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文的規矩

尹棟

兵被分到了“老虎連”，這是個全軍聞名的先進戰斗群體，曾獲得百余項殊榮，涌現出許多英模典型。兵很榮幸地成為其中的一員。對于大學生入伍的兵來說，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入伍到“老虎連”是多少戰士夢寐以求的事兒。

兵是幸運者。兵是在新兵連下連后，由全團直接挑選到“老虎連”為數不多的列兵之一。兵能被選中，不光是他大學文憑有含金量，更主要的是他軍事訓練課目樣樣優秀，是棵難得的好苗子。

兵到連隊后，當天晚上班長召開個班務會。班長首先對兵的加入表示歡迎，之后講評當天班里工作和訓練情況。班長講評完后，清清嗓子，鏗鏘有力地宣布了一條規矩：軍被臟了，以班為單位統一送家屬院趙阿姨那里拆洗。

兵半天沒緩過神，他不明白班長宣布這條規矩的用意。兵從班長的眼神里，讀懂了這條規矩是為他加入這個班而單獨重申的。班長語氣加重地強調“宣布”顯然是在抬舉自己。兵茫然了。

“新兵連時，新兵班長第一次叮囑就是自己的軍被臟了，自己要學會拆洗，軍人要勤儉節約，永遠保持艱苦奮斗的工作作風。”兵讓這話兒牢牢地在心里生根發芽，并很快學會自己拆洗軍被。

可這會兒，下連后咋和新兵連教育的不一樣呢？兵腦袋里升騰起無數個問號。

“這純粹是土政策。這里面肯定有貓膩，說不定是連長、營長或團里領導給自己家親屬攬私活，賺戰士們的錢。”兵憋得臉紅脖子粗，想問問班長，可看看班長那冷酷的眼神，兵只好把問題悶在肚子里。兵不想給班長留下壞印象。

兵與其他新分到連隊的戰士閑聊時，一問才知道，班長宣布的那條規矩，其他班開班務會時也同樣宣布過，內容絲毫不差。兵很奇怪，心里驟然充滿了排斥。

每逢周五，連隊總有一個班的人抱著班里所有的軍被送到家屬院去拆洗，周日下午取回來。團里明明有軍人服務社，為什么偏偏要往家屬院送。兵認為這事應該屬土政策，絕對是干部在侵占士兵利益。兵心事越來越重，整個人變得沉默了許多。

一次，兵與連隊幾名老兵閑聊，采取迂回的方式，他問起了這個問題。老兵瞅了瞅兵說，這是咱們連隊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從何時開始的不知道。想知曉這個問題的謎底，只有復員時，這是連隊定下的鐵律，誰違犯就處理誰。兵沉默無語了，好奇在心底油然而生。

輪到兵所在的班軍被拆洗了，兵自告奮勇地配合副班長抱著全班的軍被送到家屬院。

營區與巴掌大的家屬院，隔了一道水泥路。副班長輕車熟路地領著兵拐進了趙阿姨家里。滿頭白發的老阿姨正在穿針引線，縫補一件作訓服，屋子的角落里還堆放著幾床軍被。

兵和副班長把要拆洗軍被放下。趙阿姨站起身，要副班長和兵歇會兒再走，并告訴周日下午操課恢復前取回軍被。

兵擦了擦額頭的汗，還沒等喘口氣，一把被副班長拽出了屋門，身后留下了趙阿姨責怪的聲音。

家屬院對面是軍人服務社。副班長拿出錢，讓兵去服務社買盒煙回來。

兵跑進軍人服務社，里面除了一名服務員之外，沒有其他人。兵買完煙，趁服務員找零錢的空閑，問道：“服務社拆洗軍被嗎？”服務員把零錢放到柜臺上，看了看兵，笑容可掬地說：“一看就知道，你準是個新兵。拆洗軍被到家屬院的趙阿姨家，她平日里還接一些衣服縫補的零活。”

“為什么軍人服務社不干這活呀？”兵好奇之心更加凝重。

服務員將身子俯到柜臺前，小聲說：“聽說服務社以前也開過水洗店，專門拆洗軍被，生意還挺紅火。后來，是經理自己不讓干了，為什么不讓干了，這個我也不得而知。”

