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儒勤
一位抗日老兵的述說
■湯儒勤
1954年秋天我隨部隊從朝鮮返回祖國,正值國家調整武裝力量,老兵退役新兵入伍。我轉業被分配到遼寧省鞍山市一座剛建成的胸科醫院。趁醫院還沒開院接收病人,我請假回鄉探親。
離家五年了,一進村映入眼簾的情景比以前好了許多,雖然還都是老草房,有的彎腰駝背,但家家院內都有雞鴨鵝狗活躍著,遇到的熟人臉上都露著喜氣,為這小村莊增添了勃勃生機。
步入熟悉的小院,家里的大花狗就向我奔來,本以為它忘了是我把它抱來的要咬我呢??晒吠ㄈ诵裕坏珱]對我發狂反而站起身子把兩條前腿搭到我身上,我高興地拍著它腦門叫它的名字時,它馬上收回兩腿歡快地搖動著尾巴領我向上房走去。
進屋見到母親心頭一熱眼淚就跟著流了下來。正坐在炕上的老媽一抬頭就愣住了,她先是啊了一聲,隨后就扔下手中的東西,挪到炕沿邊上來,怕她有閃失我急忙握住她雙手,母親馬上把我摟住放聲哭起來了,像當年送我離家時那樣哭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我聽到身后有人說話,妹子,兒子進屋連包還沒放下就摟著不放,快叫大外甥坐下再慢慢說話呀。我轉過身一看,一個花白頭發的高個男人站在堂屋二道門檻那兒,乍一看這人很像外公,可外公早就去世了呀。這時母親也緩過神兒來了,他叫著我的小名說,這就是你沒見過面的大舅,昨天來的。我一邊叫他舅一邊立正行禮。他滿臉笑成了一朵菊花,連聲說好孩子,好孩子,快坐下。
大舅名叫王永恒,和我母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雖未見過,但在母親從前的言談中我大略知道,他是個常年在外闖蕩的人,究竟闖蕩些什么事連母親也不知道。
我的歸來給全家帶來了歡樂。下班回來的老爹還沒說上幾句話就下灶房幫著殺雞烙餅去了,弟弟妹妹們嘴里含著糖塊又是看紀念章又是搶戴軍帽,親情籠罩著團圓的家。
好奇心讓我很想知道大舅的從前。晚飯后,我試探著問,大舅我們爺倆出去溜達溜達???大舅已經有些醉意了,加上他走起路來還有些踮腳,我想攙著他被他笑著拒絕了。我們肩并肩地走到村前小河邊,正是夕陽斜照時,水面上的鴨鵝們撲棱著翅膀戲水,讓那層層水花被晚霞染紅,兩岸柳絲蕩漾。這平靜的小村莊給人以安詳的快慰。
我扶大舅坐在一棵斜倒的樹干上,當我盤腿坐在草地上時,他忙說,快起來坐我身邊。我問他,聽說您年輕時總在外闖蕩,是拉綹子還是跑馬幫???問完后我有些擔心,怕惹火了他會發脾氣。他聽了后卻蠻有感觸地長嘆了一聲后就開始說起來了:大外甥啊,你我都是軍人,只是時代有別身份不一啊,你現在當兵打仗被稱為最可愛的人,可我當兵時曾被有些人傳為胡子。
是陰差陽錯嗎?我問他。
他沒馬上回答,拿出小煙袋裝上煙抽著,然后慢慢地抬起頭不經心地望著緩緩流動的河水說,民國十七年也就是公歷1928年時我20歲,家里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正在省城里讀中學,成績是全校最好的,你外公也是喜歡有學問的人,他說我念到什么時候他都供得起。
可是,國家內亂,外敵步步緊逼,政府腐敗無能,受苦遭難的還不是百姓嘛!作為青年不能不為這些痛心疾首,我們學校由幾個人秘密聯絡,成立了“反內戰求民主協會”。一開始只學習討論國家形勢,發表感言,后來校長張加訓知道了,他是個外來人,據說以前在熱河教書是攤了什么事才來這兒的。他知道我們的事不但沒反對倒是暗中支持,經常給學生講政治課,背地里給我們協會提供經費,供我們打字機和書籍。
都是哪類書???我問。
《共產黨宣言》,還有蘇聯十月革命介紹,反正都是讓我們大開眼界的。從那以后我們的行動就多了,經常有計劃地到街上散發反內戰、反賣國的傳單,還到省政府門前聚會喊口號要民主。
警察不抓嗎?
