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芳



劉成富,1994年獲取巴黎第七大學博士學位。現任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副院長,兼任中國法語教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非洲問題研究會副會長。因翻譯《改變命運》一書而收到法國總統弗朗索瓦·奧朗德的親筆致信,并被予以高度評價
1962年1月,劉成富出生于江蘇揚州。1990-1994年,他遠赴法國巴黎第七大學讀書,并先后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1995年,學成歸國的劉成富開始任職于南京大學外事辦公室。自1996年迄今,他一直執教于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先后任教師、教研室副主任主任、教研室、副教授、系主任、教授、博導、副院長等職務。其主要研究方向為法國語言文學研究。出版有《法國暴行文學鏡像中的納粹集中營》《20世紀法國“反文學”研究》專著兩部;《簡明法語語法》 《法國國情》《法語心靈雞湯》等教材10余部 ;《改變命運》《薩特》《陀思妥耶夫斯基》《馬爾羅》《叔本華》《逆流河》《沙龍傳》《20世紀哲學與哲學家》《消費社會》等理論譯著40多部。此外,劉成富還在《外國文學評論》《譯林》《南京大學學報》《法國研究》等刊物上發表論文100余篇。作為一名學者,除了多次參與出國訪學考察之外,他還積極承擔國家級、省部級人文社科研究項目,并屢次獲獎。2006年,入選教育部新世紀人才培養計劃。
近日,一封來自法國總統弗朗索瓦·奧朗德的親筆致信更是將《改變命運》的中文譯者——劉成富由幕后推向了臺前。《改變命運》是奧朗德在2012年法國大選前夕出版的政綱性自述,目的是向法國民眾和選民推銷他的個人經歷和政治主張。2012年5月,奧朗德當選為法國總統后,譯林出版社從法國一家出版社引進了此書的版權,并交由劉成富翻譯。在歷時3個多月之后,劉成富于2013年最終完成了《改變命運》的中文翻譯。不久,此書便在我國公開出版,多家媒體紛紛予以報道或轉載。
法國留學歲月
留學生:你在法國留學期間有哪些特別的體會或感受?
劉成富:1990年,我自費赴法國巴黎第七大學學習,主攻西方社會歷史文化專業。我的導師Michelle Perrot是個國際知名的史學家,在女性主義、私人生活、共和國監獄、勞資矛盾等方面造詣很深。在法國,導師嚴謹的治學態度和濃郁的人文主義精神深深地影響了我。她總是站在社會邊緣的人的那一邊,站在婦女兒童、罷工工人、移民和失業大軍的那一邊。她的第一手研究資料很特別,主要來自于人物訪談、私人日記、通訊、文學證詞,而不是官方的檔案,她試圖從弱勢群體、從“他者”那里來反觀我們既定的社會秩序。這種研究方法可能是與其他史學家最根本的區別。因此,她被史學界譽為“改變了歷史研究方向的人”。讀博期間,在她的指導下,我撰寫了博士論文《法國暴行文學鏡像中的納粹集中營》。我想知道在20世紀人類文明如此發達的情況下,為什么還會出現慘無人道的種族滅絕。我不是搞歷史的,我研究的第一手資料主要來自文學型性證詞和文學作品,我所關注的是一種概念或文學中的意向,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史學。這是一種跨學科的研究,要真正把歷史與文學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留法期間,我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法國國家圖書館、蓬皮杜藝術中心以及巴黎的猶太人圖書館。此外,我還經常去巴黎當代歷史研究院參加學術研討,不定期地參與導師組織的各種文化交流。應該說,從那個時期開始,我才勉強算得上一個文人。
法國高等教育普及得很早,人人很愛讀小說,我常常在地鐵里、汽車上看到他們手里捧著書,津津有味地讀小說。法國人愛讀書,常常寓教于樂。很多中國游客到了法國之后,會感嘆那里的歷史古跡和自然景觀,其實所有這些都與法國的人文精神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毫不夸張地說,人文精神就是法國的代名詞。我第一次到巴黎的時候,好比穿越了時間隧道,回到了清朝時期,因為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古色古香。一座座橋梁或一幢幢大樓是那么的古老,那么充滿底蘊,面對這一切,我覺自己就像個小學生。法國人崇尚思想,崇尚人文精神,巴黎市中心的先賢祠就是明證,那里供奉著數個世紀以來偉大的思想家,那兒其實就是法國的靈魂,那兒就是法蘭西精神。
感受法語魅力
留學生:法語作為一門語言,你覺得它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劉成富:我1979年開始學習法語,至今已經有36個年頭。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這門語言的感情與日俱增。很多人說法語很美,但知道它究竟美在什么地方的人并不多。其實,這門語言不僅美在語音語調,而且也美在旋律,美在名詞的性數、動詞時態和語式,美在詞與詞之間的嚴謹搭配。初學法語,人們會覺得很難,有些人甚至知難而退。但是,只要堅持一段時間,你就會瘋狂地愛上它。學法語猶如學花樣溜冰,初學時困難重重,但是學了一陣子就會上癮。學會了之后,你就會有一種發自肺腑的自豪感。就動詞時態和語式而言,每一個動詞都值得玩味。與其他語言相比,同樣的一句話如果用法語來表述,可能給讀者提供的信息要多得多,因為法語不僅有性和數的概念,動詞里還有其他語言無法表達的時間概念。因此,在法國移民作家中,包括法籍華人程抱一,對法語語言的魅力贊不絕口,因為他們發現了法語有一種其他語言所沒有的張力。
留學生:作為一位資深的法語專家,你對初學者有何建議?
