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賽男
叛 逆
◆ 李賽男
1
我區分王杜鵑和劉美云的方法是稱呼,王杜鵑是“媽媽”,我叫劉美云“媽”,事關緊要,混淆不得。
今天放學時,老師讓劉美云到學校來一趟。一進辦公室,她就自我介紹說:“我是蔡葵的媽媽。”我正百無聊賴蹲在角落摳墻皮,馬上駁道:“不是,她是我媽。”
老師還是個小丫頭片子,才不管“媽媽”還是“媽”呢,開始控訴我的罪狀,說由我親手制作的可怕的螞蚱項鏈是怎樣讓我們無辜的勞動委員大受驚嚇。劉美云表情復雜地看著我,表示極度震驚和憤慨。老師埋怨說:“你們家長是怎么搞的?當爸爸媽媽的平時究竟有沒有教育?他怎么能這樣傷害同學呢?”
我冷笑道:“和我家長有什么關系?傷害?我還沒找他賠精神損失呢!”
老師hold不住了,拍案而起。劉美云一看老師臉色不對,四下里環顧,隨手操起桌上的教鞭就開始揍我。
她解決我惹的事端的基本方針是:無論對方憋著多大一肚子氣而來,都要令其倒吸一口涼氣,徹底解氣而歸。當著小毛的爸爸就要用碗底給我開瓢,用大丫娘的毛衣針狠狠戳我,仿佛不弄出幾個血洞決不罷休。畫面太美,你不敢看。我鬼哭狼嚎的同時,能聽到那邊忙不迭宣布無條件投降,哎哎,哎呀,算了,算了!
今天的這位觀眾為人師表,應該很快就會制止劉美云的家暴吧,我默默祈禱。劉美云這個弱小的使鍋鏟為生的女人,居然也能把教鞭用得出神入化,招式簡直是變化多端,游刃有余。轉眼間,我左躲右閃都無濟于事,整個人都罩在她棍風之中,從頭到腳,全面開花。
老師目瞪口呆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軟了口風,規勸以教育為主,劉美云已經把長棍打成了短棍,一聽此言,硬生生收了半招,罵道:“回家看我怎么治你!”見我還是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又放了句狠話,“我再擺平不了你,就只能讓你爸爸收拾你了。”我一楞,乖乖地跟在她屁股后頭了。
眼前這個女人已經如此了得,不知道家中那位是何方神圣,怕是鐵匠屠夫之流。劉美云這句話把我爸爸徹底妖魔化了。老師一臉懊惱,訕訕地把我們送到樓梯口,不敢看我一眼,想來是怕我回家后被暴打致死,變成厲鬼纏著她不放。她是這星期才新來的實習化學老師,沒有領教過我的淘氣,也沒有見識過劉美云的女子單打功夫,才會嚇成這慫樣。
論資歷,我比劉美云早十五年來到這個家,可她打我時的順理成章,當仁不讓,就好像她居功至偉,把我由尺把長養到了一米七。比較而言,生母王杜鵑同志就從來不用暴力解決問題,她有一肚子心靈雞湯,三天兩頭給我盛一碗,風吹草動又給我盛一碗。當然,雞湯最終沒有解決我的問題,不然我也不會現在還受這活罪了。
打歸打,吃歸吃。我再恨得牙癢癢,回家一屁股坐在飯桌邊就起不來。劉美云燒得一手好菜,技術可和其武功相提并論。尋常的蔬菜,魚肉,米面,在她手里能變出想都想不到的花樣,八輩子的饞蟲都給你引出來。她一邊給我挾菜,一邊還裝大尾巴狼,“葵啊,多吃點,還有呢,來,媽媽給你挾這塊……”我嘴里塞滿茄花肉餅,“唔——,是媽。”
黃昏時分,盛夏的熱浪還沒退去,出的汗就像膠水牢牢粘在身上,箍得人要爆炸。我們一家人坐在陽臺上,紅得發黑的余暉里,劉美云叨叨地說著些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雞毛蒜皮,剩下的兩個人都不怎么和她搭腔,頻頻舉箸,手不空,嘴更不空。
蔡健康是位中年發福的大叔,魚泡眼,蒜頭鼻子,略微禿頂。下了班,餐桌就是他的主陣地,堅持不懈地與美味佳肴作艱苦卓絕的斗爭,斗得一頭一頸的汗珠子,還不時往他兒子碗里拈一筷子,鼓勵小吃貨也要奮勇拼殺,不遺余力。他吃飯特香,不時吱溜一聲,抿口燒酒,那舒坦,根本不知道他的后老婆剛痛打了他和前妻的孩子,別說,我都幾乎忘了。我叫蔡健康“爸爸”,按照剛才的邏輯,我該說下我的爸,但目前,人選不唯一,誰能成為我的爸,得看我的媽媽王杜鵑。
2
王杜鵑不打人,但也從不下廚,她干過的與廚房惟一沾邊的事就是剝蒜頭。蔥頭有泥,她不碰的,蒜頭干凈,可以稍微弄一弄。爸爸讓她剝五顆她就剝八顆,讓她剝八顆她就剝十顆。“多放點,不然那魚去不了腥。”她說。她把蒜剝得真好,囫圇個兒,光溜溜一絲兒皮也不留,裸女似的。剝完之后立即洗手,四個指頭沖了又沖,聞了又聞。爸爸拉長著臉,把盆摔得震天響,說:“干這些臟活兒真是委屈死你了,別洗啦!開飯!”
過去,吃飯只是個填飽肚子的例行公事,才不像現在這么愜意。放再多蒜,魚還是腥,蔡健康做的紅燒魚很難吃,他做的每一樣菜都很難吃。誰不想坐享美味,所以老蔡才會娶了劉美云,我想原因多半是這個。
廚神劉美云在減肥,晚飯都吃得很少,擎著筷子就是為了給別人布菜,東一筷子,西一筷子,淋漓盡致表現她的賢良淑德。回家路上,她一路絮叨她的迫不得已,好像當時在學校不打我就天理難容,我應該磕頭謝恩才是。我簡直煩透了。教鞭是很細,可畢竟是打斷了呀。
老蔡逮了個嚼和咽的空兒,問:“最近好像還挺乖?考試沒有?排名多少了?”倒數第二,順數第六十三,這樣的名次不太敢講,我不吱聲。劉美云知道我心里發虛,轉而給我下一套兒:“葵,螞蚱你在哪兒捉的?”
