙顧濘妮形影不離。葉玉弓蘇曉營落在最后。昏暗燈光下的樹影里,葉玉弓產生摟抱蘇曉營的沖動。他手伸過去拉她的手,蘇曉營縮回去了。葉玉弓一把將她摟過來。
放開我,你干什么?注意影響!
葉玉弓說,桂林這個美麗的地方正是戀愛的好地方。
蘇曉營掙不脫,就不掙了,任由葉玉弓摟抱親吻。漸漸地,她變得主動起來。兩人干脆不走了。他倆坐在石凳上親熱。這條街上有不少年輕人在約會,這里要是漓江邊多好啊!可是,他倆不知道離漓江有多遠。戀愛很耗體力。葉玉弓餓了。他拿出面包,兩人一人一個。
這面包多貴啊!她說。你就是不會過日子。
買個面包就不會過日子了?他不服氣地說。
你不能跟導游去買,坑人的。
多大點事嘛!
你還不服氣,還要跟我爭?
你這是小題大做。
誰小題大做了?
真是沒辦法跟你相處。
我也覺得是!
兩人一爭吵,就傷了和氣。她把手中的面包塞回給他,說,讓你吃個夠!
蘇曉營賭氣走了,他賭氣沒去追。晚上,葉玉弓的腦子比較亂,蘇曉營是不是回旅館了他不清楚。應該是回了的吧?如果沒回,同房間的女人會去打聽。但是,也不一定。那些女人說不定還以為她與葉玉弓在一起呢。葉玉弓心神不定,他不能準確判斷,回還是沒回,各占一半。他不好去敲女人的房間門,蘇曉營回來沒回來,他都不好敲。回來了,再敲人家會笑話。沒回來敲門,人家也會笑話。折騰到深夜也不能入睡,他以回憶象山美景來壓住心中的慌亂。他構思了一篇象山游記,從標題到行文都打好了腹稿。
早上很早全陪就來敲門叫起床。不止葉玉弓,他們都沒有睡夠,于是埋怨聲四起。房間沒有洗漱間,旅館東邊有一間公共洗漱間,旁邊是廁所,男廁所兩個蹲位,女廁所一個。全都在等待,大家都憋得不行。葉玉弓見到從廁所出來的顧濘妮。她有些羞澀地看了他一眼。葉玉弓避開她的眼睛,說蘇曉營起來了嗎?顧濘妮說,起來了。她昨晚上好像哭了很久。你們吵架了?
坐上旅游車時,蘇曉營說說笑笑,看不出她昨晚傷心地哭過,雖然眼睛還有些紅腫。她身邊有個位子,人們都知道那是葉玉弓的。葉玉弓正猶豫坐不坐,她說,快坐呀,你要站著?蘇曉營跟前排的小黃說話,小黃顧及葉玉弓,就有一搭沒一搭的。上午游疊彩山,下午游七星巖,明天游漓江,從陽朔回來游蘆笛巖,總之傳統經典的三山兩洞一條江要全部游到。蘇甲仙坐第一排,他身邊的位子沒人敢坐,他招呼顧濘妮坐過去。他說,小顧,到前面來。顧濘妮歡快地答應。
游完疊彩山,導游帶他們去購物,主要去旅游商品街。這條街上大部分店子賣桂林山水畫。桂城農業機械化廠的職工對畫不感興趣,除了葉玉弓。葉玉弓走進第一家店時,就被山水畫震懾住了。畫作標著價,從10元到50元不等。葉玉弓挑了兩幅30元的跟老板講價。最后以50元兩幅成交。
你還真買啊?蘇曉營說。
當然。多漂亮的畫!葉玉弓說。
要買也就意思意思唄,花個十元八元買兩幅便宜的。她說。
你不懂的,要買就買精品。他說。
葉玉弓一路逛下去,逛到第三家店里,他又動了心。還買啊?她生氣地說。葉玉弓說,買,這畫不錯。葉玉弓不顧蘇曉營反對又買了一幅。蘇曉營說,我真受不了你!
重新回到車上時,大家都在議論購物情況。大部分人都買了,但都是些小紀念品,比如鑰匙扣小繡球小紙扇等。而葉玉弓買了五幅畫,花了近兩百元。人們都夸他舍得花錢。他當然舍得嘛,他一年要掙多少稿費!有人說。
瘋子,你簡直就是個瘋子!蘇曉營說。
葉玉弓很生氣,說,你懂藝術嗎?再說,我買畫關你什么事呢?
