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婕米?吉爾曼?克雷斯 牧雪
當飛機平穩地升入空中后,機艙窗戶上蜿蜒斑駁的水汽宛如淚痕。吉婭將頭靠在窗畔冰涼的塑料上,心想,自己準是聽到了小溪流動的聲音,或者說,是一種如蛇在夏季枯草中游動時發出的響聲。
當然,這只是幻覺。實際上,除了飛機引擎的隆隆聲,不可能聽得到其他聲音。吉婭喜歡坐飛機,因為她喜歡這種“被隔離”所產生的孤獨感。高翔于三萬英尺之上,遠離紅塵,世界被輕柔如棉絮般的云海遮蔽;身邊僅余其他乘客環繞,而他們或酣然入夢,或沉浸于書本,或神游物外,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在飛機上,每個人都變成一個個封閉獨立的小世界,不會有任何外來打擾,于是吉婭便可以謹守一隅自我的空間。
她雙目微闔,被那種具有催眠作用的機械嗡鳴回響弄得昏然欲睡。然后,她的意識開始飄忽起來。

三個被夏日太陽曬得黑乎乎的小鬼頭,因為去樹林里探險而臟成一團,他們笑鬧著沖進廚房里喊餓。一個年長的金發女子朝孩子們微笑,給三個小家伙每人遞了塊三明治,三明治里頭夾著厚厚的花生醬。
男人坐在桌子旁,一門心思檢查著平板電腦上那些數字表單,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正身在其中的幸福。這時,平板電腦響起頗不悅耳的嗶嗶聲,彈出一個提示框:該動身去機場了。
他起身,整了整領帶,馬馬虎虎地吻了吻那女子,連跟孩子們的告別都省掉了,便徑自出門離去。
可那時,他不過是計劃離開兩天而已啊。他哪兒會知道從此便再也見不到他們了呢?
吉婭忽地一顫,不是睡醒了——因為她并沒有真正睡著過——而是清醒過來。她的眼睛極不情愿地適應了機艙中的光線,看到了她絕對不愿看到的那個人。
往前數四排,靠過道的位子上,他坐在那里,只有一部分臉龐可以被看到,但卻足以讓她認出,將會在次日破曉之前死去的,正是此人。
吉婭總以為空中航程是她的避難所,在飛行過程中,她不會被旁人煩冗瑣碎的人生片段所打攪。可現在,連這點小小的清凈也蕩然無存。但,他為何將會死去呢?
她努力吞咽著,想要消除喉頭那種被哽住了的感覺。她必須搞清楚將要發生什么事情——這很重要。然而心念未已,她的頭便已經垂下,重新靠在窗畔,眼皮跳動了幾下,合上了。
太陽透過薄紗窗簾,把粉色光暈灑在一個男孩柔和、豐潤的年輕面容上。他有著堅毅的下巴,配上挺拔如君王般的鼻子,一旦長大成人,必然是個出色的美男子。
女郎則保養得不錯。盡管她的歲數至少是男孩年齡的兩倍,她的美艷卻只是被溫和、委婉地漸漸抹去,反倒變得柔媚可人。但若望進她的眼睛,便可看見歲月的滄桑,時光鋒利如刃,刻骨銘心。她滑出熟睡中的少年的臂彎,不經意瞥向他,目光閃爍間,眼神中全是純粹的嫉妒。然后她去了浴室。
又一個到了手的獵物罷了。等他的父母找到他,等他發現自己只是被玩弄了的時候,她早已離開這座城市了。
當汽車旅館的那扇房門在她身后咔的一聲關上之際,女郎無動于衷地走掉了。
吉婭再次猛醒時,手肘碰到了一本書。那書本來是被鄰座一個男乘客拿著,被她一撞,便打著轉飛落。然而吉婭卻恍若未覺,因為此刻,她幾近狂亂,正拼命尋找著那個導致超感效應發生的人。
在那里!在過道另一邊,往后數幾排的座位上,那個女郎。她穿一身絲質休閑短衫,深褐色的寬松長褲,看上去十分普通、無聊。
可是吉婭卻深知,女郎絕不像表面上那樣平凡無害。因為,她認出了女郎如同掠食野獸般閃爍的雙眼。
人們會千方百計通過各種方式來填補自己的空虛。吉婭曾在超感中看到過許許多多用工作、嗑藥或交歡來填補空虛的人。可她從來沒有與像這個女郎這樣——完全空虛——的人有過超感聯系。
這樣的人,讓她由衷地感到不寒而栗。
“嗨,”鄰座男子顧不上去拾落在腳上的書,開口問道,“你還好吧?”