我挾一片魚放在嘴里,避而不答,只問:“怎么你做的魚又鮮又香,一點不腥?”老蔡也不深究名次了,這個話題顯然比用兒子的成績自取其辱有趣得多,他附和地問道:“對呀對呀,怎么的?”劉美云笑著拿指頭戳他的手肘彎兒,說:“蠢蛋,去腥最好的辦法是加月桂葉。”蔡健康笑瞇瞇地聽著,直點頭。蠢蛋呆瓜都是愛稱,他不用實踐月桂葉是否有效,劉美云同志把廚房包干了。
對于劉美云的高超廚技,王杜鵑非常不屑,她說,蔡健康找了個廚子,如此而已。不僅對劉美云不屑,對蔡健康鄙夷,她對誰都有點瞧不上的意思。
王杜鵑是公共汽車公司的工會副主席,專門負責管理員工食堂——她在單位都不做飯,所以回家也堅決不做飯——食堂是福利性質,所以媽媽并不是賣飯,而是管飯。每天開著大甲蟲滿街亂竄的司機們都仰仗我媽媽吃飯。飯菜質量高,司機吃得好,心情就好,做到招手即停,微笑服務,寧停三分不搶一秒的機率就大,這樣說來,全市人民的安全出行都與媽媽有著直接的關系,一個女人位高權重,當然難免傲驕。
王杜鵑兩只眼睛狹而長,一笑起來就像兩只彎彎豆莢,說話時左邊唇角有個小梨渦,甜咪咪的,一看就是道蜜汁火方。悲哀的是,同等數量的五官長在我臉上,就很不咋的,我像我爹。媽媽很苗條,扎一束馬尾,和我一起出門去,就跟我姐似的。同樣用道菜來形容我爸爸,那就非西湖醋魚不可了,老蔡總是酸溜溜地說:“管飯的女人還很漂亮,這簡直就是兩手都在抓,兩手都很硬。”
蔡健康老土到不認識EX O和T F B oys,他是葛優的影迷,大腦袋也正在向葛大爺的禿瓢大步邁進。以前,他常在家里即興表演王杜鵑上班的情景喜劇。背著手在食堂里轉悠,溫柔地與人寒喧,“你今天是早班吧,辛苦了,多吃點哇!”“小范師傅是北方人,愛吃餃子,咱們哪天整一頓哇!”“哎呀老楊,你的手套怎么破了,我跟上頭說說,再發幾雙哇!”每個句子都用“哇”來結束,顯得活潑又愉快。老蔡的演技比老葛浮夸得多,只有我在
我在文化公園長草坪上抓了大大小小二三十只活螞蚱,用線穿過大腿,連成一串。掃把星正埋頭趕作業呢,我二話不說,往他頸上一套。螞蚱使勁蹬腿,逃不掉,就向內蹦跶,縮成一團,勒著掃把星的脖子。掃把星連聲怪叫,雙腳亂跳,涕淚俱下,差點屎尿齊流。化學老師走進教室,一看此景,和大多數女生一起尖叫起來。
老師只會告御狀,但是,真相只有一個:班上有些人彩排話劇去了,人手不夠,掃把星說我操行分低于平均分,安排我加入二大組掃公地,以示懲戒。我說:“我操行低怎么了,你就可以判我勞動改造?你拿我當軟柿子怎么的?”他也急了眼,“環境衛生靠大家,一勞動你就耍橫,我捏的就你這軟柿子!”大家轟地就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話糙就罷了,我忍,都知道我有個暴力辣媽劉美云,這也罷了,他居然當著全班同學,當著唐糖的面,把我妹的事捅出來了,我的眼睛都噴出火來,沖上去就請他吃了一記老拳。掃把星沒我高,但比我壯,撲上來和我扭在一塊兒。我們一邊打,同學們一邊拉,沒幾個回合就歇菜了。掐指一算,他多踢了我一腳。我名譽受損,還虧了一腳,怎么能就這樣饒過他。
我家餐桌搬到陽臺上去了,原來的飯廳用布簾子隔出一個小間來,正好能放張小木床,上面睡了個小女孩,劉美云的女兒。小女孩真的很小,五歲了,看上去只有兩三歲大,蔫蔫的一頭黃毛,蜷在床上像只貓。她的小名就叫“喵”。據說是剛滿三歲那天,她從滑梯的頂上不小心摔下去了,悲催笑,我媽媽的臉黑得像鍋底。臨劇終,爸爸還不忘和我互動一下,“你媽媽就是調節劑,也是興奮劑!你學過化學了,總是知道的吧?”我老老實實地答:“我只學了催化劑。”爸爸不耐煩地擺手,“差不多,差不多。”
“十個司機九個壞,還有一個性變態。告訴你,你們那公司里沒一個好人,哪個不垂涎你王主席呀。”老蔡酸酸地說。媽媽反駁道:“你也太抬舉我了,再說,那幫小子最多背地里說幾個葷段子,碰到我一根頭發絲兒啦?我現在不還躺在你床上,陪著你睡覺啊!”悉悉嗦嗦一陣響后,我爸爸還是氣不過,擂得床板咚咚響。過去,我常聽著隔壁這樣的對話就睡著了。劉美云來了之后,他們睡覺前基本什么話都不講,吃得很舒服,也不吵嘴,可我爸爸還是一樣擂得床板咚咚地響,氣打哪兒來的呢?后來我也漸漸明白些了。的是,頭朝下,頸椎折斷,從此她躺在床上再也沒有長大過。要帶著癱了的“喵”嫁到我家來,這完全就是捆綁銷售,不知道老蔡事先知情不知情,反正我是從沒聽說,而且百分之六百萬個不愿意。劉美云把她打包帶到我家來時,就像回娘家一樣自然。她做任何事都有一種天生的從容態度,讓人不由自主覺得本該如此。她說:“喵是小名,你給取個大名吧。”傻里吧唧的蔡健康取得冠名權,那個得意,更是心甘情愿地要當獨家贊助了。就著好菜喝了好幾盅酒,斟酌半天說:“就叫‘妙’吧,女字旁加個少那個‘妙’,和‘喵’諧音,也適合女孩兒。”劉美云歡天喜地,只差沒抱著我爸爸吃得酣暢淋漓油光水滑的大腦袋啃兩口,一連“蔡妙蔡妙蔡妙”地叫了好幾聲。不知道有什么可妙的,床上那位只會吃、哭、拉、撒的主兒,連答應一聲都不會。
3
為了讓我和“喵”友善相處,老蔡悄悄給我下了個死命令,每天至少一次到妹妹床前慰問,逗逗她,說說話,用劉美云能聽見的分貝。
剛放下碗,爸爸就對我擠眉眨眼,示意我快進那小房間去。今天挨了她媽的打,心里正不爽,我蹬蹬蹬走到她床前,她正歪著腦袋對著布熊猛啃呢,唾沫濡濕了一大片。我大聲道:“喵,來,笑一個,笑一個!”她翻了個白眼,繼續咬那布疙瘩。“嘿,不理我啊?”我一邊說,一邊掐了掐她的臉,沒有反應。這崽子,給小爺耍酷呢,我拽住熊腿使勁從她被窩里拉了出來,她的嘴和熊鼻子之間,口水拉了半米長,惡心!晚飯都差點給吐出來。她小嘴一扁,開始咿咿呀呀地哭。“啊啊,好乖,笑了又哭!”我把熊扔在床上,轉頭走開了。
劉美云正端著碗進來準備喂她吃飯,一小碗米飯上堆滿了蛋羹和肉絲。為了表示對我們父子的重視,她從來都是先陪我們吃飯,最后喂“喵”。“喵”的碗勺是專用的,也不和我們的一起洗。“病人嘛,都有些齷齪氣味,分開些,免得你們嫌棄。”她不止一次這樣說。蔡健康那2B中年馬上表態,“生分了不是,別多想,妙也是我女兒,我疼她還來不及呢,嫌什么。”那言不由衷的樣子,阿諛奉承的嘴臉,我打心底里看不起。
我說:“媽,‘喵’哭了。”
劉美云連忙進屋,哄著她說:“妙啊,你傻呀,還哭,哥哥是愛你呢!”
鬼才愛她。
4
陽臺上的爸爸已經進入晚餐最后的攻堅階段,微醺和著白飯正被他咽下肚去,我躡手躡腳溜出了家門。鄰居家的小貓剛滿月,絨球一樣,我探視過多次了,準備去要一只送給唐糖,她一定喜歡死了。
老太太挑了只黃白相間的給我,蠢頭蠢腦的天然呆,可愛到爆。她一邊神秘兮兮地找我八卦,“劉美云現在還打你不?聽說你媽媽要結婚了,你后爸對你怎么樣?”