蘇曉營坐到后面的空座位去了。
下午游七星巖,葉玉弓蘇曉營因為生氣而如陌路人。蘇甲仙與顧濘妮有黏在一起的跡象。游洞到一半,突然就停了電,整個洞漆黑一片。因為恐懼,有女人尖叫。導游叫大家不要慌,電馬上會來。果真不到兩分鐘,電就來了。電一到旅客們就歡呼起來。葉玉弓看到顧濘妮竟然躲在蘇甲仙的懷里。
第一批旅游團歸來后,廠里聽取蘇甲仙小黃的匯報,以便總結經驗。這一趟一切順利。廠長書記很滿意。離開桂林前,旅游團成員每人湊上幾元錢給廠長書記各買了一份禮物。廠長書記欣然接受。顧濘妮和葉玉弓合伙買了桂林特產讓同事們品嘗。師傅們都還沒去過桂林,她們很向往,向顧濘妮葉玉弓問這問那。葉玉弓將桂林山水描繪成天堂,弄得他們心里癢癢的。葉玉弓說,桂林是這輩子必須要去的地方之一。師傅們嘆氣,也不知什么時候才有機會去。
從桂林回來后,葉玉弓也沒主動去約見蘇曉營,他一口氣寫了八篇游記,總標題為《桂林紀行》。市報副刊每天刊發一篇。讀者們讀得津津有味,同行者看得淚流滿面。葉玉弓文章里提到了所有成員,他們的形象在文章里那么的高大有趣。作為團長,蘇甲仙尤為高興。當大家都在贊美葉玉弓的文章時,蘇曉營坐不住了。蘇曉營到宿舍里來找葉玉弓,兩人有距離地站著。然后就擁抱在一起。
廠里召開班子會,蘇甲仙提出了一個令大家吃驚的議題:必須為顧濘妮平反。
當年,顧濘妮與肖和平亂搞男女關系是冤枉的。既然是冤枉的,就應該平反。有錯必糾,才能體現一個人的大度和修養。蘇甲仙說。
經過多年取證調查,顧濘妮與肖和平沒有男女關系。當晚,顧濘妮下夜班時,突然感到身體不適,一個人落在最后。不幸的是,她昏過去了。正在巡邏的肖和平發現后,急忙背她去保衛科旁邊的房間休息。但我,蘇甲仙繼續說,深深誤會了。把他們鎖在房里,制造了冤假錯案。
廠長說,他們不是沒申辯嗎?
申辯過的,因為我堅信他們亂搞男女關系,而且還嚴厲地威脅說,你們就是有100張嘴有100個理由也不能證明你們的清白!他倆干脆就沉默。沉默的結果被理解為默認。
書記說,這是真的嗎?
蘇甲仙說,當然是真的。
證據呢?
證據是當事人的證言證詞,我拿不出他們搞亂的證據。我是把他們鎖上了,但我上鎖恰好制造了一起冤案。試想你學雷鋒,比如給寡婦挑水,要是有人把你堵上再到處宣揚亂搞男女關系,那不是十足的冤枉嗎?蘇甲仙說。
蘇甲仙拿來了肖和平顧濘妮的書面申訴詞,他自己也拿出了情況說明及自己的檢討書。肖和平已經不在木器加工廠,他從廠里出來了,自己單干,開了家家具廠。
廠長說,不是真的就好,不是真的就好,顧濘妮業務上是一把好手,工作也是勤勤懇懇。
書記說,蘇副廠長也不要太過自責,這是歷史的誤會,扭過來就好了。肖和平做好事被冤枉成亂搞男女關系,對人家太不公平。
就是嘛,我們保衛科的同志思想品德都是一流的,責任全在我。蘇甲仙繼續自我批評。
