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小說的重要功能之一,描寫生活始終是小說家們一直在運用這一文體的理由。但小說之所以是小說,就在于小說絕非表現(xiàn)在對生活的每一個細(xì)部進行無價值的鋪展。從陳武這篇近作來看,在最初的展開部分,似乎只是絮絮叨叨地將主人公吳小麗的生活進行事無巨細(xì)地打開,但伴隨生活的打開,吳小麗的內(nèi)心沖突也在打開,因而我們看到的就是小說所需要的一步步看似無心、實則精心的布局意識。而這所有的布局,都緣于一部小說所需要的高潮或終點。小說的終點可以出乎意料,也可以讓讀者突然感到生活中的現(xiàn)實與殘酷。這部中篇二者皆具。從故事層面看,吳小麗為實現(xiàn)自己藝術(shù)家的夢想,也為了調(diào)進城里,和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頗多往來,但身邊的同事為了調(diào)動工作,付出了更實際的代價。吳小麗雖然沒有和領(lǐng)導(dǎo)發(fā)生關(guān)系,但一步步都在暗示他們關(guān)系的終局。令吳小麗料想不到的是,在自己糾纏于說不清的模糊關(guān)系時,丈夫卻和女上司發(fā)生了越界關(guān)系。這個終點讓讀者對吳小麗的命運驟然生出感嘆,同時也對人性的復(fù)雜生出感嘆。就一部小說而言,這個中篇的確在微妙構(gòu)成的復(fù)雜中,在作者內(nèi)斂和準(zhǔn)確的筆觸中,讓我們看到生活的質(zhì)地。能否表現(xiàn)這一質(zhì)地,也是一個故事能否上升為一部小說的最大關(guān)鍵。陳武的這部中篇顯然做到了這點。
周一
每個周一,吳小麗都要從城里匆匆趕往鄉(xiāng)下,每次都是在小區(qū)邊上的蒼梧路公交站點乘車。這兒離解放橋城鄉(xiāng)公交總站有二十幾站的距離,要耗費大約四十分鐘。從總站再轉(zhuǎn)乘城鄉(xiāng)客運專線,到她上班的洋浦小學(xué),還有二十多公里,再加上轉(zhuǎn)車消耗的時間,近兩個小時都在奔波中,挨累倒沒什么,起大早最讓她難受———五點二十分就得起床,五點二十啊,許多人還在呼呼大睡,還在做美夢,可吳小麗手機鬧鈴就把她鬧醒了,她在懵懵懂懂中叫醒女兒,又在懵懵懂懂中起床、穿衣、洗漱、漸漸清醒……
她居住的小區(qū)叫同科花園,“同科”雖然刻板,后面“花園”二字,似乎又有一些微妙的意味,和吳小麗的性格頗為契合———表面鎮(zhèn)靜、嚴(yán)謹(jǐn),內(nèi)心卻活泛著暗流和激情。但,總體上,吳小麗還算是個清爽的小女人,膚色白凈細(xì)膩,鵝蛋臉,五官周正,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不漂亮。說她漂亮自然是對的,眉眼秀氣,唇紅齒白,身材婀娜苗條。說她不漂亮也沒錯,肩太削,頸太長,臉骨稍有尖凸,且奇瘦無比,感覺隨時會飄起來,額頭和左眼上還有幾顆不合時宜的痣,個別惡毒的人甚至罵她寡相。不過吳小麗自我感覺好。自我感覺是個奇妙的東西,對女人來說尤其重要,這從她走路的姿態(tài)和表情上就知道了———該挺的地方一定挺得到位,該翹的地方翹得恰如其分,柔韌的腰肢也很有風(fēng)情地?fù)u曳,而她的表情始終是端莊的,略有笑意的,一副小學(xué)老師的標(biāo)準(zhǔn)風(fēng)范。
吳小麗具體乘車線路是這樣的,先在小區(qū)附近乘23路,再到解放橋換乘222路。222的早班車是五點五十,吳小麗不用趕第一班,能趕上六點十分那班就很好了,但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能趕上六點半的車。所以五點三十五分是她和女兒出門時間。在同科小區(qū)的林陰道上,她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提著一只布袋,肩上還挎著包,快步走出大門。女兒九歲了,在她教書的學(xué)校讀三年級。每次也和她一樣,也是慌慌忙忙的,一邊走,一邊吃東西。