爸爸說,媽媽的男朋友多得烏泱烏泱的。他似乎從來就有被迫害妄想癥,即便是現在離了婚,他對假想情敵的幻想還是無窮無盡。關于“爸”,我見過的人選有兩位,一個姓袁,另一個姓陳,全名我不知道,媽媽在他們的姓后加上“叔叔”二字讓我招呼,我對他們都特別熱情,因為保不齊哪天我就真得叫他們中間的哪位為爸。媽媽不承認是戀愛關系,她跟我說他們只是同學,朋友,誰信誰是傻瓜,像媽媽這樣漂亮的單身女人,誰不想納入麾下。
廣大人民群眾永遠在傳說我媽媽要結婚了,我倒是希望王杜鵑永遠當單身貴族,最好多發展幾個下線,讓我也過過貴二代的癮。
袁叔叔年輕些,身材魁梧,可行事一點不大氣,簡直猥瑣,每次一見面就給我張紅大頭,滿臉堆笑說:“小小意思,買文具買文具。”還一定要當著我媽媽的面,動作能多大就多大。媽媽總是用更大的動作一把搶過,拍在他面前,大義凜然道:“你拿回去!”他一看我媽媽瞪著眼,只得難為情地揣回去。老陳則要聰明、識趣得多,媽媽背身倒水,進屋換鞋的工夫,他就塞錢給我,每次四百,有次還五百——我猜他那回是數錯了張數。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個我是懂的。得了機會我就對他說:“據我觀察,媽媽對你印象非常好,加油加油加油!”老陳那高興勁兒,真把我當臥底了。
老袁的錢與我無緣,但老陳給的王杜鵑不知道,不必交公,眨個眼就都換成我的游戲裝備了。
說起來帶勁,其實我也沒從他們身上撈多少。爸爸讓我每個月只能去媽媽那兒兩次,十五號一次,月底一次。“一是你的學習要緊,二是也別老去打擾她,她忙。”我爸爸余醋未消呢。“爸爸,現在正是篩選的關鍵時期呢,你得讓我多去,把把關,女人戀愛起來,智商為零的,你知不知道?萬一找了個不靠譜的,再離咋辦?”爸爸抬手就給我一下子,“渾小子,哪來這么多歪理邪說,不許去!”
一個月才去兩次呀,陳沒來是常事,兩次都碰見袁,那可就顆粒無收,再不濟時,王杜鵑在家敷面膜,誰都沒約,那就連面都見不到。這幾年下來,所有不法收入換成了終結鎖鏈,原罪披風,災難指環,史詩弓。說到底,俺屬于收入極不穩定的人群,那個窮啊。
蔡健康見我回來了,招手讓我過去,一見我捧了只貓,低聲罵道:“家里有個喵了還不夠,還養一只,毛病啊你!”
“喵”不是你親閨女嗎?我白他一眼,“我送同學的。”
他壓著嗓子說:“到你媽那去一趟,看看啥情況,回來告訴我。”
“是媽媽。”我說,把貓安置在角落的盒子里,回頭瞟了一眼日歷,才11號。
爸爸略顯尷尬,“看你媽的日子是沒到,讓你去你就去,少磨蹭。”
“是媽媽。”我抗議道。
老蔡急了,“小聲點!給媽媽聽見了。”
“是媽!”我簡直氣得不行,就這么兩個人,兩個稱呼,咋就這么傻傻分不清楚呢。他不由分說,把我推出門去。
路上,想著爸爸說的“看看啥情況”,媽媽會有啥情況?生病了?還是男朋友們群毆了?我后悔沒問清楚15號他還讓不讓我去,祈禱陳叔叔在,我缺錢,光送貓不行,還得買點貓糧啊。該問下他的電話,看王杜鵑時就先把他給約上多好。胡思亂想著,到站了,我跳下公共汽車。
這是一幢靠山而建的老式建筑,一樓一底兩層,破敗不堪。媽媽說這是汽車公司最早的一棟宿舍,老到比我年齡的五倍還要多,大部分墻面都是屎黃色,除了屎黃就是灰白,水印,尿漬,小廣告,黑手印,“汪小昆是王八蛋”,“亂丟垃圾死全家”,“孫峰愛葉云云到海枯石爛”,這樣的標語多的是。媽媽是不該住在這樣的破房子里的,遲早會搬走,她那么漂亮。
有人在熗鍋,辣死人的節奏,真是的,不會炒就不要炒嘛。我靈機一動,信手敲了底樓兩家的門,一溜煙貓到二樓,兩個大嬸出來開始對罵,葷素搭配,有趣得很。
想不通,當年離婚的時候,家里就兩樣值錢玩意兒,一是房子,一是我,為什么媽媽一樣都沒爭取到呢?搬出來住在這樣的環境里,太不值得了。轉念一想,在媽媽眼里,也許這兩樣都不算什么值錢玩意兒呢,我有些興味索然。
5
一推門,王杜鵑已盛裝站在我面前,我嚇了一跳,這粉白脂紅的,是要去戛納蹭紅毯?探頭看屋里,一碗方便面放在桌上還沒吃完,老陳不在,我心里泄了氣。
“你怎么來了?我正要去你家。”媽媽說。
啊?我的嘴半天合不上。這就是所謂情況?
自打離了婚,她可是一次都沒登過門,這突然要去我家,是幾個意思?難道她聽說了劉美云打我的事?要去找她算帳?的確,劉美云打我這一事實鐵證如山,舊恨未去,又添新傷。今天這頓飽揍,小腿上的兩記棍傷最痛,像兩條紅紅的毛毛蟲,刺拉拉地一直扎我不歇氣。但親媽找后媽單挑這事,我還真沒想過。
要是倆媽棋逢對手,不分勝負,握手言和之后必定齊刷刷把矛頭對準我這罪魁禍首。這樣的可能性不大,實際情況是,王杜鵑擅長指甲刀,劉美云拿手的可是砍骨刀,實力非一般的懸殊。我媽媽被我媽打了的話,可以想見的后續問題是,每月兩次的探視取消,零花錢取消,一切福利通通取消;劉美云要是把王杜鵑打傷了破相了,那問題就更加嚴重,用我爸爸的話說,幾十個想當我爸的人在爭取表現。那還不蜂擁而至英雄救美,鬧得我家雞犬不寧。我更不希望徹底鬧崩了,蔡健康和劉美云不要我了,讓我搬到媽媽這宿舍來住,這里充斥著閑雜人等混合氣味,汗臭糞臭爛菜葉臭,除了我媽媽慣用的圣羅蘭香水。可我也不能時時把她這個大香囊掛在腰上。如果能換個富人小區,那倒是可以考慮。最可怕的是,要是誰都不管我了,我就輟學當犀利哥?
“你去干什么?”我看她鎖上門,弱弱地問道。
她用責備的眼神足足看了我五秒,看得我心頭發毛。“去了再說。”她的臉色讓我噤若寒蟬。
和王杜鵑一起坐車就是好,不用給錢,司機還特別熱情。“王主席,微服私訪啊,呵呵,來,讓弟弟坐這兒。”
這樣的誤會最讓女人開心,而且這還是人為的誤會,上次我去他們修理車間瞎搞焊槍漆模時,就是他把我抓了個正著,這會兒裝作不認識了。媽媽掩飾不住的得意,“我兒子。”
“啊?兒子這么大了,哎喲,帥哥呀。”嘴里夸我,眼睛落在我媽媽身上,撿都撿不起來。
“隨他父親,只能追求心靈美了。”說完,她還狠狠瞪我一眼。
這倒不是謙虛,但我聽了還是不舒服,插嘴道:“其實我爸爸顏值爆表,長得像約翰·喬納森,你知道的吧?”
