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云
作為一類特定的題材類型,“抗戰文學”的重新命名晚至上世紀90年代才出現。1995年,在抗戰勝利五十周年之際,中國作家協會發起了“中國作家協會所屬報刊‘中國抗戰文學征文獎”,包括《文藝報》、《中國作家》、《當代》、《人民文學》、《詩刊》、《民族文學》在內的主流刊物集中刊發了一批以抗戰為表現內容的文學作品。“抗戰文學”自此得以正式的命名。
日本侵華戰爭的戰火曾在除西藏、新疆、陜西、甘肅、寧夏、青海、四川外的中國廣大的領土上蔓延。作為一個地域廣大的國家,在戰爭的烽火中,這些局部的抗戰史也都當然地具有自己地域特點。因此,在抗戰文學的整體圖景中,對地域抗戰史的文學書寫顯然應該是一個極具價值的品類。而山東作為抗戰的重要戰場之一,曾有過極其豐富和動人的抗戰故事,這是山東抗戰文學創作的寶貴文學資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季桂起教授的長篇巨制《長河謠》給基于地域抗戰史的抗戰文學創作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文本。
《長河謠》煌煌四十五萬字,將虛構的故事、人物與大量的史實材料有機融合,真實還原了七十多年前山東省德州地區的嚴酷抗戰歷史。作者以德州地區馬頰河畔的一個耕讀之家——張家為敘事焦點,通過這個9口之家在抗日戰爭期間動蕩而激越的生活,輻射到整個德州大地,不僅濃墨重彩地繪出了德州抗日烽火的全景圖,而且在故事發展的間隙中,還以著史工筆細致地描寫出德州的歷史演進、地理風貌、人情百態與地域風俗,其敘事追求宏闊而厚重。因此,《長河謠》不僅是一部關于德州地域抗戰的小說,同時也可以說是德州的一篇文學方志,將地域抗戰史、地域歷史文化與情節編織和人物塑造水乳交融地結合在一起,構建出史詩般的長篇巨制,可以說在迄今為止出版的抗戰文學作品中是不多見的。
《長河謠》的楔子就是以1937年夏天冀東南、魯西北長達半個月的暴雨開篇的。這種“天漏了”的詭異氣象,給即將展開的德州抗戰史書寫定下了凝重蒼茫的基調。作者在接下來的故事展開中,力圖抓住每一個敘事間隙,將德州歷史、地理、風物、語言等地域文化網絡的關鍵節點,編織進敘事的網絡中,如德州歷史上著名的教會學校——博文中學的來歷,故事主要發生地馬頰河石橋鎮的地理狀況和歷史傳說、神頭漢墓、東方朔墓等文物遺跡、德州民居的運河特色、各種特色小吃、對器物、生物的方言稱呼,甚至德州地方農耕活動的細節,都隨著故事的發展細致地展現出來。尤其是德州舊城的格局,在建國后數次的城市改造中早已不復舊貌,許多建筑、街巷都已湮沒。但在《長河謠》的敘事間隙中,作者以史學的嚴謹一點一滴地復原了它的街道集肆、廟宇樓閣,既營造出真實可觸的敘事背景,又在讀者的腦海中建構出一個曾經綿延千年的商埠重鎮、歷史名城,仿佛現實版的“盜夢空間”。
與地域文化描寫上的細致從容相比,作者對德州抗戰歷史的書寫則是嚴肅凝重的。作品中沒有預設傾向性立場,而是從中正的視角來再現那段血雨腥風的歲月。其中雖以中共領導下的德東游擊隊(后來發展為八路軍德東支隊)為主要敘事視點,但對以往抗戰文學中“被遮蔽或被虛化的多種抗戰力量”都有客觀表現,如以第三章整章描寫了國民黨將軍孫桐萱麾下的國軍第十二軍三天三夜浴血抗擊日軍磯谷師團的德州保衛戰,對時任山東省第六區行政督察專員、保安司令兼聊城縣縣長范筑先做了完全正面的記載,特別是韓復榘下令棄防徒駭河的段落,沒有一味批判譴責,而是在客觀記述史實的同時,真實表現出浴血戰斗的國軍前線將士們的無奈與痛苦。至于土匪黑龍幫、維持會、部分保安隊員的抗日行動等,作者也給予相應的筆墨。這些在宏大歷史敘述中時常被遮蔽掉的灰色人物、卑微草根,雖然并沒有明晰的階級意識、民族意識、國家意識,但仍然能夠基于自身淳樸的道德判斷做出戰爭中的合理行為選擇。如何在文學書寫中安置這些丑惡與創傷也是考驗書寫者智慧的。在“抗戰文學”的發展歷程中,曾經有許多作品回避了這些丑惡的細節,單純、甚或是簡單地呈現英雄氣概、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或者是民族團結的偉大力量。如今,戰爭已經遠去。我們回溯歷史時,應該帶著冷靜客觀的目光,去直面殘酷,直面血腥,否則,對這段慘烈歷史的記憶與書寫就不會產生真正的警醒后人之價值。