以前,早飯都是丈夫陳大華做的。陳大華是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的質(zhì)檢技術(shù)員,天天忙得顧頭不顧腚,但總歸是在市里上班,不用起大早。只在周一早上表現(xiàn)一下(當(dāng)然,夜里也是要表現(xiàn)的,不管吳小麗開不開心,他都十分賣力),給老婆和女兒做頓可口的早餐,等娘倆出門了,他還可以再睡一會兒。早飯也簡單,煮兩碗面,煎兩個蛋,加上吳小麗愛吃的橄欖菜,就很好了。可最近幾次,丈夫懶得早起了———也不知為什么,吳小麗也不去勉強他,畢竟誰都不愿意早起的,便隨便帶塊面包,打發(fā)了自己也打發(fā)了女兒。
一切都很順利(和此前的無數(shù)個周一如出一轍),23路公交車準(zhǔn)時進站,她牽著女兒的手隨著人流自然涌動。女兒搶在前面刷公交卡,喇叭里響起一個電腦女人的聲音:“學(xué)生卡。”她跟著女兒也刷了卡,好像只聽到咳嗽般的哼聲,沒有“學(xué)生卡”的聲音親切,甚至那聲音像極了一個不太響亮的屁。公交車啟動時,還總要打個顫,每次都這樣,似乎所有駕駛員都不會開車,或在學(xué)習(xí)開車。好在她都習(xí)慣了。她和女兒往車后走,這也是經(jīng)驗,一來后邊有座位,二來,接下來的幾站都是大站,人多,該讓坐時輪不到她。
車到楓林路口時,遇上紅燈。她不由自主地望向車窗左側(cè)。左側(cè),隔著幾層綠化帶,是一片樹林。這片樹林離她家只有幾百米,平時沒來過,也沒有時間來。有一次,也是在公交車上,女兒發(fā)現(xiàn)了林子,驚嘆林子這么大,這么綠,還說:“林子中會有小白兔嗎?啥時候帶我來玩一次啊。”她答應(yīng)了女兒。但終究沒有帶女兒來。據(jù)說,這是楓林公園的選址,因為這一帶是新建的小區(qū),入住率不高,號稱“鬼城”的新區(qū)有好幾片,人口稀少,公園也遲遲沒有動工,幾年來,只有瘋長的樹,沒有其他的設(shè)施,也沒有亭臺樓榭等景點。吳小麗望著一望無際的樹林,心里被輕輕撥動一下,微微有些異樣般的介于酸、麻之間的感覺———雖然沒帶女兒來林子,自己卻來過幾次。就在昨天下午,四點多時,她又來到林子里。林子里停著一輛車,刺眼的陽光從葉縫間穿透,射在車上,斑斑駁駁的,有些鬼魅。吳小麗熟悉這輛車,車子里的人她也熟悉,區(qū)文廣新局的黃新,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稱他黃哥。他不僅是這家文化單位的頭,還是區(qū)書法家協(xié)會的頭和云山印社社長,制印、書法是全區(qū)的權(quán)威———在沒當(dāng)文廣新局的頭之前,他充其量是個三四流書法家,平時無人問津。自從當(dāng)上了頭,自然就是一流的大師了,這家請,那家?guī)У模麸L(fēng)來風(fēng),喚雨下雨,屁股后面追捧的人有一大堆。吳小麗就像跟著人流上車一樣,由不得就被夾裹在人流里,又由不得地拜了黃新為師。吳小麗來到林間,本來是她主動要送作品請黃新斧正的,黃新卻再次約她來到這里。所以,吳小麗輕車路熟就找到了他。吳小麗看到車?yán)锏狞S新,甜甜一笑,保持依然的爽朗和明媚,也表示打了招呼。但吳小麗沒有拉開車門進去,只把手里一枚精致的小盒子遞進了車窗。車?yán)锏狞S新沒有伸手接住,只是“哼”一聲。吳小麗不知道這聲哼是什么意思,大約是讓她上車吧?不知為什么,吳小麗不想上他的車。她拜他為師,跟他學(xué)篆刻,也小一年了,見面沒有幾次,老實說他也沒教她什么。倒是從前,她常請黃新在她的作品上題款、蓋章,當(dāng)然,那都是在他辦公室里的。這次印社要搞個印展,她刻了一枚“風(fēng)荷留香”的印,自我感覺不錯,但畢竟拿不定主意。上一次市里的印展,她的印就沒有入選,這次雖然是印社的展,在吳小麗看來,也很重要。