“哦哦,當然知道的,特有名,那是超帥。”他連連點頭。
中國人蔡健康長得像約翰·喬納森?虧了他那豬腦子。更何況,這個鳥名字是我隨口杜撰的,好萊塢寶萊塢什么萊塢都找不出這么個子虛烏有的人來。這樣的小把戲對于我來說是輕車熟路。蔡健康同志愚笨老實,托他的福,我繼承的是雙人份的聰明才智。我常常想,萬一我和老蔡一個樣兒,我兒子整個三人份的,豈不是要變成比爾·蓋叫天?從我爸爸身上,我就只得到這點兒好處了。
蔡健康在搖搖欲墜破產在即的農資公司當保管,大部分時間就是一裝卸工。王杜鵑不吃他的醋,根本無醋可吃,誰會招惹一個沒錢又丑的怪蜀黍。媽媽沒有針鋒相對看過老蔡上班,但我是實地觀摩過的,大麻袋大麻袋的飼料化肥吭哧吭哧地上下車,“來咯!起!嘿呀!上!……”連一句像樣的臺詞都沒有。用生命在出演人在囧途的老蔡,可傳承給我的有什么呢?事業,存款,名表,跑車,統統的什么都沒有。
在這個不是看臉就是拼爹的時代,我一張素臉,一名裸爹,毫無疑問,生生地輸在了起跑線上。
輸就輸唄,做人呢,最要緊的就是開心。我涎著臉繼續和司機搭訕,“嘿,有見識,咱們聊聊,你知道約翰·喬納森都演過些什么電影?”
6
我從沒見過蔡健康那么恐慌的眼神,就像大白天見了鬼。“你,你,來了,進來坐。”
劉美云聽到動靜,在“喵”門口站了一下,轉身又進去了。爸爸沒有相互介紹一下兩個女人的意思,好像才想起自己光著膀子,慌忙進屋穿了件恤衫,簇新的,媽剛給他買的。
媽媽小幅度地打量了一下屋子的新布局,在沙發上坐下,雙手拘謹地放在膝蓋上。一時間,我穿越了,仿佛看到她還悠閑地躺在這個沙發上看電視,右手托著腮,儀態萬千,被蔡健康戲稱為“睡美人”。從媽媽離家的那天起,我的世界已整個被顛覆。鼻子一酸,我背過臉去。
媽媽從包里掏出張紅紙來,印著大大的囍字,推到我爸面前。看來流言蜚語并不是空穴來風。
老蔡的笑容有點僵硬,拿起來翻開,“哦,恭喜恭喜呀!”
“彼此彼此,不是我先向你道的恭喜嗎?”媽媽嘲弄地說,“送喜貼并不是真的要你去觀禮,就是來討你這句話的。”
請柬上,和王杜鵑并排的名字不是陳,也不是袁,是“余詵”。“詵”我不認識,我站起來想走。
“蔡葵。”媽媽叫住我,“今天,你惡搞了你們班上一個叫余星星的同學?”她伸出指頭點了點請柬上的“余詵”,“余星星是他的……”
余星星是他兒子?靠,還真有像韓劇一樣狗血的情節呀。
“是他的侄子。”王杜鵑說,“我今天聽說這事時,非常生氣。這還是以前的那個蔡葵嗎?惡意捉弄,打架斗毆,簡直惡劣到極點!對他的教育,你們太失敗了!”
這個“你們”是有所指的,爸爸臉上現出惱怒的神情。媽媽還是那樣咄咄逼人,老蔡向來是既無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
“蔡健康,今天我來有兩件事。第一,我要帶蔡葵去給人家道歉,你也去,代表我們的誠意。第二,下個月,蔡葵的撫養教育權歸我,我要搬到琴山美居去了,那邊有四中,教學質量沒得說,我把他轉學過去,換個環境。”
“我不去!”我大吼一聲,把他倆都驚呆了。
“我哪都不去!不去!第一不道歉,第二不轉學!你犧牲你兒子去討好你那個余什么鬼,休想!我就惡劣了,腫么樣!你才聽說吧,告訴你,自打你們離婚,我就是這個樣了,而且,以后一直都是這個樣,腫么樣!”
爸爸剛要說話,里屋的劉美云叫了一聲,“康。”她就是故意的,之前,她從來沒有這樣親昵地叫過我爸爸。秀恩愛,死得快,怕我爸不答應讓我走是吧,快告狀吧,以為我怕蔡健康是吧,我親媽都制不服我,你算老幾。爸爸站起身進去了。我暴怒地在家里亂轉。
“蔡葵啊蔡葵,你太讓我失望了……”王杜鵑開始數落我,我把煙灰缸重重地砸在她的請柬上,嘭的一聲巨響,她痛心疾首戛然而止。
蔡健康出來了,劉美云也跟在后面。她說:“你好,這個,葵的事,我教訓過他了,對不起,是打了他一頓,而且還不輕。道歉的事,孩子就不出面了吧,我可以去。至于葵跟誰過,都好說,我們再商量。”
“你去道歉?他干的事主要責任就在他,你和蔡葵一起去!蔡葵交給你們,有什么未來,我的兒子還給我。”王杜鵑紅著眼說。
“別說得那么偉大,你的兒子?你走的時候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兒子也忘帶了吧?要去道歉你自己去,你們倆媽手拉手去,我可沒那么賤,余什么鬼因為這事不娶你,那就活該。要走的不是我,我自打生下來就住這,你帶著‘喵’給我滾遠遠兒的!”我究竟罵的是王杜鵑還是劉美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失控了,情緒像海嘯一樣,巨浪滔天。
蔡健康伸手就來薅我后頸的衣服,“你再說一遍試試!好久沒修理你了皮癢是吧?”我怒火中燒,反手捏住了他的手腕,胖胖的蔡健康一時竟動彈不得。
我歇斯底里叫道:“憑什么要我失去媽媽,又來了個媽,我原來有爸爸,現在又要有個爸,管我喜歡不喜歡。憑什么我先得跟著爸爸,現在又要去跟著媽媽,你們商量了就算數,管我愿意不愿意。憑什么你們要怎么樣就得怎么樣,隨心所欲地主宰我的生活?憑什么!我他媽不奉陪了!”
我重重地摔門出去了,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樓道燈又壞了,一片漆黑,我暈暈乎乎地下著樓梯,差點摔了。“喵”好像在哭,聲音仿佛從另一個銀河系傳來。我忘了給貓喂點吃的了,但我不回去,我要上網吧去,把那些頂級裝備全賣了。我要錢。如果他們再逼我,我就離家出走。
7
我把自己賣給了我的老婆——游戲里的——以七百塊的超低價格。
你真的窮到非得把自己賣了不可嗎?她問。這個“她”是個泛指,誰知道和我并肩作戰,馳騁江湖的是不是“他”,是“它”也不一定。
賣身不賣藝,非賣不可,而且馬上要現金。我在私聊里和她調侃。
一問,還好,我們竟然在同城,約在街口見了面,還好,她果真是個女的,不過,看上去比我大七八歲,和游戲里嬌媚性感的樣子也相去甚遠。
把錢給我后,她摸出一根香煙點著了,一邊打量著我。“難以想像,我居然和你這樣的小屁孩兒結的婚,真是瘋了。那么問題來了,兩個號現在都是我的了,難道每次我都要開兩臺電腦,在這個游戲里操縱一對狗男女嗎?”
我聽了不禁呵呵一笑。“為什么不可以呢?左右開弓,你會成為網吧里最拉風的人,或者,你也可以賣掉狗男或者狗女。災難指環是絕版的,殺傷力加65%,賣了它,你穩賺了。”
她的一頭紅發像炙熱的木炭,在路燈下呼吸般地閃著熱光。“好吧,那你說說,這么著急要錢是為什么,缺煙錢?”我笑而不答。“怎么玩都可以,小屁孩兒,底線就是不要碰K粉,碰不得!”
她這句話讓我莫名的感動,要不再優惠你一百塊,我想說。她忽然轉頭大聲喊道:“唐糖!過來!”
我順著她的方向看去,走過來的竟然真是唐糖!