作為一部地域抗戰史,作品中當然涉及了多場戰斗,如襲擊三唐車站、張莊之戰、韓莊伏擊戰、火燒糧庫、襲擊機場、刺殺叛徒吳松濤、營救丁志存等。這些在八年德州抗戰中較為重要的戰爭場景,或詳或略、虛實相間,是整部作品中推動敘事的主要線索,引領讀者走進歲月烽煙,跟隨作者一起觸摸抗戰年代德州大地的光榮與創痛。戰爭是人類的一種極端情境,血腥殘酷而且充滿變數。戰爭的結果改變的不只是國家、民族的宏大命運,更是無數名不見經傳的卑微個體的命運。因為處身在這種極端情境中,個體必然被時代的激流裹挾,命運詭譎莫測。以小說中的一個女性梅月來說,原本與立誠青梅竹馬,對立誠有著微妙的愛意。但秋菊的出現,打破了她的愛情幻想。失意之下,她執意到德州城里上學,并由此一步步成為中共的地下特工,忍受著同學老師的敵視與羞辱混跡日本軍隊,最終為了營救被捕戰友而毀掉自身清白。死后,她卻因為身份的復雜不能獲得政治上的肯定。而她的同學趙丹丹同樣是雙面特工,最后卻能以海外游子的身份讓自己的漢奸父親歸葬故里。起點處一點小小的不同,結局處就有了天差地別。其中的復雜況味讓人難以言表。
作為一部嚴肅的現實主義小說,《長河謠》在人物塑造上沒有追求過往傳奇敘事模式中虛假的英雄光環,而是著力于人物群像的平實刻畫。小說中有血有肉的主要人物就有數十個,基本著墨均勻,如持重冷靜的鄉紳張弘疇,博學睿智的私塾先生李盡德,火爆勇猛的紅槍會首領張弘矩,粗魯但不失正義的黑龍幫頭領丁志才,英勇犧牲的抗日軍人鄭崇光,為投身抗日而獻出身心的少女梅月,老實善良的長工老莫等,都有著各自鮮明的個性;而以不同方式投身抗戰事業的張家四兄弟立仁、立義、立誠、立信,或溫厚,或果敢,或機靈,俱都面目清晰;作為主要敘事視點的張立誠,從一個追求進步的浪漫青年學生,歷經一次次戰斗,目睹親人、朋友的犧牲,在嚴酷的戰爭中最終成長為一個機智果決、運籌帷幄的八路軍指揮官,是當年德州青年才俊的一個典型代表。作者雖然以立誠為德州抗日力量的代表,但依然是將其安置在整個德州抗日民眾的群體之中來塑造,并沒有拔高與美化。這種群像塑造毫無疑問更近于歷史的真相。
書寫歷史,是為了照亮現實與未來。我們的民族、我們的鄉土曾經有過的這段慘痛歷史,雖然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行漸遠,甚至年輕一代已經不再真正關心它的存在痕跡,但我們卻不能無所作為地任其在時間的長河中湮沒。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長河謠》為德州的地域歷史、鄉梓記憶增加了生動的一頁,其價值遠遠超過了其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的敘事意義。
當然,“銘記歷史”并不意味著強化仇恨。
《長河謠》在張弘疇、張弘范、盡德先生等老一代人物的塑造上,就貫穿著儒家文化“忠恕之道”、“中庸之道”的精神內核,他們在戰爭之中與勝利之后面對敵人和漢奸的復雜情感表達,可以說是較為含蓄地傳達了秉持克制與“銘記”態度。讓歷史的歸歷史,現實的歸現實。在“銘記歷史,拒絕遺忘”的同時,放棄“宣示仇恨”,以理性之心面向世界各個民族,恐怕才是使我們能夠真正從那場巨大的民族傷痛中徹底恢復的情感選擇。
本欄責編 孟 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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