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浩
爭鳴園地
當代“文學藏區”的多元融合與創生研究綱要
白 浩
一
“少數民族文學”到“多民族文學史觀”的變化,使得研究重心由少數民族文學的“從無到有”建構轉移到“由分到合”的革命性變化,而實現“多民族文學史觀”的關鍵瓶頸就在于“動態融合、動力機制”的研究,只有找到了這個“動態融合、動力機制”,才能真正實現文學的“多民族”和“一體化”,才能實現中華民族文化認同的融合與創生。
按照傳統的“少數民族文學”式認識方式,相應呈現的是“藏族文學”,而放大到文學地理學式的區域文化與文學背景中,則是“藏區文學”。從族際身份角度出發,德吉草、丹珍草、胡沛萍、于宏等,以及一批碩士、博士學位論文對于當代藏族作家的漢語創作進行了研究,從西藏區域文學角度出發,馬麗華、李佳俊、耿予方等進行了研究,最能體現這種研究范式轉換的是耿予方由《藏族當代文學》到《西藏50年·文學卷》的變化。青年學者王泉則以西藏題材為考察入手點撰寫編年史《中國當代文學的西藏書寫》。以上研究盡管可以看到很多實績,但均未超越“族別文學”、“區域文學”的研究范式。此類研究范式存在以下問題:1.往往在“語言文字”、“題材”、“民族”、“地域”等要素上限定過多過細,因而概念的獨立性固然明晰,但也導致畫地為牢式的人為割裂與僵化限制。2.對于中國文學的普遍聯系性與綜合性關注較少,甚至可以說正是此類概念阻斷了“多民族”“一體化”的諸多聯系與融合機會,阻礙了新的中國文化認同以及文學一體化的宏觀建構。3.使得關注視野往往過多集中于作家身份等外部元素,而偏離了文學本質和內部發展規律的發掘,使得對于文學新質的發掘匱乏,發展動力機制研究不足,對于文學創作的未來可持續推動性不足。
正是在此基礎上,“文學藏區”概念的提出就尤其具有意義。“文學藏區”是指“文學的藏區”、更具體說是“文學中的藏區”,以文學為主體,不限于民族、地域,而是以藏族(民族)、藏區(地域)的相關生活、文化為對象的文學。換言之,借鑒于“文化中國”的建構思路,它實際是“涉藏文學”的寬泛概念。前述的民族、地域、語言文字、題材等諸元素只提供原材料式的構成元素,總之,只要涉及到“文學”、“藏”兩個元素的都在我們考察范圍內,它是一種大文化研究視野。①相關論述參見白浩:《文學藏區與先鋒文學啟動機制》,陳思廣主編:《阿來研究》(一),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219頁。“文學藏區”的研究將具有如下學術價值:
1.回歸文學本體。是“文學的藏區”,考察文學中的藏元素(包括題材、文化等),但淡化族別身份、地域限制。
2.對“多民族文學史觀”建構瓶頸的突破。“文學藏區”概念的提出正是要沖破前此的外部元素對于文學發展的割裂,而以多元互動的綜合視野尋找多民族文學如何融合的一個范例區域。
3.動力機制與創生研究。變死的文學為活的文學研究,改變面向過去的“史”式現象羅列研究,變為面向未來發展的內在動力機制研究。猶如一個家庭,父系母系血緣只有在融合生產出共同的新一代時,才是真正的穩固、創造和可持續的,民族文化認同的鞏固也應以多元混血基礎上新生物的創生為標志。以創生物的產生為證,才能真正改變強勢文化的自大與話語霸權,才能改變弱勢文化的自卑情結與自閉心態,建立起文化融合與創造的自豪感與積極性;以創生物的產生為突破口,才能改扶持性研究為自主發展性研究,改扶持性發展為自主創造性發展。
“文學藏區”并非傳統意義上的“族別文學”與“區域文學”的簡單合并,而是著眼于以融合為基礎而創生出新的品質的文學,即在量變積累上的質變,是對于新的文化身份認同、內在文化經驗元素、文學意識都發生質變的嶄新文學。與其說這是一個尋找既存物的過程,其實更應是一個建構和創造的過程,在建構中,關注重心更在于諸元素間的動態作用過程,彼此如何發現、影響、誤讀、吸收、新生、變異,從外在形態到內在發生機制,偶然與必然,都將構成“文學藏區”建構的核心板塊。
“文學藏區”開創出一種新的文學觀察視野,那這是否會產生一系列的話語生產的衍生效應呢?比如“文學蒙區”、“文學回區”、“文學滿區”、“文學苗區”等等?這里判斷的基本標準即在于以文學史的史實為依據,看是否發生了雙向交流基礎上的多元融合和創生。正是著眼于少數民族區域的文化與文學是否發生了對于主流漢文化文學的反向根本性影響,文學藏區的提出才顯得尤其的獨特和重要。因為,放眼整個當代文學進程,只有文學藏區這獨一家才發生了這樣的創生性變化,而其他少數民族文化與文學區域,均未達到這樣的反向創生。如果以文學藏區為示范,中華民族內部的多民族文化融合進一步大發展,在某個時段諸如“文學蒙區”、“文學回區”、“文學滿區”、“文學苗區”等等出現,那中華民族的文化與文學格局將是何等的繁榮,何等的勃勃生機!但眼下,“文學藏區”尚屬先行者。
