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腿

韋錦

羅大聲回村時左腿傷口已愈合

個頭比當初高了約兩公分

一走路中心偏向左邊

他嗓音很低 震耳欲聾的年代

沒改他的秉性

和他說話，周圍得靜下來

他說那仗打得太長

那顆炸彈太短

他反應再快也沒用

取彈片時，燈光照亮一雙護士的眼

他咬牙，出汗，不出聲，他很想看看

她的臉，鼻梁，嘴唇和牙齒

她給他換繃帶比誰都勤

她的手像糯米面團一樣軟

他第三天就顛著腿去外面撒尿

故事還沒讓鄉親們聽厭，左腿出了大事

先是腫痛，破潰，流出黃黃的臭味

他被接走，送回，左腿換成木頭

嘴巴，眼睛和睫毛

也換成了木頭

他帶回好多繃帶

每天早晨，他給左腿換繃帶

把假肢裹得雪白，他甩開拐杖向村外走

走到河邊，誰要扶他，他就怒吼

院子里，洗凈的繃帶

晾在酸棗樹間，在風中翻卷

籬笆外，沒人敢大聲說話

和平意味著寂靜，一覽無余的歲月

日子一層層裹起，一層層解開

他不再懷念戰地醫院的燈火

走在繃帶里，木頭有他的體溫

他覺得腿還在，自己還完整

河還在村邊流，天還在頭頂藍

二十年后，一個深夜

他在床上抽煙，煙頭引燃被褥，引燃

繃帶，引燃木腿，引燃了房頂

看著焦糊、殘缺的羅大聲皺縮在灰燼的中央

有人驚恐地瞪大眼，有人嘁嘁喳喳，有人

再無禁忌，放開嗓門，把可憐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