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山村

汪渺

荒草吃掉的鄭山村

一塊塊小麥地不見了

一塊塊玉米地不見了

一塊塊洋芋地不見了

它們全被荒草 一口口吃掉了

鄭山村的七十二座院落

除過四座 其余全部住進了荒草

就是沒遷走的那幾戶 院里雖然整潔

但主人的眼中 無盡荒涼

一輛銹紅了的自行車 被荒草絆倒在

鄭圖長老人家的院子里

那位擔心兩個兒子娶不上媳婦的老人

已化為山坡上的一抔黃土

他的兩個三十多歲的兒子流落他鄉

聽說大兒子當了上門女婿

二兒子還奔走在娶婦媳的路上

一個碌碡 身披殘雪

在麥場里 被一群荒草包圍

如同一位老牛 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泥灘

它異常的冰冷 將我叩問它的手指燙疼

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光棍

皺紋爬滿枯黃的面孔

目光空洞 沉默在自己院子里

好像和屁股下的老木墩長在了一起

我問他在干什么

他告訴我 在等死

死了好 還有亡人陪他說話

九年前 村學里還有一名老師

領著十幾個娃娃唱《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現在幾間教室的屋頂

全張著黑糊糊的大窟窿

出出進進的 只有風

不知誰用雪堆了一個念書娃

孤零零守在校門口

我撫摸了一下可愛的小雪人

手心里沾滿了淚水

一位留守的老年婦女說

人少了老鼠也少了鳥兒也少了

連野豬也很少來了

她最害怕太陽落山 夜長得可怕

冷冷清清的鄭山村

一年也有熱鬧的一天

每逢大年初三 遷到外地的村民們

都會穿著新衣服 帶著香蠟 提著鞭炮

從各處趕來 上墳

撿腳印的鄭隨意

住在汪川鎮的鄭隨意

一二十天總丟一次魂

沒魂了的他 就背上背簍

到二十里外的鄭山村走走

一踏上故土

像踏上母親燒好的土炕似的

他的腳心 都熱了

走到自家的大門前

從院墻上的瓦片下面 取出一串鑰匙

趕快打開緊鎖的大門 讓院子透透氣

趕快打開緊鎖的房門 讓房子透透光

在庭房里沒轉幾圈

便聽到廚房叫他似的 忙去廚房

廚房里沒轉幾圈

便聽到牛圈有牛叫他似的 忙去牛圈

這兒看看 那兒看看

就連墻腳下的老鼠洞都顯得那么親切

院子里野草叢生

他拔了一會兒草 剛坐在門檻上

就看到多年不見的父母雙親

走進了院子 一臉不高興

怨他將家撂涼了 將地撂荒了

他忙起身笑臉迎接

才發現自己靠在門上 丟了個盹

——搬到汪川鎮已經兩年多了

一閉上眼睛 他還生活在鄭山村

走出院子的時候

“叭——”忽然聽到一聲椽響

房子好像要對他說什么

他豎著耳朵聽了一會 聽來更多的寂靜

走出大門 恍惚看到一塊坡地里金黃一片

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正在彎腰割麥

一個年輕的媳婦送來了香噴噴的飯菜

脆生生地叫道：隨意 飯菜來了

他被驚醒后 只見荒草萋萋 幾只野雞亂飛

轉到父母雙親的墳前 四十八歲的他

想到了自己的后事 覺得老百年后

還是睡在雙親的膝下 暖和

回到汪川鎮 他才驚訝自己的背簍空著

才明白去故土 是想撿回自己留下的腳印

沒想到去一趟 連一只腳印也撿不回

還會將更多的腳印 留下

我與鄭山村

九年前 因為鄭山村的閉塞貧窮

村子里光棍成群 才引起我對它的關注

我邀請電視臺的余巖松

酷愛攝影的關春明

去鄭山村拍《兩換親》

拍野豬怎樣殘害莊稼

拍一位民辦老師怎樣守著一所村學

那位老師后來還上了中央電視臺

他一月45元的工資打動了全國觀眾

我還寫了一首《在鄭山 聽不到娃娃的哭鬧》

九年后 我們一行三人再去鄭山村

發現那個村莊差不多被荒草吃掉了

它的消失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

給我哭泣過的鄭圖長 走了

給我送過核桃的張老漢 走了

九成以上的家庭 分散到了異地

回想當年 我們三人懷著一腔熱情

想通過媒體讓大家關心鄭山村

扶持它走出困境

沒料到受益的不是鄭山村 而是我們

我們借村民的傷口 創作出了一系些作品

從鄭山村回來 感到我們比老財主還殘酷

在榨取著村民們的血淚 滋養著所謂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