廠里搞了一份平反材料,印發到車間班組,接著召開全廠職工大會。職工們對平反材料半信半疑,有的職工根本就不相信是冤案。肖和平跟顧濘妮的關系,職工早就有所察覺。既然廠里定了調,人們就不再好說顧濘妮什么。
顧濘妮腰桿挺直了,她敢大聲說話、敢上食堂吃午飯了。但還是有人不理她,對她哼哼唧唧。對于顧濘妮的平反,化驗室王師傅不服,她看顧濘妮的眼光仍然跟從前一樣。顧濘妮就跟王師傅吵了一架。
那個文學沙龍活動異常活躍,桂城有頭有臉的作家每逢周末都聚集在老玖家里。老玖40多歲,對文學非常癡迷,發表過一些作品,還上過兩次省刊頭條。關鍵的是他是個熱心人,又做得一手好菜。一到周末就召集大家上家里聚會。葉玉弓是座上客。葉玉弓不太發表高見,說的少聽的多,不管對方說得有沒有道理,他都認真聽著。聽前輩同輩們談文學,是一種享受,還能長見識。能判斷出對方沒道理說明你有水平,判斷出人家有道理,你就學著點。葉玉弓的謙虛好學博得大家的尊敬。他們的文學沙龍通常從10點開始,一直持續到晚上八九點。總吃那人的不太好,大家后來湊錢,成立一個基金會。這天傍晚,葉玉弓下樓買啤酒,竟然碰上了蘇甲仙。兩人都愣住了。蘇甲仙有些慌亂,說,我過來看一個朋友,這地方好難找,結果他還不在家,據說帶著老婆回父母家了。葉玉弓說,我們這里有個文學沙龍,每周末都聚。蘇甲仙說,好啊好啊。
葉玉弓手里提著塑料壺。街邊有個小賣部,專賣散裝啤酒。啤酒很新鮮,剛從啤酒廠拉來的,提著啤酒上樓時老玖下來接應。
你認識他?誰?就是剛才跟你說話的那個。老玖接過啤酒說。老玖建筑工人出身,有一副好身板,這20斤的酒壺在他手里輕輕松松。
認識啊,他是我們副廠長。
原來這樣啊!這段時間他老來。
葉玉弓直覺蘇甲仙去的是顧濘妮家。葉玉弓想不到的事情還在后面。
桂城農業機械化廠占地很大。西邊山腳下還有大片空地。原來是一個車間,后來不知為什么該車間搬走了。現在這地方雜草叢生。高高的圍墻把高山擋在廠區外。圍墻外是一條廢棄的小路,眼下已經找不到路的痕跡。原車間的建筑還在,車間主任辦公室被雜草包圍。門是好的,門栓也是好的,涂過油漆的窗玻璃也還在。因為偏遠,近年這里人跡罕至,農業機械化廠的職工們幾乎忘記了這個曾經紅火過的車間。有一天,蘇甲仙卻突然想起了它。他偷偷地來察看,發現這里很理想。他收拾過后,第二次帶來許多包裝硬紙和報紙。他在地上鋪成一張床。他把顧濘妮帶來。顧濘妮對這個地方很滿意。夜幕降臨時,他們分別來到這里。遠處的燈光映照著他們腳下的路。首次在這里約會,他們興奮而恐懼。他們靜靜地坐著,觀察周圍的動靜。十分鐘過去了,沒有一點行人的聲音。倒是圍墻外有山上的鳥叫。他們的心開始放松,漸漸進入狀態。這個地方特別刺激,他們達到了忘我的境地。接著他們的約會就頻繁起來,有時候中午也過來。他們發現他們的性生活竟然如此和諧理想,幸而相遇,要是錯過了多么遺憾!