怎么不抓,協會成員中有個大富戶的兒子叫薛顯濤,他是個激進分子,有一次未經協會研究同意,他單獨去省府門前刷標語就被扣起來了,是校長出錢通過關系把他保出來的。他的妹妹是我們的校花,做事比他哥穩當多了。
到了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本鬼子很快侵入東三省,學校也就黃了,校長不知去向,學生們各奔前程。
那你上哪兒去了?
大舅聽我這一問就笑了,說,你媽不是說我在外闖蕩嗎,我就闖到抗日將軍馬占山部下樸炳珊部隊當兵去了。
那你一定參加過江橋戰役了?我驚喜地問他。
他笑瞇瞇的不回答又拿出小煙袋抽著,慢騰騰地說,江橋戰役已經打過了。那時樸軍長正率部在依安、克山、拜泉、訥河、海倫地區東一仗西一仗地打鬼子,把鬼子兵折騰得顧頭顧不了尾暈頭轉向。剛一開始一打仗我就害怕,除了出去打仗就是嚴酷的軍事訓練,我總是跟不上趟,被教官罵做臭書呆子。為了爭這口氣,我經常在夜間偷偷地找地方練,到底趕上來了,還在考核中受到長官的表揚。這時我被來視察的參謀長的副官認出來了,他是我中學同學的叔叔李鳳林,他知道我有文化而且還有一層人情關系在,就推薦我到民軍獨立營偵察連當偵察兵了。靠著文化底子和記性,我很快就掌握了那特殊兵種的基本知識,能做出一般偵察員難做到的事,別人在執行任務時往往是靠畫記號和文字來完成,我不用,只要找準方位,我對敵人所在地的軍事部署、火力和人員位置看準后再閉上眼睛在心里回放一遍就能帶回來。這一干就是十來年,也就是這段時間我被人謠傳成胡子的。第一個傳謠人就是我那個同學薛顯濤,他當了漢奸還把以前“協會”的人員名單交給了日偽警察署,連他妹妹他都沒放過,結果鬼子把名單上的人都列為危險分子,有的被抓去做苦力,沒抓到本人就對其家嚴加監視,連家里來親戚朋友都要拿良民證去報告登記,弄得那些同學人心惶惶,薛顯濤的妹妹被氣得離家出走不知去向。
您經歷的戰斗多嗎?我問大舅。
哎呀,小打小鬧的就記不清了,因為隨著偽滿洲國的成立,鬼子變本加厲地控制著東三省,民軍的生存岌岌可危。經共產黨代表做工作,我們和李延祿領導的東北抗日聯軍合并,我們隊伍的番號是抗聯第三軍,王明貴是三中隊隊長,王均任參謀長,我是他們的偵察連長。那時正是抗聯最艱難時期,夏天還好過,到了冬天就是生存在冰天雪地里,住草窩棚吃干樹葉子,凍死餓死的人比戰斗犧牲的人還多,我這只右腳就是那時凍殘廢的。饑寒交迫,鬼子集中兵力圍剿,我們只好把隊伍化整為零,以小分隊的形式找機會襲擊鬼子有生力量。
大舅,給我講一個你記得最清楚的戰役吧。我邊說邊脫下外衣披在他身上。他又裝上小煙袋,我接過火柴幫他點著。天已經黑下來了,那小煙袋鍋一閃一閃地發光,他抽著煙像抽了興奮劑似的,又開始講起來了。
那是1941年秋天,我和女偵察員桑茵扮成夫妻進入訥河縣城。那個小縣城內日本軍人少,主要由憲兵和警察維持治安。我倆以推銷長白山參的身份住進廣和客棧內,那客棧是桑茵的姐姐開的。第二天下午,在客棧最里間的一個客房內我等來了“老客”,一見面都很謹慎。落座后他先問:是真山參嗎?我回答說沒錯,內行人還用問,一眼就能認出來。對上了接頭暗號,我們兩個人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他以前是東北軍的一個連長,現在的公開身份是憲兵隊的班長,真名叫李鳳桐,和我們接頭代號叫“人參王”。人參王拿出一個信封交給我說,全城的兵力部署、位置和各執勤點換崗時間都在這里,鬼子兵都調回到泰安鎮西大營集中受訓去了,現在是我們行動的好機會。另外,我們倆以后盡量不要直接見面,最好把你的媳婦留在這客棧內當招待,有什么情報由她從中轉交,這樣可以減少敵人的警覺。說完后他就離開了客棧。我到隔壁房間叫桑茵把情報縫進我衣服里,當天夜里返回駐地。就這樣,一場襲擊訥河的誘敵戰開始運籌了。謀劃會一直開到深夜,決定以小股兵力打訥河引誘泰安也就是現在的依安西大營內的鬼子開往訥河,趁這機會集中力量拿下通寬鎮。
