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唱詞

陳寶全

憋 屈

生活，你應該向我揮手致敬

人至中年，我總是輕拿輕放

不再碰你的傷口

我就這么坐著，在小板凳上

給你編一個長長的辮子

讓你變得可愛一些，好看一些

更多時候，我渴望在葡萄、蘋果

這些水果的肉體里找到液態的你

日復一日的生活總是讓人覺得憋屈

你看看，夜晚憋不住了

把一顆心懸在半空。大地憋不住了

隆起那么多山脈。花瓶憋不住了

綻開幾大朵牡丹……

她也憋不住了，深夜喊我的名字

是不是鎖不住了就得打開

密林打開一條路，好讓我找見你

這樣也好，打開一個信封

把自己塞進去，隨便寄給夜色或者清晨

若是在陽光下走得久了，我怕磨成一枚針

每一天

三點一線，三聲嘆息

一陣吹過面頰的風

草長鶯飛，還是去年的味道

牛羊嘴角閃現著同樣的微笑

縷縷炊煙，擺不脫影子的觀望

年年麥穗揚花，我仍舊像時間一樣

居無定所

給翅膀以天空，給水塘以蛙鳴

給河流以山谷，給五谷以嘴巴

給強者以弱肉，給玫瑰以愛情的手掌

太陽每天捧著一團火焰

也未能在天邊留下一絲余溫

就是豪車萬輛，無異單騎一把

都是重復著高低不平的顛簸

而一盞盞亮起的燈，都在告別

碰見一棵進城的樹

從低矮的灌木叢中

跳出來，我一眼就認出了你

那張農村人的表情

兄弟，鄉村的花名冊里

已經沒有了你的名字，烏云改道

你也不用絕望地站在一處

我早你幾年進城，也早早收起了

內心的鋒芒。而你還能獨裁天空

無論風雨強悍，你都能以粗壯的樹枝

分而治之。眼下，我挺佩服

無論高居廟堂，還是流落鄉野

我們都是兄弟，我會打開你身體的門

給你說掉土渣子的方言、村莊的消息

末了，有句話我得告訴你，這里比不得鄉下

別招惹街道上的小混混，別窺視

暗處的竊竊私語。若有鳥雀或者雨滴來訪

就得探身相迎，別死于自己的無知

中 年

每天，我們眼前的世界

總被一縷溫暖的陽光輕輕打開

生命給予我們的，我們習慣了照單收受

時光彎進了中年，多么空曠

那些花兒一樣開放的人都去了哪里？

生活的鏡子里，你已化作微風悄然無息

我每天都向父母問好，用大部分的時間

去散步，愛著妻子和孩子們

愛著游離，消失，又重返的柔光

廟宇的鐘聲和教堂的祈禱

同樣虔誠，而我的內心還多么邪惡

我希望她就在某處

明天還在遠處，公園的路交叉而過

我發現一個真實的你

在公園暗角，對著春天詭秘地微笑

還滿以為整個公園就你一人

與時空說

一碗水潑成了黃河，一碗潑成了長江

大秦嶺像一道高大的脊梁

橫在黃土中央，再闊再窮的王朝都一樣

背上的布褡子，一邊裝著大漠戈壁

一邊裝著小橋流水

從胖到瘦，摔斷了胳膊，跌折了腿

方塊字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得艱難

走得風花雪月。我翻六盤下四川

聽他們拐彎抹角地說蘭州話，陜西話……

目睹著他們在中國的版圖上卷起一個個角

你看他穿著西服，走在西北的大街上

“從一個象形的人變成一個拼音的人。”

燕子從南方飛回來了，我愛著它口吃的鳥鳴

我在北方放牧，你在南邊養蠶

我吃羊肉泡饃牛肉面，你食花色糕點白米飯

你看這個雄壯的小伙，他以為騎著高頭大馬

就能趟過你的一池春水？若是心有不快

就喝一碗三泡臺吧，坐個羊皮筏子

吼幾聲秦腔，別枉想著在黃河里把腸子洗凈

你若盤起頭發，我就讓唐朝的月牙

吻上你的額頭。隔著十八省的燈火

讓我思念一場雨水、一場大雪、一地的金黃

被這潮濕的海風摁倒在深圳

——兄弟，你總不是要我的命吧

遇見宋人古墓磚雕

在一處荒蕪的果園里

一處宋人古墓，是一個朝代靈魂的前身

和過去的肉身，宋朝遠了，時光還在

這些墓地的磚雕，與陽光相遇

與空氣相遇，像一次撫摸

兩個挽著雙髻推磨的仆人

她們沉溺在稻谷的香氣里

騎著高頭大馬的漢子

用一張滿弓借下一輪落日，要做什么？

一只蝴蝶落在石頭上，像略帶微笑的唇

那個把牡丹種在磚頭上的女人

脫下薄紗，還能聽到她身體里的月光和水聲

人間到了，出來換換空氣吧

離開一個死者的失事現場

讓我慢慢拼湊起對一個朝代的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