雖然入不入展,是黃新一句話的事,但要從這次印展中選出優(yōu)秀作品參加市展和省展,她就重視了,是真心想請黃新老師幫個忙的,就是在她的作品上動動刀,做些修改,也可以接受。就這點事,有必要上車嗎?吳小麗隱隱感覺到這樣的見面非同尋常,甚至預(yù)感到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事。果然,黃新沒有接她的印,在“哼”一聲之后,半隱半露的臉上露出捉摸不透的笑,說:“進來坐坐吧,聊會。”吳小麗下意識地縮回手,把手里的印盒攥緊,抬起目光掃了四周一下。黃新又說:“沒事,沒有別人。”吳小麗怕被熟人看見,其實她也知道,黃新更怕別人看見———這年頭,不管官大官小,和女人約會都是敏感的。另外呢,怕被人看見的事,總之不是好事吧。請老師修改作品,本來是光明正大,卻搞得像地下工作者,或像一對偷情的狗男女,真是莫名其妙。吳小麗無奈,還是繞到車的另一側(cè),拉開車門上了車。黃新這才接過她的小盒,取出一枚印章,逮眼一看,就連連夸道:“不錯不錯,好,好。”吳小麗也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不錯,怎么個不錯?好,怎么個好?疑惑歸疑惑,心里還是不由得一陣美滋滋的。接下來的話題,當(dāng)然圍繞這枚篆刻作品了,主要是黃新談,吳小麗聽。到最后,黃新說,印章先帶回辦公室,研究一下再說,然后……然后居然也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不知為什么,離開黃新的車子之后,吳小麗松口氣之余,竟然有些遺憾,遺憾什么呢?老啦?沒有吸引力啦?當(dāng)初在黃新的辦公室,吳小麗不是也多次拒絕黃新的暗示嘛?怎么沒覺得遺憾?吳小麗對這樣的遺憾突然警覺起來,惡狠狠地“呸”了自己一口。
公交車子顛簸一下,隨著綠燈的到來,再次行駛在城市的清晨里。
路邊的林子在吳小麗的眼中魔幻了起來,不多會便消失在車后了。
一路上停停靠靠,四十分鐘后,準(zhǔn)時到達(dá)解放橋。她牽住女兒的小手過馬路,進入城鄉(xiāng)客運公司的院子,在222路檢票口排隊。222路已經(jīng)停在停車場上了,離檢票時間還有三分鐘,時間卡得正好。吳小麗神情輕松下來,從包里拿出一頁紙,上面是一首古琴曲《梧葉舞秋風(fēng)》的片段,昨天早上剛學(xué)的。三分鐘時間,她可以把曲子哼唱一遍,加深一下印象。吳小麗是從暑假開始學(xué)古琴的,至今不過兩個多月時間,每次上課時,那個老帥哥老師都夸她彈得好,這和她用功背譜不無關(guān)系。所以,平時不論去哪里,包里都要帶著曲譜,哼哼唱唱,有時手上還比劃著。這次她無法比劃了,手里多了一只布袋,沉沉的,手提包掛在胳膊彎里,身前靠著女兒,身后還擠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那家伙不懷好意地?fù)芘幌滤拈L發(fā),手指劃到了她,她感覺到了,向前挪挪步,其實只不過做了挪步的動作,身體絲紋沒動———她怕擠了女兒。哼曲子的好心情就打了折扣,老感覺后背上趴著一只癩蛤蟆。
當(dāng)公交車到達(dá)浦南鎮(zhèn)時(下車人較多),車廂里的人只剩稀稀落落五六個了。吳小麗拿出手機,上了QQ。有三個頭像在閃。吳小麗一個一個點開,第一個是黃新的,只有一句問候她的話:“吳老師早上好!”第二個是她的書法老師陳桐興,陳老師留了好多話,是一個關(guān)于全國書法展的信息。第三個是開書畫店的周師傅,問她扇面寫得怎么樣了。
說到這里,你們該知道了,吳小麗是個好學(xué)的青年書法家,琴棋書畫,除了棋,她都樣樣精通(至少她努力要樣樣精通),還有篆刻,也是她努力的方向。她曾給自己做過許多規(guī)劃,也暢想許多美好的時刻,最讓她心怡的,是在她個人書畫、篆刻展上,身穿一身古雅的裙裝,彈一曲古琴,展廳里書香縈繞、琴聲悠揚,大家紛紛向她投來羨慕的目光……