兵滿頭霧水地走出軍人服務社，把煙和零錢塞到副班長手里。

副班長頭也不抬地說，一會兒回班里，你馬上向班里每人收20元拆洗軍被錢，周日我帶人把軍被取回來。

兵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兵三下五除二，毫不費勁地收完了拆洗軍被錢，交給副班長。

兵坐在班里，躲在角落里算了一筆賬，連隊成建制地把軍被送到趙阿姨那里拆洗，一班就是160元，八個班依次輪流，一年下來也是不小的數字，更何況還有別的連隊官兵零星地往那里送。

“朝里有人好賺錢，這條不成文的規矩，一定是某個來頭不小的領導定的。”兵愈發憤慨，提筆疾書。

幾天后，師工作組進駐連隊。

“這下可好，終于可以把躲在幕后的蛀蟲揪出來了，土政策成了死政策。”兵心里暗暗樂開了花。

工作組找連隊干部談話的同時，也逐班逐人談話，兵也不例外。

兩天后，連隊大會議室召開全連軍人大會。師工作組人員和團里新來的政委以及營教導員也坐在臺下。

連長站在臺上，檢討剛開了個頭，團長闖了進來。“規矩是我定的，責任在我，檢討由我來做。”新來的團政委，一把沒拉住團長，團長一個箭步竄到臺上。

會議室頓時騷動起來，片刻又恢復了平靜，一雙雙眼睛往團長身上聚焦。兵如坐針氈，臉漲得像紅蘋果。

團長在臺上誠懇地檢討著。兵與全連官兵聽得熱淚盈眶。

兵恍然大悟，這項土政策是團長在“老虎連”任連長時定下的。與此同時，兵與全連官兵都聽到了“土政策”背后一個前所未聞的故事。家屬院的趙阿姨的丈夫曾任“老虎連”的連長，那時團長剛從院校畢業，還是個排長。有一年，在組織手榴彈實彈投擲訓練時，連隊一位新兵因緊張，向身后引彈不小心將彈體碰到掩體，手榴彈掉到坑道里。趙阿姨的丈夫見狀，推開那位新兵，雙手捧起手榴彈準備扔出去，可是手榴彈爆炸了，趙阿姨的丈夫當場犧牲。事后，上級定為事故，趙阿姨的丈夫沒有被評為烈士。趙阿姨的丈夫走后，給家里留下一屁股外債，團里報上級破例批準趙阿姨成為隨隊的遺屬。趙阿姨不想給團領導添亂，堅決不接受團里任何補助，自己茹苦含辛地撫養著年幼的孩子。連隊曾幾次救濟她，她都不肯接受。

連隊萬般無奈，召開黨支部會，研究決定采取折中的辦法，說服趙阿姨開了家水洗縫補店，其實是在暗地里用一種特殊的方式幫助她。

趙阿姨曾十分納悶，連隊的兵為什么總找她拆洗軍被，而不找軍人服務社和家屬院里的其他人。有一次，她跑到軍人服務社問經理，為什么營區里的水洗店都不干了。經理告訴趙阿姨，活兒太少還挨累，掙錢也不多，誰也不愿意干賠錢的買賣。軍人服務社的經理沒有把窗戶紙給趙阿姨捅破，就是要讓她干得舒心。

連隊干部定下這條不成文的規矩后，為確保這件事做好做久，要求全連人人保密。此后，這條不成文的規矩作為連規傳承下來，時間久了，除了一任接一任的連長指導員口口相傳外，一直沒有人清楚為什么要這樣做。每年，老兵復員上車時，連隊才把謎團給大家揭曉。

這條不成文的規矩已經執行了好多年了，原本要在適當的時候廢止，可后來趙阿姨的孩子經組織批準參軍，入伍不到一年因抗洪搶險而犧牲。看到趙阿姨失去了丈夫，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長大，培養成人，卻又面臨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為了減少趙阿姨的傷心與痛苦，經常與戰士們零距離接觸，連隊決定還是把這條規矩繼續執行下去。

團長哽咽地道出了背后的故事。兵已經泣不成聲。

工作組領導站起身說，這條不成文的規矩，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我很為背后蘊藏著不為人知的故事感動。但好事要辦好，一定要發揮民主，把事情向大家解釋清楚，確保公開公平，不能損害士兵利益。這條“土政策”是否繼續傳承下去，現在征求全連官兵意見？

“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全連官兵異口同聲地答道。兵熱淚盈眶，聲音喊得最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