農歷七月二十八日那天夜里,我帶兩個連的人摸進訥河警察署,弄死兩個站崗的人后又摸進小樓先活捉了副署長李大鞭子,其他人被嚇得連聲都沒吭就乖乖地舉手投降了。從李大鞭子口中得知正署長田上納一睡在樓上最里間,外間有四個日本勤務兵。想活捉很難,留活的也沒啥用,一股勁沖上去同時踢開兩個房門一頓橫掃就把這幾個家伙送進地獄了。兵貴神速,我們收拾起戰利品后馬上撤出,可以說這行動沒費吹灰之力。但訥河警署被襲事件卻震驚了全城,被傳得神乎其神,說抗聯兵占領警署樓里不走了,等著鬼子來迎戰呢,神話般的傳說被越傳越廣。不出所料,訥河附近的訥南、龍河的偽軍奉日本人之命來支援訥河,他們沒想到跑了一半路就遭到伏擊。這些在日本人手下混的偽兵只有嚇唬老百姓的能耐,槍聲一響都嚇蒙了。看前面有人中彈倒地后面的都扔下槍往回跑,來不及跑的就跪下投降,嚇得直打哆嗦,喊爹叫娘求饒命。這些漢奸真是可恨又可笑。李連長大聲告訴跪在地上的一個偽軍說,放你回去報信,說抗日聯軍王明貴的大隊人馬明天就去攻打西大營。小子不敢、不敢。就這么說,不然我斃了你!是是是,我一定報告給皇軍。什么他媽的皇軍,鬼子!是是是,叫鬼子。那家伙爬起身來就鉆進了苞米地。這就是先打“耳朵”,再叫鬼子集中兵力防守西大營,以便打他的“肚子”——拿下要地通寬鎮。
“大舅,通寬當時怎么趕上肚子那么重要啊?”
通寬啊,地處克山西北,緊靠訥河和依安,是三縣相夾的戰略要地。這個鎮子1940年由克山劃歸依安,在這以前是第六警察行政區,那時屯兵很多,商賈云集,貿易興旺繁榮。日本侵略者看中它是要給依安駐軍要寨西大營作為前哨,以便鞏固對毗鄰各縣的統治,所以又在原有的基礎上擴大憲兵隊和警察署,設立法院,修建監獄,加強鎮壓中國人的法西斯機關。鎮上警察、特務橫行,鬼子以通寬為軸心對周圍各縣人民掠奪鎮壓,巡查隊在街市上看誰不順眼就抓走。各種苛捐雜稅花樣百出,弄的商戶紛紛破產,百姓缺吃少穿苦不堪言,對小日本恨之入骨。他們皆知抗日聯軍的英勇行為,早就盼望有那么一天打開通寬殺死鬼子和那些罪行累累的漢奸。
三天后的一個深夜,抗聯三路軍三支隊隊長王明貴按預先策劃的方案,率領三個連兵力潛入通寬城外盲區后,我帶七個戰士扮成警察來送犯人叫開城門,就在守門憲兵盤問馬車上綁著的“犯人”時發現疑點,我趁他進哨所打電話時給出暗號,我們一擁而上把兩個門衛同時干掉。我用手電發出進攻信號后,隊伍一擁而進,先解決了其余三個門的衛兵,大股兵力沖進警察署和憲兵隊,一聽到“我們是抗聯三支隊的,投降不殺!”這些平時在百姓面前狐假虎威的家伙們就放下武器,跪的跪,逃的逃。正在西大街背后“翠花樓”里睡窯姐的警察局局長梁大馬棒被保鏢叫醒后連外衣都沒顧得上穿,鉆進小胡同拐彎抹角地跑到西城墻下,蹬著保鏢的肩膀跳下城墻摔傷了腿,追兵趕到時他正往前面的苞米地里爬呢。
我們砸開監獄放出所有被押人員,放火點著的警察署和憲兵隊大院燃起的熊熊烈火照亮了通寬鎮大街。隊伍集中在十字街中央,百姓們紛紛聚攏過來。王明貴隊長大聲喊:王永恒,你們快點把梁大馬棒押過來,就在這兒開公審會!梁大馬棒是靠當漢奸抓反滿抗日人士有功起家升官的,他依仗日本人撐腰橫行一方,誰要敢和他論事講理他就開槍殺人,冤死在他手里的人太多了。
兩個抗聯戰士架著梁大馬棒走進來時,人群中傳出一片喊殺聲。梁大馬棒跪在地上身子抖成一堆爛泥似的,真魂都出竅了。
王明貴隊長站在群眾中間大聲宣講抗日救國的意義,他指著梁大馬棒說,同胞們,鬼子已經快被打垮了,像他這樣死心塌地當漢奸的人絕沒有好下場!這時人們異口同聲地喊:槍斃他,槍斃他!