4.對“文化中國”建構的切實實踐。正如有學者尖銳指出的以往我們的文學史觀不把少數民族文學當自己人看,而是當外人看,其中具有三重話語霸權的統制,①曹順慶:《三重話語霸權下的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民族文學研究》,2005年第3期。創生研究正是要解決這樣的血緣融合與新生。在多元融合基礎上的創生研究,將強化中國內部民族文化認同的熔鑄,增強文化凝聚力和文化自信。
二
“文學藏區”研究目前的第一階段將致力于“文學藏區”形成過程中“動態融合、動力機制”的學理疏通,即在學理上的關鍵點突破,而不過多追求“史”的大而全式現象羅列。只有在學理突破的基礎上,才可能進入第二階段,即對于文學藏區創作史、理論史的系統梳理和完善。因此,第一階段研究著重選取具有突出的新質創生性的、并對于主流文化與文學界發揮出了較大影響輻射力的文學事物,即“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游記散文”、“通俗文藝”三大板塊,加以分析;對于具體作家作品的分析,也著眼于“常”與“變”的邏輯,著重于其創作發生學意義上的心理機制、前后不同時期的變化比較。
對于當代“文學藏區”的多元融合與創生,可以大致劃分出革命想象下的融合積淀期與新時期以來的創生爆發期。當然,先需要梳理其更久遠的文化融合史,就多元融合背景來說,既有古代漢藏文化聯系,也有近代以來漢藏、西方的文化融合與競爭。進入當代以來,在五十到七十年代的革命文化大語境下,文學藏區也主要是單向接受階級想象的啟蒙,這里既有身份認同的革命,傳統藏民身份被轉換為階級身份,農奴階級與政教合一下的農奴主階級之間關系被“解放”一詞所統率,民族、地域等矛盾都被轉換成為階級矛盾。在這種身份認同革命下,具體的話語革命也是全方位的,從宗教話語到革命話語、世俗話語、現代話語,在“解放”和“進步”神話的焦灼和樂觀情緒下,這些話語革命及其背后的文化融合顯得自然而又高效。因此,這個革命文化的接受期同時也是文化融合與積淀期、文學從模仿到創生的準備期,新一代文學力量已經萌芽。經過這種積淀,在八十年代開始的新時期以來,文學藏區進入了創生爆發期,其標志便是“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游記散文”、“通俗文藝”三大板塊。
文學藏區的創生之一是魔幻現實主義文學。“魔幻”的產生根源于漢藏不同文化系統之間的文化混血,而其發生機制則在于不同語系之間的相互發現而造成的“魔幻化”體驗和話語雜糅,這是民族性與世界性交融而產生的本土化成果,這種魔幻化產生了“馬原敘述圈套”,產生了扎西達娃、阿來的文學,成為了先鋒文學的啟動機制,進而改變了整個中國當代文學的精神氣質與話語格局。
文學藏區的創生之二是游記散文的繁榮。游記最重要的產生機制在于“發現”的眼睛,不同背景帶來的“眼睛”與所看到的不同的西藏不斷融合,既是發現又是融合,既是游歷又是推介,“西藏熱”就此由魔幻化走向真實與日常化的經驗、體悟。這種最早的發現西藏的眼睛是來自于西方人的探險游記,而在當代文學中,游記散文與“西藏熱”“香格里拉熱”可謂相互激蕩,蔚為風潮。馬麗華的《藏北游歷》為代表開其端,而后“走進西藏”書系更是形成集團力量,再加上不同的軍旅記也為其增添了新的體驗。
文學藏區的創生之三是通俗文藝的新類型。《藏獒》盡管并非嚴格意義上的通俗文學作品,但其登上暢銷書榜單卻成為了當代文壇上的一個重要事件。而《藏地密碼》,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通俗文學作品了,西藏神秘文化、歷史秘聞、異域風情融于探險小說下的波譎云詭,大大提升了“消費西藏”的熱情,也開拓出通俗小說新的想象空間和寫作新類型來,在其奠基與示范下,西藏熱的跟風之作大量出現。影視文藝是通俗文藝的另一大方面軍,在主旋律、異域情調、商業化的協奏中,西藏影視劇也日益豐富。