當(dāng)然,如果有賺錢的機會,她也不錯過。上周三,書畫店的周師傅請她寫三十張扇面,講好三十塊錢一張,這個周三寫好就可以了。吳小麗做事比較急,她花一天時間就寫了三十五張。吳小麗看了QQ留言,先回了周師傅:“周二就送去。”吳小麗想想,又給陳老師回復(fù),感謝老師一直對她的關(guān)心,并且告訴老師,她準(zhǔn)備寫一幅大作品投稿。最后,又順手給黃新發(fā)個調(diào)皮的笑臉———這個調(diào)皮的笑臉是不是她的真實心情呢?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洋浦小學(xué)的校園特別美麗,一條小河從校門前流過,水雖不算清澈,也比城里的河流干凈多了。小魚兒一群一群地漂在水面上,玩水花、曬太陽,不亦樂乎。水里的水草雜亂而翠綠,石縫里躲著小蝦小蟹,探頭探腦的,很好玩。沿岸遍植各種花卉和高大的香樟樹,倒映在河水里,幻境一般迷人。吳小麗每次走在河邊,從古舊的石橋上經(jīng)過,心里都有一種愉快和舒暢的感覺,都想撿起小坷垃,扔進小河里嚇唬小魚們。在走過教學(xué)樓時,教學(xué)樓和操場之間的道旁花圃里,沿路的幾株桂花樹吸引了她,桂花樹要開花了,上周五還沒有半點動靜,兩三天時間就全是花骨朵了,已經(jīng)有濃香四溢了,像開在她心里一樣,美美的。她伸手撫摸一下金燦燦的桂花,還把臉?biāo)瓦^去貼一下,輕嗅嗅,沁涼和馨香直入肺腑。
女兒已經(jīng)在她前邊跑進教室了,她便有時間在桂花樹下踟躊了一小會兒,對,只一小會兒。她喜歡校園,校園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親近,感到圓滿,就像自家的院子。所以,對心里涌動的想調(diào)離的想法,一直有種虛幻和不真實感———說真話,她一門心思要在藝術(shù)方面做些成就,一來是真喜歡,二來也并非沒有一點功利,她是想借助黃新的關(guān)系,調(diào)到市書畫院的。黃新的言談中多次透露過,他和市文廣新局的沈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如何如何,他又送了哪位名家的一幅字給沈領(lǐng)導(dǎo),沈領(lǐng)導(dǎo)是如何的把嘴都笑歪了,等等。黃新甚至還主動說:“你將來要想離開學(xué)校,離開鄉(xiāng)下,往城里調(diào),書畫院是個不錯的單位,現(xiàn)在那幾個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家伙,一個五十七,兩個五十八,三個五十九,眼看就要退了,青黃不接啊,沈領(lǐng)導(dǎo)找我談過,有意叫我去做一把,重振書畫院,你想想小吳,書畫院哪有區(qū)文廣新局牛B啊,不過你要能去就不一樣了,能解決許多問題的,孩子上學(xué)啊,前途啊,分居啊,一攬子解決啦。”吳小麗聽了黃新的話,心里不是沒動過,只是自己才參加一次國展,連個中國書協(xié)會員都不是,調(diào)到市書畫院,說服力不夠啊。吳小麗還是現(xiàn)實的,自己也才三十二歲,還年輕,還有上升的空間,先腳踏實地寫幾年吧,水到渠成呢。
吳小麗心情明麗地走在桂花樹邊,剛才乘車的煩躁早已拋到九霄云外。
一走進辦公室里,小朱老師便跳過來,笑哈哈地說:“看看,看看,新買的。”
小朱老師穿一件乳白色長袖連衣裙,袖子、肩和領(lǐng)口是縷空的花,里面白白嫩嫩的皮膚半隱半露,很好看,很性感,也很誘人。
“漂亮啊,”吳小麗放下手里的包和提袋,伸手捏了捏布料,“多少錢?”
“猜猜。”
“五百八。”
“神啊死丫頭,五百六。”小朱老師開心地說,“你昨天是不是也逛一百啦?對了,你不逛一百的,你都逛步行街,專賣店。”
“也不逛啦,我都忙死了,哪有時間逛街啊。”吳小麗說的是實話,又得意地說,“我逛網(wǎng),我買衣服都是在網(wǎng)上買的。真五百六啊,不貴,我是瞎猜猜呀,現(xiàn)在是轉(zhuǎn)季嘛,衣服都打折的。”
“三折,合算吧?”