抗日聯軍救國愛民的壯舉早就扎根在人民群眾心中。聯軍一進城,就有很多商戶目睹戰士們身穿補丁摞補丁的衣服腳蹬露趾頭的鞋時,就開始串聯給籌集了很多衣服和鞋帽。有一家較大的裁縫鋪特意趕制出背包和子彈袋,居民們也紛紛送來衣物和食品。還有人當場脫下自己的上衣塞到戰士手里。說到這兒大舅哽咽了。
梁大馬棒怎么處置的?怎么處置?王隊長宣布他死刑時,群眾中響起了震撼夜空的歡呼聲。
我們用憲兵大隊的馬車裝滿勝利品,邊走邊散發傳單揮手向鄉親們告別,不到一夜工夫就解決了這個點。
抓住幾個鬼子啊?為什么在通寬鎮一個鬼子都沒找到啊?我問大舅。
為什么?我不是說過了嗎,按計劃在訥河放的那個警察叫他送信說我們要攻打西大營嗎,鬼子兵都被召到依安守西大營去了。
那真不解恨!
孩子你聽我往下說。大舅興奮得站起身來指著南邊說,打通寬一沒剪電話線二沒破壞電報室就是讓死心為鬼子效力的人向上報信,讓鬼子按我們的計劃出來送死。結果怎么樣?我著急地問。那還有錯,參謀長王均早就帶隊伍埋伏在敵人必經之路了。好家伙,兩輛大卡車被地雷炸壞在路上,慌忙跳下車的鬼子們摸不著頭腦四處張望時從青紗帳里射出去的子彈、手雷一齊作響,鬼子死的死傷的傷,活著的緊急向通寬奔去。他們哪知道就在他們挨打的時候我們已經撤出通寬了,叫他們不但撲了空還死了人,真他媽的過癮!他又拿出小煙袋裝煙了。
大舅,算起來你也該年過半百了,成家了嗎?
孩子,我早就成家了,就是沒生兒子。跟你說吧,老伴就是出賣我們協會成員的那個薛顯濤的親妹子。聽大舅這么一說我很驚訝。他看出來了,還沒等我開口他馬上說,別奇怪,不是說人各有志嘛。在中學讀書時薛顯蘭我們倆就要好,這人很進步,薛顯濤一當上漢奸她就找到我,要我和她一起投奔抗日隊伍。可我不能帶一個女人跑,那會給世人留下罵名的。誰知道后來我們就在隊伍里相遇,原來她也在我們三路軍里,已經是個軍醫了。我們是在一次戰斗中相見的,我看一個女人背著傷員跌倒去幫她時認出來的,從那時起就聯系上了。后來我們的隊伍統歸黑龍江軍區。到了1945年冬天,由國民黨特務勾結海倫、訥河、拜泉、克山等地的土匪和偽滿時期的殘渣余孽組建“挺進軍”,共3000余人固守在依安城內。我軍在王均司令員指揮下經過艱苦卓絕的戰斗,于1946年1月1日徹底消滅了城內所有匪軍,解放了依安。從此,黑龍江北域的土改運動也即將開始。解放依安后,上級決定留下一批干部組成土改工作隊,深入廣大農村宣傳黨的政策,動員青壯年報名參軍保衛勝利果實。就在這時我和薛顯蘭也被留下來編入到了第八土改工作隊。在離開隊伍前夕,我的老首長王均司令員召見了我,并為我和薛顯蘭主持了婚禮,第二天就和老首長告別了。后來呢?我問大舅。搞了一年多土改后我們都徹底變成了地方干部,我在縣總工會任主席,你舅母還干她的老本行當醫生。
大舅的故事講完了,天色已晚,我們走進家門時,父親已經打著響亮的呼嚕聲睡著了。老媽正坐在燈下等著我們,見我們回來她微笑著說,不用問我就能猜到你們爺倆都說了些啥事兒。
三天后在縣城外的火車站內我和大舅握手告別,從此后再也沒得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