主旋律由階級革命、和平解放、到援藏建設、開發西藏,呈現出時代性下的豐富,《農奴》、《紅河谷》、《可可西里》、《孔繁森》、《天路》等作都具有全國標志性的影響。扎西達娃、阿來等作家參與著作改編、編劇大大提升了西藏影視劇創作的文學品質和本土性。而在商業化浪潮中,動作片、冒險片、歷史劇等類型片也在西藏找到了可靠的資源。在“西藏熱”的通俗化傳播中,電視劇近年更是呈現出一擁而上、泥沙俱下的壯闊,這倒正是通俗文藝的典型特征。在影視藏區中,紀錄片成為最為獨特的一個板塊,電影紀錄片《百萬農奴站起來》、《靜靜的嘛呢石》、《峽谷背夫》,電視紀錄片《布達拉宮》、《西藏今昔》、《西藏一年》等成為全國紀錄片領域中獨領風騷的精品。對于文學藏區中的通俗文藝創作新類型的研究尚未引起充分重視,這是一塊大大的富礦,對其深入挖掘不僅是對文學藏區研究的深入,也將會闡釋出改變整個當代中國通俗文藝品質的基本資源和動力機制來。
就整個中國當代文學的文學形式來說,文學藏區催生出了新的文學表達形式——本土魔幻現實主義、新的通俗文學類型;而就文化意象來說,文學藏區催生出了新的族際融合與文化身份認同,催生了新的中國文化想象原型——文化意象“西藏”、“香格里拉”,這甚至已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中國古文化中的“昆侖”想象。
昆侖神話系統與蓬萊神話系統構成中國人原始想象的西系與東系兩大系統,盡管昆侖山其實遠在中原地域之外,也遠在世人的現實認識能力之外,但在中華文化的語言與文化表述中,昆侖意象卻是一個熟悉的常客,這實在是個有趣而又富有意味的事。對于神秘、遙遠的西部世界的神化,主要體現在中華文明中的昆侖想象,它代表著生命之源、神仙之府。昆侖被視作“帝之下都”、①《山海經·卷二 西山經》云:“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7頁。“懸圃”、②《穆天子傳·卷二》云:“先王所謂縣圃〔《淮南子》曰:‘昆侖去地一萬一千里,上有曾城九重,或上倍之,是謂閬風;或上倍之,是謂玄圃。’經相及。《山海經》云:‘明明昆侖玄圃各一山,但相近耳。又曰:實為帝之平圃也〕。’”《山海經 穆天子傳》,(晉)郭璞注,(清)洪頤煊校,譚承耕、張耘點校,岳麓書社,1992年,第213頁。“西王母之所”、③《山海經·卷二 西山經》云:“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第50頁。《山海經·卷十六 大荒西經》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第407頁。“女媧之地”④《史記·補三皇本紀》有記。。既為地上之“天”,俗世之“仙境”,那么,它也被賦予生命之源的想象。顯然,這樣的神化形象是作為一種彼岸世界來表達對平庸現實生活的厭棄,對熟悉世俗世界的否定,也是對超越現世欲念的升華。具體來說,昆侖之熟悉恰在于它之陌生,即它作為世界之盡頭、之遙遠神秘的未知世界的代言功能,由此便產生出天之所通的想象功能。“河出昆侖”,⑤《尚書正義·卷第六 夏書·禹貢》有記。(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上冊,1980年影印本,第151頁中欄。黃河崇拜連接著昆侖崇拜,二者皆成為中華文明中山河崇拜的圖騰符號,在后世文人辭章中,對于昆侖的想象譬喻層出不窮。但是,近現代以來,隨著人們對于西部世界生活經驗的日益爛熟化,“昆侖”想象的神秘性代言功能日漸褪色,此時,西藏作為一個真實的文化隔絕之境,更高的山喜馬拉雅山、更難到達的“地球第三極”,成為了取代“昆侖”意象文化功能的絕好替代品,地理與自然景觀上的高原雪域、文化上的藏傳密宗佛教文化,都大大強化了這種神秘性。更有意思的是,“西藏”、“香格里拉”文化意象成為了世界性的共享意象,成為了中國貢獻于世界文化的難得代表符號。事實上,“香格里拉”本就是西方人在發現與誤讀中所創造出來的一個不倫不類的概念,從藏傳佛教中的人間天國“香巴拉”到今天的“香格里拉”概念,其演變史本就是一冊中西多元文化相互激蕩、相互發現和創造的文化交流史,也是一個由半殖民政治記憶中的探險到全球化時代的旅游與經濟奇跡。而文學,無論是魔幻現實主義文學,還是游記散文,還是《藏地密碼》之類的通俗小說,對這些意象的創造乃至于泛濫,也起到了重要甚至是關鍵的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