“三折還這么貴,真好。”吳小麗嘴上這樣說,心里覺得價位沒這么貴吧?
門口一暗,大朱老師進來了。大朱老師是個大塊頭,辦公室頓時小起來。她進來就夸張地說:“在門口馬路上就聽到你們喳喳喳的,什么美事啊?噢啊,小豬豬穿新裙子啦,好看好看,轉(zhuǎn)過身我看看,唔,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真好看。我要是穿啊,沒有腰,也沒有屁股,全是肚子了。麗,你也能穿的。”
吳小麗已經(jīng)習(xí)慣往窗戶下邊走了。那里有一張閑桌,吳小麗早就占為己有,她在上面鋪一塊氈子,擺上紙墨筆硯,當(dāng)成了自己的書案,一有空閑,就在上邊寫小楷。吳小麗聽了大朱老師的話,說:“開學(xué)三四周了,我還沒買一件衣服,下周我要買衣服,你們兩位不許勸我啊,不許攔我啊,也不許打擊我啊。”
“那可不行,新衣服一定要讓我們過過眼。”小朱老師說,“你買衣服總會走眼。”
“誰讓你眼睛那么刁啊。”吳小麗滿心喜悅地說,“告訴你們,花園里的桂花要開了,我都聞到香味了。”
吳小麗和兩位朱老師最要好,大朱比她大三歲,胖,高,很有些女漢子味道。小朱比她小一歲,瘦長,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三人結(jié)成好姐妹,在一起就嘰嘰喳喳,還經(jīng)常結(jié)伴去燒香,結(jié)伴游青湖,結(jié)伴去喝茶、吃涼面,去年還一起在桂花樹下鋪上臺布,大朱小朱去搖樹干,金色花朵小蝴蝶一樣落下來,不少落在吳小麗的脖子里和頭發(fā)上,弄得她癢癢的。幾個人快樂得像孩子般收集了好多桂花,每人分了一小袋。要是三姐妹穿什么新衣服,必定也要互相評頭論足一番。至于互相贈送小禮品、分些小零嘴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飯。
這不,大朱把提袋里的兩個紙盒拿出來,急慌慌地說,“一人一個啊,別搶,明年是姐的本命年,先給兩位妹妹發(fā)身紅色小內(nèi)衣,你們自己拿。我去早讀啦。”
小朱“啊”地大叫一聲,跳過去搶。
吳小麗笑嘻嘻的,把一支狼毫拿在手里,用舌尖含一含,看著小朱老師沖過去。其實并沒有人和她搶,吳小麗知道小朱就是小孩子性格,驚驚詫詫地好玩。不過她還是看著小朱打開一只精美的紙盒,拿出鮮艷的大紅色內(nèi)衣,理了開來。應(yīng)該說大朱老師的眼光真毒,這種帶蕾絲花邊的紋胸和小內(nèi)褲,繡著小圖飾,精致、性感、撩人。不知為什么,一瞬間,吳小麗有點臉熱心跳。吳小麗也跑過去,拿起另一件,說:“哪件是我的呀?我要小號的,朱姐知道我是小號的。”
“天啦,大豬豬真瘋啦?瘋啦瘋啦瘋啦,哪有這樣送禮的?麗姐看看多少錢?八百六十塊!穿這么好,誰看見啊……啊,這件就是小號的,拿去!”
吳小麗也看簽牌上的價,覺得花這么多錢買一套內(nèi)衣,確實奢侈了些。大朱老師是大方人,早就說明年是她三十六歲本命年,自己要穿紅的,承諾也要送兩個妹妹一身紅,幫她一起闖災(zāi)避難。沒想到會這么昂貴。吳小麗把內(nèi)衣包好,放進盒子中,說:“還有三四年,姐也本命年啦。”
小朱老師再次夸張地“啊”一聲,說:“麗姐你有這么老啊?呸呸呸,臭嘴,麗姐不老,麗姐年輕哦,麗姐還會臉紅呢,少女一樣。麗姐不要太小氣,到時候也要給我送紅哈。我也要這么貴的,還要在屁股上寫行字,內(nèi)有昂貴內(nèi)衣一件……哈哈哈太費事啦,干脆直接把商標(biāo)貼上好了!”