劉成富:從1996年開始,我執教于南京大學,這是一個歷史悠久、人才輩出的高等院校。人們常說法國人有個數學家的腦袋,把自己的語言也搞得那么復雜。其實,相對于其他學科,學語言是最容易的,因為即使是呆子也會說話,我就是這樣經常鼓勵我的學生的。在南京,我常常受到其他高校的邀請,要我去做一些有關法語的講座。有不少人就是在我的影響下與法語結下了不解之緣的。首先,學外語,要學會模仿、背誦、演繹。光記住單詞還不夠,還要想方設法去造句,盡量用外語表達自己的思想。其次,學外語,一開始千萬不要自學,一定要在老師的指導下進行,尤其是語音語調階段。否則,別人講的法語你聽不懂,你講的法語別人也聽不下去。
走進法國文學
留學生:你個人比較欣賞的法國文學作品有哪些?
劉成富:在南京大學我主要講授“法國文學史”“當代法國文學”“法國現代派文學”“法國文學作品欣賞”。我欣賞的法國文學作品很多,主要是一些經典的小說、戲劇和詩歌。就小說而言,我很喜歡《紅與黑》《高老頭》《茶花女》《局外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就戲劇而言,我很偏愛高乃依、拉辛、莫里哀、博馬舍;就詩歌而言,我特別看好七星詩社,尤其是詩歌王子龍沙的愛情詩。自2010年以來,我在南京大學為全校開設了新生研討課“法國文學作品欣賞”,我發現文學經典的感召力是巨大的。
留學生:法國文學中有哪些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
劉成富:法國文學的歷史不長,只有一千年左右的歷史,而且前500年屬于中世紀,留存下來的經典不多。后500年,也就是從16世紀文藝復興起,法國文學開始騰飛并引領了世界文學潮流。《巨人傳》里的人道主義精神,實際是人本主義精神,開始把個人的自由與幸福放到了神圣的地位。18世紀是啟蒙時代,“君權神授”的思想被徹底撼動了,路易十六因此上了斷頭臺。總的說來 ,法國文學中對“人權”“人性”的思考一直沒有停止,“自由”“平等”和“博愛”的思想一直在閃耀。除了生老病死和愛恨情仇的主題之外,法國作家善于探索。最近,我和我的研究生合譯了《原樣派》雜志主編索萊爾斯的著作《無限頌》,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發現他的研究對象主要是普魯斯特、杜拉斯、西蒙、阿拉龔、米肖等一系列特立獨行的作家。在索萊爾斯看來,文藝的魅力在于創新,在于獨一無二。這種思想在他的另一部作品《例外的理論》中也有所體現。因此,法國文學可以借鑒的地方不僅是內容,而且是不斷反叛的(或不斷創新的)寫作技巧。2002年,我出版的專著《20世紀法國“反文學”研究》,就是對法國現代派文學的寫作技巧進行的思考。
翻譯《改變命運》
留學生:2013年,你將《改變命運》一書譯成漢語并親筆題詞饋贈法國總統奧朗德。你能談談當時翻譯此部作品的原因嗎?
劉成富:我這一生似乎主要做了三件事:法語教學、法國文學研究和法語翻譯。在法語翻譯中,既有文學翻譯,也有學術翻譯。要翻到一本好書,有時要靠運氣。比如,《消費社會》的翻譯被cssci引用的次數多達千次,在我國人文社科領域產生了巨大影響,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這部譯著給我帶來了極大的榮譽。《改變命運》一書的翻譯也是機緣巧合。本來,這部譯著要在2012年奧朗德防華期間問世,后來因為種種原因被推遲了。剛接到譯林出版社邀約的時候,我既緊張又激動,因為這不是一個普通作者的作品,而是出自一個在位的法國大總統之手。由于時間緊、任務重,我讓我的研究生房美參與翻譯,希望通過翻譯實踐能讓我的學生快快成長。相對于其他翻譯任務,《改變命運》這部作品的翻譯似乎更有誘惑力,因為通過這部作品的翻譯,我們能學到很多東西,不僅能夠了解法國當下的各種社會問題,而且發現奧朗德的理想和抱負究竟是什么。當然,我們更希望知道奧朗德究竟是通過什么手段來改變法蘭西人民命運的。
留學生:你覺得這本書在翻譯過程中有什么困難或障礙?
