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新閣
母親是慈祥的,經歷了風風雨雨、世間滄桑,她仍是那么淡然、安詳。
母親已經八十多歲了,身體大不如以前,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都有了,而且睡眠不好,俗話說,人老先老腿,母親也不例外,她的腿很沉重,走路蹣跚,母親真的有點老了。
父親去世后,她一個人住在家里,盡管我們兄妹都請她一起住,她不肯,說是習慣了清靜的生活,我們只好按時回家陪伴她。
每當我回家看她戴著老花鏡,逐字逐句地看書或一針一線地縫補衣服時,那安然的神態,慈祥的樣子,我就會想起兒時煤油燈下的母親,想起童年那段艱辛的往事。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是我國自然災害時期,生活極度困難,人們每天都處在饑餓之中,當時為了生計,父親讓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回到了農村老家,昌邑縣飲馬鎮。我家在那里有三間房屋,一間磨坊,一個不大的院子。父親當時在青島紡織單位上班,哥哥上小學,跟著父親留在青島。
當時我只有七歲,第一次到農村,一切都感到陌生,曠闊的田野,寂靜的村莊,高高的院墻,黑咕隆咚的房屋,我似乎回到了一個遙遠的年代。以往城市里的高樓大廈,熱鬧喧嘩的大街小巷,嬉耍玩鬧的小伙伴都不見了,伴隨著我的是一種荒涼、孤單。
在農村母親成了一個整勞動力,她經常要干一些男人干的活,如挑水、往田地里送糞之類的,男人們往田里送糞施肥都用獨輪小車,兩邊帶著長形的扁簍,母親則是用扁擔往地里挑,肩膀壓腫了,晚上用熱毛巾敷一敷,第二天照常挑。我和妹妹經常跟著母親到田里,幫著鋤地、拔草、澆水。
那時,農村實行工分制,誰家的勞力多,掙的工分也多,分的糧食、蔬菜也多。我們家只是靠母親勞動,工分少,分得糧食不夠吃,每到年底,父親都要往生產隊里交錢買工分,以求我們的溫飽。初冬,生產隊里分大白菜時,人家都是用小車往家推,而我家只分到二、三棵,抱著就回家了。
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我經常一個人背起簍子,頂著烈日到田間地頭去拔草,在高粱地、玉米地里穿梭。青草用來喂生產隊的牲口,換工分,六斤可以換一分,我每天能拔十幾斤。
我把青草送到生產隊,背著空簍子回家后,母親總會心疼地拉起我的手,看上面有沒有起泡,并輕輕地替我拭去臉上的汗水,有時她還會為我改善生活,搟面條吃,家里沒有白面,只能用高粱面,做出來的面條很粗糙,但吃起來感覺卻很香,母親不舍得吃,總是先盡我和妹妹吃。
到農村不久我和小伙伴們混熟了,夏天一起到河里嬉水,到水庫里撈田螺,晚上到樹底下摸“知了魂”,到河邊的樹上去摸“瞎闖子””(一種比蟬小的昆蟲),回來后去掉翅膀,用油煎煎吃。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田野里彌漫著莊稼和泥土的芳香,人們的臉上洋溢著豐收的喜悅。
地里的莊稼都收拾干凈時,??吹教锸笤诘乩锔Z來竄去,我跟著大人去找田鼠窩,找到后用鐵锨挖,鼠窩就像一個長長的地洞,挖下去不斷延伸,有的長十幾米,窩里有花生、玉米、豆子之類的糧食,是田鼠準備過冬用的,掏出來稱稱,有十幾斤重。
田鼠糟蹋糧食,人們捉到后,處置方式法很殘忍,摔死用黃泥包起來,點燃柴禾,扔在里面烤,黃泥烤干了掰開,鼠皮都掉了,露出了雪白的田鼠肉,然后灑上鹽吃,人們說味道很香,我不敢吃。