吳小麗還沒有回答,小朱老師就旋風(fēng)一樣拿著教案和書閃身出門了———她和大朱一樣有早讀課。吳小麗周一早上沒有課,她把內(nèi)衣又看了看,確實精美,也覺得朱姐的大方真是名不虛傳,但穿這么昂貴的內(nèi)衣確實奢侈了些。吳小麗放好衣服,開始寫字———她在接到陳老師的QQ留言時,就想好了投稿的形式,用幾件小作品,拼接成一幅大作品。她在畫冊上見過這種形式,很好看,也新奇,說不準(zhǔn)能博得評委的好感呢,套用一句時髦話,夢想不能沒有,萬一實現(xiàn)了呢。
周二
吳小麗有兩個家,洋浦村是她老家。她是獨生女,從小到大都生活在洋浦,和陳大華結(jié)婚也是在洋浦的家里。大華是山東臨沭人,和吳小麗的父親同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上班。吳小麗父親看中陳大華的聰明、踏實、肯干,人也拿得出手,又家住外省,有心招在家里做上門女婿。便托人做媒,自己也做女兒工作。讓他驚喜的是,大華和女兒都愿意,這門親事真可謂天作之合。小兩口婚后恩恩愛愛,不到一年便生了女兒。前年更是在城里最好的同科花園買了新房,置了新家。大華上班不用天天奔波了,就在城里看家,她也能在周末帶著女兒進城住兩天。而平時呢,她從洋浦小學(xué)就近回洋浦的家里,和退休不久的父母一起生活,猶如回到童年。這樣的生活方式讓她滿心的歡喜。
教師生活的好處,就是每天的工作都是固定的。周二這天,吳小麗有早讀課,還不到七點就到學(xué)校了。早讀結(jié)束后,她在十點三十五有一節(jié)課,下午兩點多還有一節(jié)課。昨天晚上,吳小麗就做好了安排,她要在今天上午去一趟市里,把扇面送給周師傅,再和數(shù)學(xué)老師調(diào)下課。
吳小麗照例拎著那只手提袋上了進城的公交車。手提袋里是寫好的三十張扇面,是昨天晚上就挑好的,余下的五張,她放在一邊,也卷好了,如果一切順利,她可以把五張再免費送給周師傅,超市里都時常搞贈品,周師傅幫她賣字,送幾張也是應(yīng)該的。對,周師傅的字畫店叫瑞雅軒,一共賣了她六幅字了,上個月有一張《心經(jīng)》,周師傅給了她八百塊錢(事先談好是五百塊),大約賣了好價吧。
從公交車的車窗望出去,風(fēng)景依舊,或根本就不叫風(fēng)景,新式的廠房,綠化的道路,穿梭的車輛,間或飄來的怪異的化工原料味,都是她熟悉的。車子不算舊,但總是病病歪歪的樣子,一路上咯咯吱吱,蹦蹦跳跳,停停跑跑。她也不急,急也沒用,所以也心安理得,再想想正在創(chuàng)作中的參加國展的作品,截稿日期是十一月底,時間還充足。不過她可不想慢慢打磨,她是個急性子,干什么事都是雷厲風(fēng)行,昨天她在學(xué)校就開寫了,晚上回家繼續(xù)寫,早寫好早了心事。作品內(nèi)容當(dāng)然還是抄自己的詩詞了(上一次入展就是抄自己的詩詞),書以文名嘛,歷史上,沒聽說有哪位書法家不是詩詞家或文章家的,晉人王羲之和謝安等一干朋友們玩曲水流觴,如果不是《蘭亭序》,鬼才知道他書法好。那次聚會中,書法比王羲之好的人多的是(她猜的),因為他官大,才讓他作序的嘛,先有序文,后才有書法。所以,大大小小每次參展的投稿,都是寫她自己的詩詞,這樣才叫真創(chuàng)作,否則,抄別人的詩詞,蓋別人的印章,自己干了什么?寫字?那就是一個抄書匠的差事啊,沒勁的。
就在吳小麗想入非非中,手機響了。吳小麗拿出手機,顯示的是黃新的號碼。黃新打電話,一定是在辦公室閑得無聊了。
“黃局你好。”吳小麗笑著,仿佛黃新就在她對面———盡管這笑臉是裝出來的。
“干嘛啦?QQ不說話,微信沒動靜,手機也不接。”黃新的口氣很不悅。
“有早讀,嘻嘻,微信沒上線,你打電話啦?在車上,沒聽見吧。”
“車上?”
“公交車呀,我去市里一趟。”
“哦,什么事?”黃新的口氣,仿佛在說,到市里怎么不和我說?別是和別人約會吧?
