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一個民間收藏家能在故宮舉辦個人藏品展已屬“千年修來”,耿寶昌和單霽翔兩位重量級人物的肯定,更是比駱駝穿針眼還難的事。此事肯定“空前”,是不是“絕后”,誰也說不準。
故宮景仁榜
深秋。北京。故宮。此刻的游客比往年任何時候都要多,為慶祝九十華誕而推出的19個大展無疑是一道道豐盛的文化大餐,令人眼花繚亂。上一波的亮點是《清明上河圖》,這一波的亮點是一個高古陶瓷展覽:“月染秋水——陳國楨捐贈暨珍藏越窯青瓷展”,自2015年10月21日起在故宮的齋宮揭開帷幕,人頭攢動,觀者如堵。

這個由民間收藏家提供展品舉辦的古陶瓷專題展,其現實意義不可低估。首先從學術上說,故宮珍寶的家底是皇家收藏,明清兩朝的皇帝對于陶瓷的興趣基本都是本朝的“創新產品”,也有個別雅好古玩的皇帝,比如康熙、乾隆等,但他們的目光只射到唐代以降,比如心儀已久的宋代五大名窯,而唐宋以前的陶瓷在宮中幾乎看不到,那么通過引入民間收藏,就可以讓專家及觀眾在一個很高的學術平臺上欣賞與研究古陶瓷,這是四兩撥千斤的高招。
此次展覽分“青瓷溯源”“青瓷初秀”“青瓷輝煌”三個部分,由浙江收藏家陳國楨收藏的西周至北宋越窯原始青瓷為主的文物精品,共計153件(套),其中不乏重量級的精品。展品開箱驗收那天,每當一件取出,寶光四射,就會引來一片驚嘆。這些藏品無疑為研究中國古陶瓷、特別是南方越窯青瓷提供了強有力的佐證。
其次,陳國楨還向故宮捐贈了19件越窯器,年代跨越戰國、漢代、三國、兩晉、南北朝、唐代、五代和北宋,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和歷史價值,此舉豐富、充實了故宮博物院的陶瓷收藏。為表彰陳國楨的無私捐贈,故宮博物院將陳國楨的大名鐫刻在“景仁榜”上。此舉的象征意義也遠遠超過陳國楨一個人,這是國家專門機構對民間收藏的肯定與鼓勵。
其三,展覽開幕當天,故宮博物院還舉辦了“月染秋水——陳國楨捐贈暨珍藏越窯青瓷座談會”。中國古陶瓷學會名譽會長、故宮博物院研究員耿寶昌先生高度評價了這次展覽的意義。故宮博物院院長單霽翔特別強調:“這次陳國楨先生捐贈的越窯青瓷,對故宮收藏的整體數量體系來說,是數量比較少的類別。他的捐贈對豐富館藏和文物的系列研究,都是非常有意義的。故宮歡迎社會各界把符合故宮收藏原則的文物捐贈給故宮,豐富故宮的館藏和收藏序列,并且能夠在更多博物館展出。”
小篾匠下海創大業

余姚被譽為“文獻名邦”,河姆渡文化遺址就在古城東南的姚江之濱,這里既是河姆渡文化的發源之地,也是歷史上越窯窯口集中的地區。中國浙東越窯青瓷博物館位于余姚老城區的護城河——姚江北岸的通濟橋堍,與舜江樓比鄰。那是一幢在原城墻遺址上建起來的磚木結構三層老樓,面積有1300平方米。十三年前,陳國楨借下這幢樓,花了300萬元進行內部裝修和布展,建成了這個專題博物館。展覽路線從二樓開始,從西周、春秋戰國、兩漢、兩晉、隋唐五代,一直到北宋,跨度長兩千多年,一部越窯的歷史在此徐徐展開。
精品中的精品此刻正在故宮,還有1000件正在廣東辦特展,還有各300件陳列在寧波和上海兩個分館里,余姚這里有800件左右,各時代的代表作品都齊了。
陳國楨的祖籍在浙江余姚南山鄉,他父親陳思照在上世紀30年代來到上海,開了家木粉行。這種木粉就是江南一帶常見物種樟樹、柏樹的粉,主要供出口,在東南亞可做成香料,在歐洲則可用提取物做成香水,所以他父親的生意一直做到荷蘭。后來陳國楨在家里看到早年父親留下的方單(產品說明書)居然是用八國文字書寫的,他還在寧波市志里看到對他父親的記載。
陳國楨出生于1947年,家住十六鋪久興里,那一帶是車水馬龍、臟亂差的老城區。他在上海讀了小學和中學,在十年動亂風雨欲來之際回到余姚務農,但父親份上的那幢樓房已經被別人占了,他只能投靠伯父,在一間雜以柴堆、土灶、糞桶和豬圈的房子里棲身。
改革開放后,陳國楨在社辦企業當采購員,通過上海的親戚關系在火車站搞到緊俏物資,為企業解決了一個個燃眉之急。幾年后,他辭職下海,成為余姚第一個個體戶。他搞了多項小發明,又改進了電表接線的端口,讓電工操作時更加便捷安全,電表企業如獲至寶,大量訂貨。后來他還為一些大企業提供配套設備,獲利更大,最后他與一家北歐的電梯配套設備企業組建了一個合資企業,專門生產電梯配套用的電纜線。陳國楨用上海虬江路淘來的舊設備,做出了讓合資方翹大拇指的產品。