“啊?你就是跟他交易啊?”唐糖笑道,“這是我同學,蔡葵。”
偶的神哪,我真的聽到她叫我了!長久以來,我的夢想就是讓眼前這個女孩叫一聲我的名字,今天是交啥狗屎運了?
某個情思盎然,詩意迸發的晚上,我心血來潮采用了一種土到掉渣的方式——事實也證明此行為極端錯誤——給唐糖寫了一封情書,沒有完工,我隨手夾在作業本里,第二天稀里糊涂居然交到班主任那里去了。東窗事發,老師勒令我請家長到學校面談,我知道事態比較嚴重,不敢叫爸爸去,于是劉美云第一次代表家長和老師見了面。老師雷霆萬鈞,聲震屋瓦,不是因為我違犯紀律早戀了,他憤怒的是我居然敢給唐糖寫情書。我在班上屬于混世魔王那一趴,唐糖則是不折不扣的尖子生,大考小考沒出過前十,學渣男膽敢喜歡學霸女,簡直豈有此理!更重要的是,唐糖是她的女兒。
為了平息老師的沖天怒氣,劉美云在我背上打了幾巴掌,那是她第一次打我,下手勢頭很猛,但我知道落得不重。回家的路上,她說了一句讓我感動得要跪拜的話,“葵啊,我覺得你的情書很有文采!”這確乎是一句很中肯的評價。我們班按成績排座次,我最后一排,她第一排。這雖遠不遠的距離既產生了美,又是彼此的鴻溝。我以此為線索,運用時空交錯蒙太奇的手法,向我的女神表達了愛慕之情,纏纏綿綿洋洋灑灑。在情書的后半部分,我展望未來,述說了奮起直追向她靠近的愿望,全篇充滿正能量。盡管還未最后修改定稿,仍不失為一篇美文。實際上,所有的科目當中,語文是我惟一能及格的,只要不太過前衛搞怪,作文得分通常不低,我自認為語言豐富,表達力強,可信里讓我自鳴得意的好句子在班主任語文老師那里,竟然完全無視,一名普通的家庭婦女倒成了我的知音,真是諷刺。說了這句暖心的話之后,我都想認她作親娘了。她又添了一把火,“這事就翻篇兒吧,不告訴你爸爸了。以后你的事都交給我來處理,男人揍起孩子來,沒有輕重的。”我簡直熱血沸騰了,這就是活生生的中國好繼母啊。
這幾年,我沒少挨過打,蔡健康打我沒輕沒重,沒心沒肺,怒點低,又有的是力氣,打起人來毫無保留。雖然我身高躥得快,但身子骨還是弱啊,由女人來行刑,確實人道一點。我接受了劉美云的建議。唐糖成了我和她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同時,苦肉計也成了屢試不爽的惟一劇本。
說回到唐糖,掃把星頸上的螞蚱是唐糖取下來的,她還破天荒地和我說了一句話。不過,她沒有Q彈地喊一聲“蔡葵”,她叫的是“你”。她小臉兒漲得通紅,義憤填膺地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呢?對小動物你還有點愛心沒有?”原來,她心疼的是螞蚱,并不是哭得梨花帶雨的掃把星,我不禁給氣樂了。
我暈頭轉向回味著自己的名字在她嘴里說出來時的糯軟清香,半晌才傻笑著對她說:“是你啊,你和我老……搭檔認識?”好險,差點沒說老婆。
她伸手過來親熱地擂了我一拳,“早知道你也玩這個!我是‘藍血極地狼’啊!……行,你先走,我和他說個事就來。”她向紅頭發揮別,和我站在了一起。
偶的個娘嘞,唐糖居然是游戲里那個驍勇善戰,陽剛威猛,組隊打B O SS的一區盟主!
8
情書里的豪言壯語只是逞一時之快,用功念書這事,和我穿開襠褲的時候一樣遙遠。高冷的唐糖如在云端,要想把她像風箏一樣拉下來是不可能的,除了努力爬上去夠她。能想起這個道理來的晚上,我就復習功課,只要刻苦攻讀一過十一點,劉美云就給我做一碗宵夜來,甜的,只揀我愛吃的做。端上來還說一句,“糖!燙!”和我一陣擠眉弄眼,嘿嘿壞笑。
明理的時間少,成績哪能上得去,座次就沒法靠近,她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不過怎會想到此時此刻,唐糖和我站在迷蒙的街燈下,并肩談話。剛在家吼得太猛,嗓子還在痛,又渴得要命。人生就他奶奶的是個二貨,打一巴掌還沒疼完,甜棗又送來了。
“早聽說過你打架厲害,算是開了眼了,打得好,掃把星該打,我特崇拜你。”她巧笑倩兮,偏頭看著我。
幸福來得太突然,太突然,我控制自己不要大笑,不要昏厥,但還是忍不住臉紅了,一時想不出用什么話來回復她,“真的?”太自戀,“呵呵。”太冷淡。想半天竟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我有件事找你幫忙。”她甜甜一笑,溫柔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張口結舌,臉紅到了脖子根。“同學這么久,不知道你還真能打,掃把星挨那幾下太漂亮了,解氣,我都想沖上去踹他。蔡葵,你幫我打一個人,可以不可以?收拾他一下就行,不要打臉,打背啊,肚子啊,踢屁股,是行的,但是不要打骨折哦,這個度你掌握好。還有,你一定要偽裝,換衣服,戴墨鏡,不要和他說話,問你也別搭理,打一頓,然后趕緊跑。還有一點,出了事別出賣我。”
我的思維比平時慢五又八分之七秒,她說完了,我好一會兒才領會意思,腦子里把全班同學來了個大掃描,敢欺負唐糖的人那就是我死敵,揍他沒商量,更何況,她這么楚楚可憐地央求我。
我的反應慢被她當作了猶豫,“蔡葵,只要你肯幫我,什么我都答應你。”她怕我不明白,又進一步解釋說:“平時看我好像挺傲慢的,那都是裝B,其實成績好有屁的用,我才不想為了排名活著。你喜不喜歡我?我當你女朋友。”
霹靂啊,晴天霹靂!一輛自行車駛過,車上的人回頭看我們好幾眼,一定是把我們看成早戀的小情侶了。對啊,咱們就是,你來咬我啊。不對,是夢吧,恐怕我是睡在家里的床上發春夢,如果這他娘的不是一個夢,我命都能豁出去了。我使勁掐了掐虎口,疼得鉆心。我幸福到飽和了,豪氣干云地對唐糖說,說:“打誰?說吧,上刀山下火海,我不敢去就是娘炮!”
唐糖高興極了,還不放心,又叮囑說:“不能打臉哦,也不能打骨折!你有分寸的吧?就是嚇唬一下,哎,我還是怕你打過頭了。”
“你就放心吧,我這輩子打過的架比你吃過的飯還要多,不要笑,真的。威懾,你要的是這效果,我明白的,決不打傷打殘。”
“對的對的,威懾!”唐糖拍手笑道,“蔡葵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她踮著腳湊近我的耳邊,一股類似于果汁軟糖的香氣撲鼻迎上。原諒我,無法不想到蔡健康擂床板的事,隱秘的不可言說的床板,不能細想,不能聯想,我血脈賁張,像個吹得脹到極致的氣球,轉眼就要粉身碎骨,但是我愿意,我愿意死在這虛無里。
她附耳對我說了一句話,將我瞬間石化了,“打我爸唐俊峰!”
9
“你打算在我家住多久?”
“還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建議?”
“搬走吧,盡快。做飯的時候可以回來。”
“鐘點工?葵,別忘了,我和你爸爸是領了證的。他挺喜歡你,為什么你不喜歡我?”
“難道你小的時候日盼夜盼,就盼望著有個后媽?”