“到瑞雅軒,送扇面。”
“你怎么還跟姓周的啰嗦啊?我不是跟你講了嘛,姓周的就是騙子,拿你字去賣錢的。”
“我知道啊。”吳小麗心里不滿黃新的口氣,心想,賣錢怎么啦?誰不愛錢啊。
“你傻啊,你的字被他賣成了白菜價,還有……還有……你不怕人家講你跟他什么什么的。”黃新聲音提高了很多,口氣里充滿不屑、鄙夷和不耐煩。
但是公交車正好響起預(yù)報站名聲,吳小麗沒聽見他“還有”后面的話,只聽到“白菜價”,這已經(jīng)傷了吳小麗的好心情了,料想后邊沒聽清楚的話也不是好話,讓他重復(fù)一遍等于自己又被羞辱一次,便保持一貫的口吻,說:“黃局我在車上,聽不清啊,下車我再打你電話好呀,我把扇面送去就回的。”
吳小麗不等對方回應(yīng)一聲,就掐斷了手機。
吳小麗對黃新的這個電話深感奇怪,姓周的就是一個普通的賣畫的,就算能畫幾筆花鳥蟲魚,也不入流,靠開個字畫店維持生活,怎么就得罪了黃新呢?按說,黃新是區(qū)書協(xié)的主席,姓周的隸屬于美協(xié),雖然都屬于文化藝術(shù),交叉的機會并不多啊。更何況,周師傅不過一個小人物,畫是一分錢不值的,就是畫畫扇面或扇子,也只能放在自己的店里,蒙蒙個別假內(nèi)行,騙點工資錢。而黃新,不僅是全市名家,就是在全省篆刻界,也是享有大名的。據(jù)私下里說,他的一方印,最低起價是兩千塊錢一方,如果是三枚一套的書畫套章,八千起價,姓周的和他根本不能相提并論。其實,吳小麗一開始就猜到,黃新反應(yīng)過敏,一準(zhǔn)是怕她和姓周的接觸次數(shù)多了,日久生出情來。想到這里,吳小麗從鼻子里發(fā)出一絲冷笑,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吃醋也輪不到你呀。但吳小麗也不是傻瓜,能讓黃新吃醋,說明自己還是小有風(fēng)情嘛。吳小麗并非要耍弄什么小心機,既然周師傅幫賣字,掙點零花錢,還能讓黃大局長嫉妒吃醋,也未嘗不是好事,你姓黃的能耐大,也幫幫我呀,那枚印章還在你手里呢,能不能參加篆刻展,就看你的啦。
公交車到解放橋城鄉(xiāng)客運總站,吳小麗匆匆下車,匆匆招呼一輛三輪車過來,準(zhǔn)備抓緊時間去瑞雅軒,忽然聽到馬路對面有人喊,小麗。
黃新在一輛商務(wù)車?yán)锾匠鲇凸夤獾哪榿恚蛩惺帧?/p>
吳小麗一笑,跑過去,問:“黃局有事啊?這么巧。”
黃新呵呵道:“順道,接你一下,上車吧。”
吳小麗本想矜持一下的,一想到時間緊,去過周師傅店里還要趕回鄉(xiāng)下上課,就拉開后車門,鉆進了黃新的車?yán)铩?/p>
“謝謝黃局,換車?yán)玻俊?/p>
“沒有,我開自己車出來接你不方便,怕人家看到啊。”車子已經(jīng)緩緩滑行了,“我送你去瑞雅軒。”
“真讓你費心啊,上班還出來。”
“有事要跟你說。”黃新說,“我考慮很久了,這事對你比較重要。”
什么事啊?吳小麗想,不會又是借機挖苦周師傅吧?吳小麗搶先替周師傅辯護道:“周師傅其實挺好的,他讓我寫扇面,也是想幫幫我,他知道我手頭緊,要還房貸。”
“我不是說他,他不值得我說,一個小碎鬼,畫什么破東西,都是垃圾,你常跟他來往會掉身價的。再說了,掙那點小錢,也是眼前利益,等你中國書協(xié)解決了,名氣大了,一張字是現(xiàn)在的幾十倍上百倍,房貸、車子都不是問題。”黃新的語氣比電話里平靜多了,“當(dāng)然,你的調(diào)動也更不是問題了。”
吳小麗支吾著,表示認(rèn)同他的話,但心里卻想,說說容易,中國書協(xié)那么好入的?兩次國展那么容易嗎?
黃新眼睛注視前方,老練地駕著車。他聽不到吳小麗心里的聲音,問:“怎么不說話?”