但是1989年后,西方國家對中國進行制裁,合資企業的產品銷路大受影響,陳國楨被迫與外資中止了合作,不過陳國楨已然掘到了第一桶金。
越窯博物館的新名片
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全國范圍迎來了基建大高潮。浙江作為沿海經濟發達省份更是快馬加鞭,滄海桑田,高速公路網羅之處,推土機所到之處,古人類遺址和古墓葬群就可能遭受大面積的破壞,大量出土文物的出現,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文物販子如聞到血腥的蒼蠅,快速聚來浙江。這個形勢客觀上也催生了浙江新一代收藏家。
眼看成千上萬件越窯古瓷被外地人甚至外國人買走,流失境外,陳國楨有些焦急。一方面他是喜歡這個東西的,另一方面,他覺得越窯是浙江的“物產”,是浙江的文化之根,應該留在浙江。他找出父親留下的壇壇罐罐,左看右看是真喜歡,覺得自己應該出手了。
但是陳國楨收藏的第一批越窯就讓他不爽。那是一個親戚介紹來的生意,他跟著親戚來到一戶農民家里,6件剛剛出土的越窯器擺在他眼前,對方開價很高,而他對行情還不了解就全部買下。過了兩個星期在古玩市場轉了一圈,才知道吃了老虎肉,原來這6件東西里有2件是假的。更讓郁悶的是,后來他得知這2件假貨正是這個親戚預先在農民家里埋好“地雷”,搭順風車賣給他的。
古玩市場的真與假
“都說江湖兇險,那么古玩市場也是江湖,更加兇險。這是市場給我上了第一課。”老陳對我說。“要問是誰教會我鑒別真偽,告訴你,最好的老師就是騙子。現在電視臺里有些所謂的收藏家說自己從來沒有買過假貨,那是自欺欺人。我敢說,就連博物館里的專家也不說自己百發百中,買的全是真品。博物館專家吃藥的事也時有耳聞。我在媒體面前并不回避自己吃藥的經歷,這不丟臉。丟臉的是到現在還指鹿為馬的人。我告訴你,市場歷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收藏行情越好,懂行的人越多,造假手段就越高明。我這里也保存著不少假貨,還有些瓷片,為的是讓觀眾和收藏愛好者獲得真實信息,什么是假貨,什么是真品?”
在古玩市場跌打滾爬30多年,老陳積累了不少經驗。他在電視臺做節目時,也向大家提供了五條經驗:一看、二摸、三掂、四聞、五緩(避免一時沖動)。這次在故宮展出的一件唐代越窯絞胎虎子,就是在十多年前從一個古董商人手里買來的。對方以為越窯歷史上沒有絞胎這個工藝,有點吃不準,老陳遂以不到2萬元的價格買下。
還有一件戰國琉璃蜻蜓眼陶罐,是老陳在上虞東關古玩市場發現的。陶與琉璃的燒結溫度不一致,兩種不同物質入窯燒造的成功可能性極小,所以它對中國陶瓷史提供了特殊的樣本。古玩店老板自己也吃不準,而老陳曾在一本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出版的館藏品圖錄中看到過同樣的陶罐,于是果斷出手,以30萬元高價收入囊中。事后他又得知美國波士頓博物館也藏有同樣的陶罐,相比之下自己的這件品相最好。這次老陳將這個陶瓷罐也拿到北京,據故宮博物院專家估價,保守估計,也值1800萬元。
在收藏這檔事上陳國楨從來就是“不計代價,買到再說”。有一次他在杭州古玩市場一個老板那里看到了一只器型龐大、完整無損的越窯大碗,直徑有36厘米,釉色潤,肯定是王公大臣用于祭祀的禮器。為了得到這件寶貝,他將自己一幢價值800多萬的別墅賣了。
現在陳國楨的名氣越來越響。有一次老陳在館里接待一位大學女教授,兩人談得很投機,臨走前女教授提出想買三塊越窯瓷片回去作研究,老陳慷慨地讓她挑了三片,象征性地收了她1000元。她挑得相當專業,片片帶有紋飾。出門前給了老陳一張名片,老陳一看,原來是日本某大學的教授,馬上將她手中的瓷片奪回來:“我不能讓這些瓷片流到境外,如果你帶著瓷片在海關被截住,我也要負連帶責任的。現在這個錢我還給你,為了表示敬意,我可以送你一片作為紀念。”
前不久,日本早稻田大學一位教授向他發出去日本辦展的邀請,但進入具體洽談時就提出文物所有權的問題,這個權利不明確,出關就很困難。也因此,陳國楨在北大、故宮辦展,并向故宮等文化機構捐贈越窯名器,也是一種“曲線救國”。他想得很明白:只要越窯精品走出國門,就能產生巨大的文化影響力。
編輯: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