劉成富:就翻譯而言,文學翻譯是最難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研究院羅新璋先生曾用“三非”概述過自己的看法:“文字翻譯非文學翻譯,中譯外非外譯外,精確非精彩之謂也”。《改變命運》雖然不是文學翻譯,但是要做到“信、達、雅”也非易事。法國大總統的語言既非文學語言,也非學術語言,也非日常口語。這種語言必須要大氣、莊重,必須體現總統的尊嚴,必須要讓所有的人讀起來舒服,聽起來悅耳。因此,如何把控語言的節奏、語言的清晰度和語言的感召力,也就成了我們翻譯過程中最主要的挑戰。當奧朗德在信中稱贊譯文的翻譯質量時,作為譯者,我如釋重負,而且獲得了巨大的精神安慰。
留學生:你在看到法國總統奧朗德親筆書寫的感謝信時的第一反應是什么?這次事件對你今后的影響有哪些?
劉成富:收到奧朗德的來信,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很興奮,就好比獲得了法國最高文學獎——“龔古爾獎”。在我看來,這是一份至高無上的榮譽,這份榮譽不僅屬于我,也屬于所有為中法文化交流作出貢獻的人。在中國從事法語語言教學、法國文學研究以及中法文化交流的人很多,我只是其中的一員而已。這封信是對中國法語學人的巨大鼓舞和鞭策。讓我開心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譯者常常被視為配角,是“隱形人”,平時根本得不到重視。法國總統作出如此大的反應,不能不讓我受寵若驚。對譯員的肯定,就是對文化交流中翻譯活動的重視,他讓“隱形”的譯者走到了前臺。就我個人而言,我將努力開拓,戒驕戒躁,繼續把我一生的三件大事做好,繼續做好文化“擺渡人”的工作。在我的船上不僅搭乘法國作家,而且在返程的途中還要裝上中國文化。為了宣傳中國文化,今年4月我與我的博士生合作編寫了《最揚州》,而且在出版之前,就這一課題我也曾在非洲國家做過多次演講。
研究非洲問題
留學生:除了法語語言文學以外,你目前還從事哪方面的研究工作呢?
劉成富:中法文化交流是我的主攻方向,除此而外,我還十分關注非洲法語地區。非洲有許多法語國家,歷史上都是法國的殖民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非洲國家紛紛獨立,但是法國在非洲的影響仍然存在,而且法國人把非洲作為他們的“后院”。我希望把法國研究擴展到法語國家研究,并與南京大學歷史系、地理系、國際問題研究院的教授們共同開設了有關課程,把語言、文學、文化結合起來,給學生一個全方位的、全新的國際視野。作為學者,我們覺得我們有義務把自己的學術研究與當下的社會問題和國際問題結合起來,為世界的和平和人類的幸福作出應有的貢獻。最近幾年,我走訪了南非、剛果(金)、剛果(布)、馬里、加蓬、喀麥隆、塞內加爾等非洲國家,我覺得非洲大陸充滿了無限希望。
留學生:你認為如何在中非合作中構建中法戰略伙伴關系?
劉成富:在法國人的心目中,如果說拉丁美洲是西班牙的美洲,那么非洲也就是法國的非洲。產生這樣的心理其實不足為怪,因為在50多個非洲國家中,有22個國家曾經是法國的殖民地。奧朗德在《改變命運》一書中寫道:“我們的共和國也將針對非洲執行一項新的政策,這是法國的榮譽,也是它的關注所在。”如今,中國人大舉進軍非洲,法國人反應之強烈不言而喻。西方媒體對在非的中資企業歪曲事實的報道,就是有力的明證。在西方輿論的誘導下,非洲少數知識精英也對中國在非洲的投資與合作頗有看法,甚至到了杞人憂天的程度。2014年4月,我在喀麥隆舉辦的“僑民的作用與中非合作”國際研討會上,就親耳聽到有位學者說道:“笑容可掬的菩薩會不會有一天變成兇神惡殺的魔王呢?”
對抗,兩敗俱傷,死路一條;合作,互利互惠,前景廣闊。在中非合作中,必須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必須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力量,化挑戰為機遇。這里,我特別需要強調的是需要非凡“智慧”。中非合作不僅僅是中國人和非洲人的事,還應充分考慮前宗主國的影響和作用。只有這樣,中非合作才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2014年7月,我在人民論壇《學術前沿》上發表了一篇題為“中、非、法三方合作模式的探索與思考”,希望為中國人能夠在非洲大陸采取積極姿態,與老牌的資本主義國家法國建立一種戰略伙伴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