回想劉美云剛到我家來時,我就這樣和她斗嘴,針尖對麥芒。對于我的頑劣表現,蔡健康對劉美云賭咒發誓地說,往上連數五輩,從沒出過這樣的孩子,絕非遺傳,而且這個變異也是極有限的,因為前十五年這孩子都溫順可愛,本質靠譜,大點絕對就會好的。我也知道,如果不捅這無窮的婁子出來,小家還能和美許多。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是小綿羊了,我就是我,一個平等的我,特立獨行的我。目前,當務之急就是不能任由別人把我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
最后一節體育課,我說頭疼向老師請了假,背上書包回家了,趕在蔡健康下班回家之前,我要和劉美云好好談一談,關于我下個月住在哪的問題,只要她不作梗,想來老蔡不至于將我掃地出門。如果她要我走,我就把“喵”直接給她甩出去。
路上,我給“喵”買了個大棒棒糖,她愛吃甜食,但劉美云不大給她吃。先禮后兵,我還是個很策略的人,有木有?
門沒關死,“喵”在哭。我輕輕悄悄地走進去,五顏六色的大糖板伸到你嘴邊,看你還哭不哭。
布簾子高高地卷著。“喵”光著下身,趴在床沿上,兩條白白細細的腿軟綿綿地耷拉著,小臉側在一邊,聲嘶力竭地號哭。劉美云坐在床前的小凳上,高高地挽著袖子,一副要大動干戈的樣子。哦買嘎!她要對自己的女兒動粗了?太喪心病狂了!原來這個世界上,我不是劉美云惟一施虐的對象。我張著嘴,剛想喊,放開那個女孩!只見她右手抬起來,媽媽咪呀!她的手指插到“喵”的肛門里去了,四五粒黑黑的圓糞便滴溜溜滾出來,落在地上,劉美云撿起來丟到旁邊的便盆里。像是樹上聒噪的知了突然收了聲,“喵”的哭聲毫無征兆地停止了,隨之,蔚為壯觀的景象出現了,一大潑稀屎從她的肛門里噴出來,濺了面前一地,劉美云一身。劉美云似乎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反而笑道,“妙,要是你每次都能這樣痛快,不用媽媽給你摳就好啦!”她站起來,一轉頭正看見我,嘴笑著,卻是滿面淚痕。
“葵,你……怎么……這么早?放學了么?快走快走,別熏到你了,我……馬上收拾干凈,干干凈凈,一點味道也沒有的,葵,你快走快走。”
如果不是她滿身臭氣,我真不敢相信剛才看到的是真的。我木登登地走出來,坐在客廳里,看著劉美云飛速地進進出出,拎無數桶水洗地拖地。“喵”的糞便帶著沒有徹底消化的酸腐惡臭,在空氣中漸漸淡去。
不知道坐了多久,劉美云走過來了,已經換過了衣服,鼻尖上還閃著晶晶的汗珠。“葵啊,妙是個苦命的孩子,她的身體……一直就是這么……不好,我也試過用瀉藥,她太小,受不了那副作用,才……媽對不起你,你別介意。放心,我是很講衛生的。不要嫌棄她,好嗎?”
我頹喪地垂下眼,忽然覺得屁股下面硌得慌,棒棒糖讓我當了坐墊了。
劉美云一看掛鐘,“哎呀,我得做飯了,你爸爸快回來了。葵,早上我買了排骨,做你最愛吃的蔥燒大排,你等著啊,先寫作業,一會兒就開飯。”她的語調更比平常和藹許多。
瞬間,我腦洞大開。黑色的大便,刺鼻的臭味,噴香的菜肴,雪白的米飯,在我心里呈螺旋狀胡攪蠻纏。劉美云的手,摳屎的手,洗菜,切肉,盛在盆碗里端上桌來,我津津有味地吃進肚去。
三觀盡毀啊!我猛地站起來,把棒棒糖砰地扔進垃圾桶,轉身跑出門去。
二毛在院子里騎自行車,一路按著鈴,叮叮當當地灑一院子。我無名火起,一個箭步上去將他連人帶車一齊踢翻了。他煞白著臉,一骨碌爬起來,規規矩矩叫了聲,“蔡葵哥!”
“你沒事干是不是?大白天的騎什么車?……你不知道周奶奶需要休息嗎?不像話!……那是你家的煤球?”
“不是,……大丫家的。”
“把你家小毛也叫出來,把煤球給我抬到那邊水管子底下去洗,去不去?不去我揍死你!洗白!洗得不白不許回家!”
他知道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也不敢辯駁,轉身去找小毛。東北小妞大丫剛好下樓來,本來喜滋滋的,一見我,嚇得渾身一哆嗦。
“不許跑,給我站著,你也和他們一起洗煤球去!”我下令。
大丫望著那一大筐煤球,淚花直在眼里打轉,最后終于忍不住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雙手雙腳亂揮亂舞,“我不,我不洗嘛!娘,蔡葵欺負我……們家煤球!”
“喵”如果不是生病,也應該長得有她這么高了,扎倆小辮兒,花裙子,怕也是個撒嬌賣萌的主兒。唉!
“葵啊,別玩了,回來準備吃飯了!”劉美云從四樓窗口探出頭來,笑容可掬地喚我,語調從從容容,不急不慢,什么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
吃的那還是飯嗎?那是……屎!
10
王杜鵑和一個陌生男人站在校門口將我攔截了,她喜氣洋洋地說:“蔡葵,這是你余叔叔,跟余叔叔問個好。”
“你就是那個有言在先的?”我對他不怎么客氣,但也不敢太不客氣,從請柬上來看,此人“爸”我是叫定了。
他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起來,“這名字我叫了四十五年,從來沒想過可以這樣詮釋,太精彩了!后生可畏啊!是的是的,我就是有言在先的余叔叔。”
王杜鵑讓我去看他們的新房子,上了車,我才發現這是個陰謀。一坐下,她就開始給我講故事。“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名農夫,傾其所有,花高昂的價格買了上好的玉米種子,播種,施肥,悉心照料。那一年,他的玉米長得特別好,賣了很多錢。出人意料的是,他把自己收得的好種子分給了鄰居們種,分文不收。兒子,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他是光標吧?”我不接她的岔。
“什么光標鼠標的,媽媽跟你說正事呢。”王杜鵑想惱又不敢惱,余某還坐在旁邊呢。
嘁!我在心底嘲笑王杜鵑孤陋寡聞。余笑道:“陳光標,慈善家。你傻呢。”
王杜鵑赧然一笑, “哦哦,不是的,農夫不是慈善家,他聰明著呢。玉米花是風媒花,只有大家都種上好種子,四面八方吹來的都是好花粉,自家的玉米才能保持優良的品種,年年豐收,獲得更多財富。”中心思想要來了,果不其然,“蔡葵,贈予別人友善,友善的福報終將回到自己身上。你明白嗎?”