翻砂車間的白狗喜歡彈弓打鳥。農業機械化廠區樹上就有許多鳥,但人們反對他打鳥,他就移向這個廢棄的車間了。這里基本沒什么鳥,他曾經來過多次。已經不再惦記。這天中午,他卻不信這個邪。他步子輕盈,以免驚擾鳥兒。當他快接近老車間主任那間房時,聽到了女人的歡叫。經過分辨,白狗認定這是做那事的聲音。他貼近窗戶,里面的聲音火熱而刺激。白狗欲火焚燒。待那邊的激戰結束,白狗急忙逃掉。白狗是個自私的人,他不愿讓別人分享這種刺激,他就沒告訴任何人。在連續兩個中午撲空后,他選擇晚上來。晚上來偷聽更加便利,即便對方發現,他也容易躲藏。但是,數次之后,白狗就膩味了。白狗心水靈,他認定這天中午有好戲。
中午我帶你們看毛片。白狗對三個同事說。
聽說有毛片看,三個同事眼珠都要飛出來。午飯后,白狗在估計的時間帶上三個同事。他們躡手躡腳抵達那間房前。顧濘妮肆無忌憚的聲音穿過門窗傳到他們耳朵里。三個同事沖過去,破門而入。前面次次安全,蘇甲仙顧濘妮就大意了。他們只關了門,忘記插閂。
同樣的新聞多年后再次在農業機械化廠爆炸。廠里亂成一鍋粥。廠長書記被弄得措手不及。堂堂一個廠級領導,居然在廠區里亂搞男女關系!丑聞很快傳到局里,傳遍重工局系統各個單位。精神文明建設一向位居全局全系統前茅的農業機械化廠,一夜之間名聲掃地。廠里很快作出決定,撤銷蘇甲仙的副廠長職務,降為一般工人。顧濘妮的組長也當不成了,職務由林莉擔任。林莉大小是正規中專畢業生,王師傅不服也沒辦法,其他的工農兵大學生或者以工代干的師傅們不服也沒辦法。
蘇甲仙的家亂成一鍋粥。他老婆哭鬧上吊,驚天動地。蘇甲仙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蘇曉營及哥嫂慫恿母親跟蘇甲仙離婚。母親完全同意。蘇甲仙跟蘇曉營母親的婚姻理論上很快就能終結,但事實上沒那么容易。她母親離婚是肯定的,但是就這么離婚似乎太便宜蘇甲仙了。離婚不是報復,倒是放走了蘇甲仙。那怎么辦呢?蘇曉營及哥嫂、母親無計可施。蘇曉營向葉玉弓討主意,葉玉弓說,我哪來的主意?最好的主意就是勸你們父母別離婚。蘇曉營說,你這不是廢話嗎?你還笑,你很得意是吧?我們家出了丑聞你特別高興是吧?葉玉弓說,你簡直不可理喻!父親出了大事,蘇曉營脾氣特別不好,心理特別敏感,動不動對葉玉弓發脾氣。葉玉弓讓著也不行。
蘇甲仙被發配守倉庫。虎落平陽被狗欺,倉庫的三個保管員對他指使來指使去,動不動就罵。蘇甲仙忍著,不說話不生氣,下了班就低著頭走路。顧濘妮仍然按時上下班,中午她還上食堂打飯,聽到別人的議論,她大聲呵斥說,再說,我撕爛你的嘴!她像母獅子一樣兇。行走在廠區大路上,人們對她指指點點,發出淫蕩或者諷刺的笑,她要么充耳不聞,要么突然沖上去揪住人家的衣領問罪。人們發現她還跟剛平反時一樣,步子很穩健,挺著胸昂起頭。有工人不服,說,一次又一次亂搞男女關系,憑什么還這般神氣?
擔任化驗室組長的林莉感到很累,她想辭掉職務,上面不批。上面看到林莉家的親戚在市里掌的權越來越大,都想討好她。組長是有職務補貼的,好幾元呢,都快要相當于一般工人的月獎金了。而且廠里開中層大會,組長是可以參加的,名利雙收。沒人不喜歡名利。問題是,化驗室里沒人聽她的。化驗室長期以來養成一個習慣,誰當組長誰多干。顧濘妮愿多干,林莉不愿。她叫王師傅干,王師傅說請你別在我面前放屁。叫顧濘妮干,顧濘妮說,讓你嘗嘗當組長的滋味。沒有辦法,林莉就只有自己干。她想指揮葉玉弓,念頭一出又滅下去。但是就在她認為孤立無援時,葉玉弓站出來了。她協助她化驗臨時到來并且多出來的樣品,幫助她打掃衛生。兩人合作,一唱一和,工作不累,還有情有趣。林莉葉玉弓干活時,別人就坐著閑聊或者干私活。顧濘妮時常跟人爭論電視劇或者別的,氣勢毫不虛弱。