那時,農村的夜晚很黑,沒有電燈,晚上出門,只能靠月亮星星照明,到了冬天,外面更是漆黑一片,孩子們也不出門了。
冬天來臨的時候,家家都要清理地窖,在里面存放紅薯,地窖里的紅薯凍不著,保鮮,時間長了又軟又甜。我們家沒有地窖,母親在土炕上,壘起一道墻,大約一平方米,把紅薯放進去,因為存放的少,冬天沒過半就吃光了,鄰居家的大嬸,經常過來和母親拉呱,也時常給我們帶幾個地瓜過來吃。
農村的冬天很冷,晚上西北風呼呼作響,每當夜幕降臨,母親就到鍋前燒火,把土炕烘熱,然后點燃炕頭上的那盞小煤油燈。那是一盞最簡易的油燈,一個小鉄碗的碗底,里面添上煤油,用棉花搓成燈芯,擱在煤油里浸透后,放在碗底的邊沿點燃。
火苗泛起微弱的亮光,我和妹妹坐在熱乎乎的炕頭上,靠在在母親的身旁,母親在油燈下縫補衣服,邊做針線活,邊給我們講一些老掉牙的故事,如一家有兄弟倆人,老大和老二,老大是財迷,有個仙人看他們日子過得苦,就把他倆帶到金山上說,這些金子你們可以隨便拿,回去過好日子,但太陽下山前,你們必須離開,不然就回不去了。老二很聽話,拿到幾塊金子就走了,老大裝滿了袋子,望著黃燦燦的金子,戀戀不舍,還在那兒撿,太陽下山了,老大死在了金山上。母親說:做人不能貪心。
油燈下,母親經常讓我講在學校里學過的東西,這時她會用針把油燈芯挑一挑,火焰一閃一閃的往上跳,昏暗的屋子里似乎亮了許多,母親邊縫衣服邊聽我誦讀課文。
那時,村里的學校十分簡陋,兩間破屋,麥稈草的屋頂,木格子窗戶,上面糊著白紙,門邊、墻上到處是縫隙,北風颼颼地往里灌,我的手都凍腫了。晚上,母親經常攥著我的小手搓來搓去,她自言自語地說:“有副棉手套就好了”。
冬天的夜晚是漫長的,在油燈下,依偎在母親身邊,在說話中漸漸入睡。
那時農村經常下雪,有時早晨醒來,推開房門,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下雪的日子帶給小伙伴們很多歡樂,滑雪、堆小人。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屋頂上的積雪慢慢融化,屋檐上掛滿了長長的帶尖的冰柱,我們蹦著高或者相互踩著肩膀摘下來,攥在手里咬著吃,我們還拿它當“利劍”,戲耍打鬧。
小時候穿慣了母親縫補的戴補丁的衣服,不愿穿新衣,每逢過節或是到姥姥家,母親就讓我換一件新衣服,我執拗地堅決不穿,惹得母親很不高興。小時候不愿穿新衣服,也許是為了合群,因為農村的孩子大都沒有新衣服穿。
兩年后我們回城了,又回到了我曾熟悉的環境,明亮的電燈,喧鬧的學校?;爻呛?,母親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個街辦的小廠里干活,她每天匆匆忙忙上班,下班后急急忙忙為我們做飯,母親消瘦的面龐顯得更加憔悴。盡管辛苦,但家人團聚在一起還是幸福的,每到逢年過節,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母親的臉上就會流露出滿足的微笑。
如今,我們早已長大成人,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母親年紀大了,到了享受晚年清福的時候,可是卻落下了一身的疾病。每當我陪伴在母親身邊,看到那滿頭銀發,慈祥的面容,我就會想起童年在農村的日子,母親忙碌,辛勞的身影,想起那盞小油燈,燈下的時光、燈下的溫馨。
人間滄桑,歲月無聲,世間沒有永久的貧窮與富貴,也沒有永遠的痛苦與幸福,永遠的是一種情感,是血濃于水的父母子女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