王杜鵑就愛給我拐七八個彎子灌這樣的迷魂湯,今天到底是鬧哪樣啊?我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孩子了,還在強制洗腦。我不屑地搖搖頭,余言先望著我直笑。
一下車,看見余星星站在門口,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真是冤家路窄,我轉身要跑,他一把上來抱住我。
“要打是不?誰怕你?放開,趕緊的!”我怒不可遏。
余言先連忙跑過來拆開我倆,笑著說:“今天決不是讓你們打架的,也不是要誰道歉的,你媽媽那天去完全是瞎說,不過腦子,真不會辦事。杜鵑,快給蔡葵說說。”
我那心高氣傲的媽媽什么時候得過這樣的差評,看她不收拾你,我暗想。可是,她居然俯首帖耳,乖乖聽命了,“蔡葵,媽媽說錯了,我著急,你原諒媽媽。風媒花,風媒花!”還俏皮向我扮了個鬼臉,“來就是認個門兒,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星星,快領我們進屋。”
哎喲我去!余星星笑嘻嘻地看著我,半拉帶推把我搡進門去。
“二叔,我是最近才知道不知不覺中得罪了許多人,比如蔡葵。唉,搞點實際工作難啊。”除了我,余星星的貧嘴功夫也算了得。他那叔也真是二,還煞有其事地點頭,跟著吐槽,“說的是,我當個小小的主任,也深有同感啊。”媽媽笑得跟搖鈴兒似的。
余星星攀著我的肩,說:“螞蚱本身不可怕,但我有密集恐懼癥,這下你明白了吧?”見我半信半疑,又一本正經地說:“我給你道歉,安排工作亂找理由,拿操行分說事,這是絕對錯誤的,而且,還亂罵人。勞動委員是什么芝麻官,就聽不得別人唱反調了。我這是典型的,赤裸裸的自我膨脹啊,你狠狠批評我,不用客氣。”
“咳咳,不說了,人艱不拆。”我說。
掃把星憨憨地笑了,“和好了,喜大普奔!”這孩紙。
“我也不該動手,主要是招我妹了,我太疼她,沒辦法。”我總得找個理由圓一圓那天的暴怒呀。
“劉美云有個女兒?”王杜鵑警覺地問,“那天我只聽見哭聲,還以為是隔壁的。”
“嗯,叫蔡妙。”我說,“乖巧得很,可招人喜歡了。媽媽,她們對我好,我喜歡她們。我要和爸爸,媽,妹妹在一起。所以,有言在先,我不去四中的,我也不和你們住,這年頭結個婚不容易,我不當小三兒的,你們好好過二人世界。”
余言先已笑倒在沙發上。
11
一回家,劉美云就忙不迭給我報告喜訊,“今天一整天,妙一直‘咯咯咯咯咯’!”
這事我是不太感興趣的。“笑?”
“不是。再猜。”
“學母雞下蛋?”
“葵,你不覺得,她是在叫你哥哥?”
“哦?這么神奇?”我揚了揚眉毛,其實心里說,少討好我,我才不信。
“真的呢,下次你聽她說就知道了。妙睡著了,超市讓我們統一更換員工卡,我半小時就回來。”劉美云在隔四個小區的超市上班,紙尿褲專柜,這個行當選得好,試用裝都撿回來讓“喵”給用了。還有個好處是,每天只上三個半小時班,工資低,但方便照顧“喵”。
看了會兒書,頭痛起來。想當初,葵少我功底還是很扎實的,字母一個不落我全認識,只不過拼成單詞就眼生了,放眼望去,如茫茫戈壁,黃沙漫天。關了書,翻了張卷子出來,A B C D胡選一氣,一對答案,對了四分之一都不到。不知道班上那些考145分的學霸,是神馬高分子材料制成的。有沒有那么一種愛,叫做只上學不考試?萬惡的高考啊,食肉寢皮,挫骨揚灰,不足以泄憤。我長嘆一聲,把剩下的薯片全部倒進嘴里。貓在我的書上安臥,“喵”地叫了一聲,舒服地翻個面,繼續酣睡。難不成,“喵”真的會叫哥哥了?不行,我得把她弄醒了,證實一下。
“喵”還在睡,以一種極其古怪的姿勢,兩只小手緊握成拳,直直地舉著,熊孩子,你做夢是要K O誰嗎?我想狂笑。走近一看,把我嚇呆了。“喵”的臉上蒙著一個小塑料袋,口鼻被完全封住,貼得死死的,眼睛半睜著,臉色已變得烏青。我一把把袋子扯下來,摸摸她的臉,已涼了,鼻下一探,沒有呼吸了!我手忙腳亂抓起電話,“媽,快,快點,“喵”死了!”電話那頭“叭”的一聲,一定是手機掉地下了。想想,我又順便打了120,醫生還是要有的,萬一沒死呢。
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一點反應都沒有,“喵”死了!“喵”死了!劉美云也活不成了!蔡健康再也沒有好日子過了!我盯著墻上的掛鐘,心里亂成了鳥巢。急救車全速開過來,需要5分鐘,劉美云狂奔回來,也至少需要10分鐘,我怎么辦?怎么辦好?對對,人工呼吸,我捏住她的鼻子,俯下身去。
醫生在6分鐘后到了我家,馬上施救。3分鐘后,劉美云披頭散發沖到床前,哭倒在地。幾乎與此同時,“喵”醒過來了,嗚嗚哇哇開始哭。
“窒息時間不長,給她吸點氧,應該沒有什么問題了。最關鍵的是你的人工呼吸很及時,小伙子,你救了你妹妹一命。”醫生說。
“還好偶像劇看得多,課本上可是沒有的。媽,以后別限制我的電視時間。”我呵呵地傻笑。
謀殺“喵”的兇手竟然是劉美云。她說,這幾天,“喵”喜歡上啃手指,嘴下又不留情,把指甲都咬破了,就自作聰明拿個袋子把她手套起來,沒想到她醒了又咬手,把袋子吸住了,差點丟了小命。蔡健康給劉美云好一頓臭罵,她低著頭也不申辯,反反復復就一句話,“幸虧咱們葵發現得早,幸虧咱們葵發現得早……”說著說著,眼淚又嘩地開閘了。
“喵”經過這一番死里逃生之后,安靜多了,似乎懂了些事,眼睛又黑又亮,誰去看她都盯著不轉眼,劉美云把我拉到她小床前,“妙啊,要不是哥哥……”只見她小嘴一張,“哥哥哥哥哥”,媽呀,萌我一臉血!
“喵”身上不臭,有沐浴露的干干凈凈的味道,天熱時媽會給她好洗幾個澡,小嘴唇柔嫩得像涼滑的綢緞,口水是有點粘,不過還有點甜,帶著屬于嬰兒的那種芳香。回想急中生智的那一幕,我都忍不住要膜拜我自己了。突然想起來要叫冤,我的初吻呀,就這么沒了?
12
晚自習下課后,我潛伏在必經之路,將唐俊峰海扁了一頓,帶著唐糖的重托,帶著素日的積怨。翩翩少年身手矯健,瀟灑不羈,整套動作行云流水,鏗鏘有力,博得路人駐足觀望,大聲喝彩。只可惜,宿敵在前,就把什么都給忘了。唐俊峰兩眼被打得烏青,門牙掉了兩顆,肋骨斷了兩根,小腿脛骨骨折。唐糖一怒之下,叫上紅頭發把我揍了一通,就更別說什么做我女朋友了。
當然,這一切都是主觀臆想而已。叛逆少年手弒恩師,這樣的標題擱哪里都是頭條。就算是再想唐糖作女票,也還是不敢妄下毒手。為了表達不能踐言的歉意,我把小貓送給她作為補償,誰知她完全不屑一顧。“你不是連螞蚱都喜歡憐惜嗎?”我問她。她扁扁嘴道,“我都是只沒人要的流浪貓呢,還養什么貓!”
“一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下。”當事人唐俊峰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我面前,在我桌上敲了敲。哦買雷迪嘎嘎,意淫都是犯罪么?
“愛護公物”就在我們教室門口貼著,新教鞭我早就準備好了,想賠給化學小妮子老師。當我拿著教鞭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她嚇壞了,一是因為我突然出現,人鬼不知,二則手持兇器,多半來者不善。自然,兇案并沒發生。我走到她面前,把教鞭遞給她,說:“賠你的,上次我媽給打斷了。”
年輕女孩兒就是矯情,她看著我,眼里閃著感動的淚花。
“讓你家長來,我的本意并不是為了讓她打你,我們處理問題都有一點不妥當,對不起蔡葵。還要謝謝你的這根教鞭,很漂亮,老師向你保證,以后一定注意方法,它不會再落在任何一個同學身上。”
“這個不由你說了算,得看我媽。”我嘴里嘟囔著。“唐老師叫我,如果又要我請家長,您幫我擋著點兒。”我厚著臉皮說。
“行,你眨個眼,我就來說情。”她笑道。
唐老師破天荒讓我坐下說。“自從高一接手這個班,你的作文就是一直是我關注的對象。”他從厚厚一疊作文本的最后抽出一本來,是我的。“每次,我都把你的作文放在最后,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因為你喜歡。我不敢這樣說,搖搖頭,“不知道。”
“因為讀它,的確是一種……享受。”
盛贊啊,我終于得到語文老師的盛贊了!