這段時間農業機械化廠生產工作很緊,煉鋼車間所煉的鋼嚴重滿足不了生產需要。于是一車車鋼材從全國各地匯集到廠里來,加班加點是常事。正常加班加點有加班費,工作相對好安排。但是星期天中午接到任務,你就別想找到人了。而且化驗室里的人住得分散,一個個通知費時費力。制造車間一個副主任騎自行車去林莉家里請求立即化驗樣品。之前他去的是顧濘妮家。他太急,腦子糊涂,忘記顧濘妮已不是組長這回事了。他被顧濘妮罵出門。他自認倒霉,不過他有一個大發現:蘇甲仙在顧濘妮家。后來他回廠里后把這事講給同事們聽,同事們很感興趣,只是因為生產太緊張,沒有深入地討論下去。從顧濘妮家離開,他急著趕去林莉家。林莉說,昨晚才加了班,有那么急嗎?她一邊埋怨一邊跨上自行車回廠。路上聽他說,樣品不少。她去敲葉玉弓的宿舍門。葉玉弓正在寫作。林莉說,在宿舍就好,還擔心你跟蘇曉營出去了。聽說有樣品急著化驗,葉玉弓放下手中的筆跟她去化驗室。
兩人有說有笑地干活。天很熱,加熱溶解樣品都是在電爐上,兩人的汗水把衣服濕透了。三個多鐘頭后,化驗完所有的樣品,化驗結果制造車間已經取走。葉玉弓坐在辦公桌上寫作,他有一篇未寫完的散文。他的創作習慣跟人不一樣,宿舍和辦公室都分別放著稿紙和未寫完的作品,人在哪里就繼續未完成的作品。他曾經在蘇曉營家也有一本稿紙的,已經拿回來了。
化驗室里有洗澡間,大大的一間。師傅們喜歡在下夜班前洗好澡,回家直接休息。她們辦公桌的柜桶里通常都有換洗的衣服。林莉一身臭汗,她想洗了再回去。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洗澡間的門虛掩著,門正對著葉玉弓的座位。葉玉弓突然抬頭,看到了她的裸體。他全身像澆了汽油,熊熊燃燒。他情不自禁地接近洗澡間,最后竟然推開了門。林莉沒有驚慌,她伸出雙手將他勾了進去。
他們竟然在洗澡間的地板上完成了那事。
我喜歡你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林莉說。
化驗室的大門沒有關,好在這個時段沒人進來。
葉玉弓被林莉點撥后,更迷戀她的身體。他跟林莉在一起時激情四射。他告訴自己,這就是愛情。林莉比葉玉弓大兩歲,是一個有女兒的媽媽。林莉提醒過他,他可以愛她,但不能娶她。
化驗室成為他們約會做那事的場所。他倆盼望煉鋼車間天天晚上煉鋼。一般情況下,晚上煉兩三爐鋼,最后一爐鋼煉完在凌晨12點多,或者早上三四點。這樣的機會確實不少。天遂人愿,最近化驗完最后一爐鋼,都在零點左右。數據一交,師傅們都歸心似箭,像往常一樣由組長收拾殘局。這個時候,兩人先不收拾,而是進洗澡間那個。煉鋼工人一撤,這里就非常安靜,保安人員極少巡邏到這邊。洗澡間已經成為他們約愛的好地方,在這里他們身心放松。有時候他們也去葉玉弓的宿舍,同宿舍的小侯幾乎都住岳母家了。單身床很窄,兩人個頭都不算小,并不感覺到擁擠。
我要娶你。這一天葉玉弓說。你離婚,我娶你。我只要你,別的什么都不管不顧。
林莉想了一段時間,答應了葉玉弓的求婚。林莉的婚姻手續辦得并不慢,差不多也就兩個多月吧,她就開出了單位證明拿到了離婚證。葉玉弓好長時間沒去找蘇曉營了,蘇曉營因為蘇甲仙的事弄得焦頭爛額,沒顧得上葉玉弓。而且葉玉弓不主動分擔她家里的痛苦,蘇曉營很生氣。越生氣就越怨恨。蘇曉營夾著尾巴做人,曾經有過的高調優越生活蕩然無存。父親跟全廠人都看不起的女人亂搞男女關系,丑上加丑,丟人丟到無法容忍的地步。葉玉弓正熱戀,他將蘇曉營對他的冷落視為分手的暗示。不過他心里還是沒底,鼓起勇氣去正式通知蘇曉營分手。蘇曉營不同意。葉玉弓不著急。林莉離婚,蘇曉營知道,因為林莉離婚的事已經在單位傳開了。