好一會兒吉婭都沒反應過來,她只能對著鄰座的陌生人眨眼,卻無法理解對方在說些什么,她甚至沒意識到他是在對自己說話。她使勁搖了搖頭,才明白過來。“我沒事!”她粗聲道,但隨即便控制住自己,“我……我沒事,謝謝你。”
那男人敦實和善,有著如水般的藍眼睛,花白的頭發只剩下了蓬松的一圈。他看上去似乎不信,但只在看著她的面孔時略微停頓了一下,之后便撿起書來,自顧自回到他的閱讀里去了。
吉婭輕輕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以緩解正在發作的頭痛。但她的意識再次飄了起來,如同一片落入溪流中的樹葉,被卷進了陌生人的生活片斷里。
對,這就是那個讀書的鄰座男人。他正靠在一張躺椅上,雖然年邁,但顯然他被照顧得很好。一只橘黃色的虎斑貓低聲咕嚕著,趴在他的膝頭。它心滿意足地蜷作一團,抬頭望了一下,眨眨金黃色的眼睛,然后便又回到自己的小睡中去了。
“你覺得這次會管用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從畫面之外傳來。只消從她那種無可奈何、不得不遷就他的語氣中,便可以大致想見她是什么樣的人了。
“她在求助呢。”男人一面摩挲著愛貓,一面說道,“這就有希望。總得試試看啊。”
一個小個子婦人出現了,她雙手微微發顫,顯得有些忐忑不安。“我知道,但我希望——”她欲言又止,一只手撫摸了下男人的肩膀,轉而說道,“咳,你,你討厭坐飛機啊……”
他捉住她移開的手臂,吻吻她的手心。他的眼神溫柔而親切。“我會帶上一本書去讀的。我愛你,卡門。”
“我也愛你,艾里克。”
吉婭終于明白了。
她在座位上轉過身,看著旁邊那個名叫艾里克的男人,直至他注意到了她的盯視,放下書本。
“有何不妥嗎?”與其說他對她的打攪感到困擾,還不如說他開始關心起她來,“需不需要我幫你叫一下空乘?”
此時,吉婭真希望自己曾經向這位老人做過自我介紹,曾經一起聊天,分享快樂。她多希望自己曾告訴過艾里克一些關于自己的事,比如,至少她的姓名……她多想和這位好心的老人建立某種聯系,哪怕這種聯系注定短暫易逝。
她見過那么多痛苦,那么多不懂得珍惜、膚淺可厭的人生片斷,卻從未遇到過像艾里克這樣,絕不該從這豐富多彩的世界上凋零的、真正值得尊敬的人。
吉婭實在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所有的話語仿佛都被困在了喉嚨里,傾吐不出來。她只得笨拙地伸出一只手,放在老人的面頰上。
頓時,老人的記憶如潮水般涌向她:凱瑟琳,他所關心的那個失足少女,終于準備好接受幫助,迷途知返了;卡門,他的妻子,與他從小學就青梅竹馬,是他在大學時終成眷屬的愛侶;他的朋友們;他的工作;還有在優雅美好的生活中陪伴著他的寵物們……這些美好的記憶,如同漲潮時溢出堤岸的溪流般緩緩地漲滿她的心靈,將吉婭灰暗的人生記憶蕩滌而去。
從來沒有誰真正愛過吉婭。這個異于常人的女孩是個棄兒,被好多個陌生的家庭領養過,但直到長大成人,吉婭仍然無法像普通人那樣正常地與別人交往并建立人際關系。她只能通過超感體驗在別人的經驗溪流中漂浮。她自己的生活無可回味,所以只能將自己依附于將要死去的陌生人的那些無趣的生活片斷之中。
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就跟那個絲衣女郎一樣空虛,只不過空虛的方式不同。
吉婭并不害怕,盡管此時她已經知道了,災難已經迫在眉睫。她深切地知道,她所坐的這個座位有些特別,因為在即將來臨的空難中,這個座位會免遭毀滅。如果她仍舊待在這個位子上,那么她將在飛機墜毀之后幸存下來,然后繼續她匆匆而過的簡單生活。
但或許,她可以做一個完全不一樣的選擇。由此,事情會變得全然不同。
艾里克還在看著她,困惑使他皺起了眉頭,但他卻并沒有就此避開吉婭的碰觸。“小姐,”他有些擔心地看著她,“如果你需要幫助——”
“請你和我交換一下座位。”
“什么?”他仍關心地看著她,“要是你有什么不舒服,我可以——”
“我沒事,”吉婭說,超感又開始發生作用了,她得奮力掙扎才能繼續正常說話,“只是每次我坐飛機時都會緊張,坐在窗邊就更糟糕了。”
“哦。”他微笑起來,憂色盡去,代之以同情和詼諧的表情,“沒問題。”
他急忙離座,幫助她站起來,然后兩人對調了座位。安頓好之后,他拍拍她的手臂,意示安慰,“這樣好些了嗎?”
這舉動猶如夏日里的一絲清風,令人愜意。
吉婭感覺到了。在所有即將包圍她的、可怕的超感景象里,一股短暫注入的清流使她振作起來。她最后一次從這些超感片段中掙脫,找回了她自己,“好多了。謝謝你,艾里克。”
“你怎么會——”艾里克開口,可是隨即便倒抽了一口冷氣。當飛機開始墜落的時候,老人驚叫起來。
吉婭閉上眼睛,不再掙扎,任由自己被拖向最終的超感景象底部。在那里,她終于找到了寧靜。
【責任編輯:姚海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