“放在最后,清空回收站,然后樂在其中。你作文的最大特點是語言,生動、形象、自然,信手拈來,不著痕跡。”
這貌似是傳染我媽劉美云的,我在心底偷著樂。
“相較于其他同學來說,你能夠很好地掌控文字走向,并且有獨到見解,這很難得。你的作文水平已站在更高的一個臺階上了,但學無止境,老師希望你在深度力度上加倍努力!”唐老師贊許地朝我點頭。
“有一個小意見——”他指著紅筆圈出來的“苦逼”二字,“在正式的文本中,比如這種網絡語言,是不妥的。前段時間,美國時代廣場過濾掉了中方有屌‘絲’詞匯的廣告。作為傳統語言的繼承者和傳授者,眼見漢字變得越來越不講究了,由別人來矯正,我覺得很羞恥,有失國格。”
“嗯,知道了,以后我會好好甄別。對網絡語言,老師也不要有成見,大多數都很輕松有趣,時代在進步,語言一成不變也不現實。”
唐老師撓撓頭,“不瞞你說,看你的作文我常百度。為了不與時代脫節,跟上你們這些孩子的步伐,我還是蠻拼的,你該給我點贊。”
趁著老師心情大好,我斗膽問道:“唐糖和您的關系怎么樣?”
他緊張地看我,“什么意思?”我敢打賭,他又想起那封情書來了。
“好奇而已。一個尖子生背后一定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我比對一下,好教育教育我父母。”我信嘴胡謅。
“成績方面她是很優秀,但是,我們的家庭和你的情況是一樣的,我對她太忽視了,難為她,還是那么懂事。”
我想我明白了。
唐老師給我一本書,說:“今天讓你來的主要目的,這個,42頁,創新作文征稿啟事,你認真看看,好好寫,有什么需要我幫助的,沒問題。”
讓我參賽?我的一腔熱血轟地涌上頭頂,大概是熱淚盈眶眨了下眼睛的緣故,化學老師立即沖了過來,估計想說“再原諒他這一回”。唐老師朝她笑笑,繼續對我說:“一直沒有面對面的這樣給過你鼓勵,作為語文老師,表揚來得晚了,作為班主任,對你關心不夠。希望你諒解。蔡葵,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想提醒你一句,偏科不明智,高考并不是只考語文。”
化學老師也總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雪上加霜地給我來了一句神補刀,“蔡葵,我們都看好你喲,不如,我來給你補補化學吧。”
13
王杜鵑的二婚典禮,我是作為前任家庭惟一代表去參加的。蔡健康同志受不了那個刺激,不敢去,劉美云是后妻,去了也只是讓我媽媽心塞,于是,只有我揣著慷慨赴死一般的心情去了。
到了婚禮現場,見到一位絕色女子,仔細一看,原來是我媽媽王杜鵑,眉眼精致,雪膚柳腰,一襲婚紗,亭亭玉立。她笑意盈盈地與嘉賓一一握手,手指白皙修長,指甲粉嫩瑩澈。
她對自己的這些小細節從來就很考究。從前在家時,每次涂好了指甲油,也不管是否天時地利人和,立即退化為殘障人士,天塌下來也是不肯撐一把的。她是那種能在有限的條件里做到極致優雅的女人。而我爸爸是個粗人,一下班,就脫成個光膀子,露著肚子上的西三環,趿拉著拖鞋滿屋追著蒼蠅打——劉美云讓他打的,她見不得屋里有飛行物,一旦發現,格殺勿論。菜太香,全院的蒼蠅都飛到家里來了,蔡健康東奔西跑,任重而道遠,當作是吃飯前的熱身運動。美麗的王杜鵑女士,是應該和身邊這位西裝革履,風度儒雅的男士在一起的。而呆瓜老蔡,在劉美云那里,絕不僅僅只是找到了美食。
我愣愣地站著,直到王杜鵑跑過來把我緊緊抱住。“兒子,別難過,媽媽永遠都愛你!”
“這位女士,你想多了。我只是在想不送禮金的話一會兒讓不讓吃飯的問題。”我插科打諢。
余言先笑道:“蔡葵來了。”看看我媽媽,兩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我急忙說:“我是來打醬油的,一會兒你們該抱就抱,該親就親,不用管我。”
其實我就是來找余言先的。才聽說他是二院的神經科首席專家。不過,要說服一個人幫助他妻子的前夫的現任妻子,就像兩軍對壘,要游說一方拿軍糧去拯救敵方饑荒,我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但顯然,我才是想多了。聽了我的簡單敘述,他臉上的喜慶徹底放下了,露出職業性的嚴肅認真來,“關于你妹……”
“我妹妹,蔡妙。”
“嗯,我得先看下片子,不過,從你口述我認為,適當的針灸和理療對她的病情會有一些幫助。我們不度蜜月的,明天吧,你讓你媽媽抱著孩子,帶齊資料來找我。”
“是我媽。好吧,謝謝你。作為回報,我透露給你一個秘密,在座的男士大部分都曾經或者即將成為你的情敵,你不能掉以輕心,一定要嚴防死守哦。”
我真的沒嚇唬他,比如老陳和老袁居然也來了,真是奇葩組合,不會是組團來大鬧婚禮的吧?袁叔叔眼尖,朝我招手,我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寒暄,瞅個機會,低聲對老陳說:“改天我把錢還給你,你留個號碼給我。”老陳拉我到旁邊說:“我是真追求了你媽媽一段時間,放棄了,現在這人更適合她,我服氣。給你錢沒有別的意思,不用還。我這邊也是單親家庭,兒子和你一樣大。”
婚宴的菜式太難吃,我根本下不了筷子。余星星和我一桌,抱著平板玩游戲,看得我手癢。錢還在,能不能把我那號買回來呀?128級,練了多久啊。我得找唐糖,讓她叫那紅頭發把號還給我。一說,余星星就給斷然否決了,“想都甭想,唐糖現在是籠中鳥,根本別想上網吧。”他為了證明自己是唐老師跟前的紅人,消息靈通,還告訴了我一個絕密新聞,唐糖原來和外婆住,現在搬回家去和唐老師住在一塊兒了。
可氣的是余言先那家伙在新郎致辭環節時,非法盜用了我的專利,他說:“在下余詵,‘余’即是我,‘詵’拆開來就是言和先,有言在先的意思,連起來就是:我有言在先,愛王杜鵑一輩子!”臺下掌聲雷動,經久不息,特別是公交公司那幫變態司機們,又是歡呼又是口哨,把現場攪了個一鍋粥。其實,這掌聲該歸我的不是?真不懂禮數,至少應該特別鳴謝一下才行啊。可憐我那媽媽王杜鵑,哭成了個淚人兒。
后來,作文大賽我沒得獎,這我理解,我的文章是油滑有余,深刻不足。相信即將讀完此文的諸君都有所體會。再后來,我考上了大學。畢業班會上,班主任唐老師激動不已,說我創造了一個奇跡。的確,在很多人眼里,人生的前二十年,成績就代表能力。但我自己并不完全同意他們的看法,因為在那些日子里,我從生活中獲取的,遠遠比突飛猛進的分數多得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