蘇曉營不同意跟葉玉弓分手,也沒問葉玉弓分手的原因。她知道,他要分手并非她父親落難去官。葉玉弓滿身才華,他可以不靠后臺也能闖出一番天地。她隱約感覺出葉玉弓已經跟別人好上了,但這個人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是林莉。化驗室的同事也想不到,坐在身邊的這對年齡最小的男女居然搞在了一起。王師傅心里不爽,見林莉成天笑嘻嘻的,就低聲說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有什么好得意的?葉玉弓林莉要想結婚就得單位開證明。蘇曉營在辦公室,要開證明,她將第一個知道,會扯出許多麻煩事。葉玉弓有了調離農業機械化廠的想法。林莉支持。葉玉弓已經住到林莉家里去了,他開始培養她的女兒叫他爸爸。
葉玉弓試著聯系市委機關報,他直接找到總編輯。總編輯說,我早就跟人打過賭,你遲早要投入日報的懷抱,來吧,熱烈歡迎你!葉玉弓調報社,廠長書記很舍不得,但報社老總抬出市領導,廠長書記又無可奈何,就咬著牙答應下來。葉玉弓去報社后,建議出版星期天周刊,加強可讀性。不出一個月,影響力迅速擴大。這當然是后話。
調離報社,葉玉弓沒正面跟蘇曉營說過一次。他也料想不到,蘇曉營一次也沒有找過他,她知道他調離,卻裝傻。林莉從廠里開出了結婚證,證明是蘇曉營開的公章是她蓋的。想不到的順利讓葉玉弓有一絲無法接受。葉玉弓有所不知,之前蘇曉營和母親哥嫂開過家庭會議了。鑒于家里出事葉玉弓不聞不問,還要提出分手,等于落井下石,說明葉玉弓并不真正愛蘇曉營,強扭的瓜不甜。全家一致決定放棄這樁姻緣。
葉玉弓跟林莉去民政局辦理結婚登記時,碰上了蘇甲仙和顧濘妮,他們也來辦理結婚登記手續。雙方笑笑,就各自離去。林莉離婚為的葉玉弓,林莉沒向任何人傳播,消息是顧濘妮透露出去的。當廠里職工大為吃驚時,林莉也很快調出了農業機械化廠。她改了行,調入一家差額撥款的事業單位當會計。他們的婚禮舉辦得很簡單。葉玉弓的父母沒有參加,家里只有二哥一個代表。二哥正在桂城大學進修,就順便參加了。他家里對他的婚姻不滿意,以拒絕參加婚禮表示強烈反對。婚禮在一個小飯館舉行,非常巧的是,蘇甲仙顧濘妮也在這里舉辦婚禮。所不同的是,蘇甲仙他們只辦了一桌,這一桌主人加客人只有他倆。葉玉弓這邊有兩桌,除了他二哥,全是林莉的親戚朋友。
接下來的故事平淡無奇。仿佛眨眼工夫,20多年就過去了。
這個隆冬的傍晚,在桂城著名的沱巴河岸,葉玉弓意外地碰上了顧濘妮。顧濘妮變化不小,葉玉弓還是認出了她。她沒有認出葉玉弓。葉玉弓的變化已經很大,首先他已禿頂,其次他已肥胖,再次他戴上了眼鏡。顧濘妮身體看上去不錯,她步子走得比較穩健有力。葉玉弓目光跟隨她的身影。不遠處的長椅上坐著個頭發花白的男人。葉玉弓湊近觀看,經仔細辨認,那男人正是蘇甲仙。顧濘妮挨蘇甲仙坐下,她把手中的一塊餅干塞入他的嘴里,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
葉玉弓被這溫馨的一幕感動,眼淚掉下來。他還想繼續看下去,林莉已經跟了上來。林莉說,氣溫下降很大,兒子衣服不夠,快給他送衣服去。他們的兒子正在桂城大學上大三。葉玉弓悄悄指著蘇甲仙老兩口說,你看看人家。林莉說,不就是一對老頭老太嘛,有什么好稀奇的?
葉玉弓嘿嘿嘿笑著。
你有病啊?林莉笑罵。快回家取衣服,別把寶貝兒子凍著了。葉玉弓站著不動,他說你就沒認出來嗎?林莉又匆匆看了一眼,說沒有。管他們是誰呢,兒子要緊。林莉推他走。
葉玉弓說,你錯過了一場好戲。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