“嗯,我投稿作品正在寫,寫好托一下,還請你幫蓋章和題字啊。”吳小麗不是謙虛,大作品她真的不敢題款和蓋章的,好幾枚印,布局啊,大小啊,她拿不準(zhǔn),怕破壞了整體感。以前都是陳老師幫題的款和蓋的印,自從結(jié)識了黃新后,又都是請黃新題款和蓋印了。開始時,吳小麗可以隨時去他的辦公室,漸漸又改在星期天了。改在星期天也是黃新的建議。黃新現(xiàn)在越來越謹(jǐn)慎了。
果然,聽了吳小麗的話,黃新轉(zhuǎn)頭瞟她一眼,仿佛在說,你求我辦事就對了。但口氣卻不像內(nèi)心里的得意,平靜中略帶溫柔地說:“你星期天早點去,把作品帶上,我七點就在辦公室等你。”
吳小麗“嗯”一聲,突然想起黃新說有事要說,便問:“什么事呀這樣急?”
“噢———”黃新也想起來了,自得地說,“是這樣的,我主要是想幫幫你嘛,我有個好的策劃,你聽聽啊,咱們海灣市博物館在全省還是很有名的,你用小楷抄寫三幅《海灣賦》,一幅捐給市博物館,一份捐給市圖書館,還有一幅,贈給作者。這兩個部門的頭都是我朋友。到時我讓他們搞個接收儀式,我再請報社、電視臺等新聞媒體炒作一下,你的名氣就大了,對你以后調(diào)動工作有幫助。懂了吧?”
吳小麗聽懂了,但又似懂非懂。她習(xí)慣性地說:“謝謝黃局啊。”
“咱們……還說什么謝啊。”黃新說,“你做了義捐后,名氣有了,又是我的會員,你要是想進城,運作起來就方便了。萬一進不了書畫院,我跟教育局領(lǐng)導(dǎo)推薦你調(diào)入城區(qū)名校,也是水到渠成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要不然,我沒有由頭去推薦你,教育局那幫家伙,還不知要怎么亂猜呢,我也是保護你的名聲啊。”吳小麗心想,能調(diào)進城里的學(xué)校當(dāng)然好啦,但想調(diào)的老師有一大堆,非特別硬的關(guān)系難辦啊。
“調(diào)到城區(qū)的學(xué)校啊?”吳小麗感嘆道,“太難了。”
“一步一步來嘛。”
吳小麗覺得也對,義捐一事確實是個好主意,一來能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二來,自己的作品能被家鄉(xiāng)的文博機構(gòu)永久收藏,也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第三也給黃新爭了面子,也算是政績的一部分吧。
“這個事情先保密,你把這次國展的作品寫好了,就可以寫《海灣賦》了,什么時候?qū)懗鰜恚裁磿r候就搞捐贈儀式。當(dāng)然越快越好啦。”黃新帶一下剎車,說,“到了,呶,古玩市場,你快去快回,我等你。”
瑞雅軒在古玩市場的最里邊,位置不是最佳,一間不大的小門面,堆滿了字畫。墻上掛的數(shù)幅書畫作品中,有三四幅吳小麗的書法小品,其中有一幅《心經(jīng)》格外顯眼,掛在店堂最好的位置,紫色仿紅木框加上灑金宣紙,顯得十分富貴。吳小麗清楚店堂的格局,所以每次來都會給她帶來快樂。
周師傅沒有看到吳小麗已經(jīng)站在門里了。他有客人,正背對著吳小麗聽客人講話。
“你不知道……周師傅,那種人我曉得的,遲早要出事……那種水平,不是頭上的官帽子,連個屁都不是!”聲音小了些,“要么當(dāng)好官,要么做好……好藝術(shù),什么都想要……要,結(jié)果會什么都要不到……”
客人有些結(jié)巴,說話鬼鬼祟祟的,他看到了吳小麗,突然不說了。他不認(rèn)識她,趕緊對周師傅說:“有客人了。”
吳小麗是聰明人,她已經(jīng)聽出來對方議論的是誰了,沒錯,一定是黃新。吳小麗早就知道黃新得罪了不少同行,加上不少同行對他當(dāng)主席頗不服氣,各種各樣的評論都有。吳小麗從來不參與這些評論,聽到也跟沒聽到一樣,不去傳話給黃新。所以她笑吟吟地和周師傅打招呼,周師傅也熱情接待吳小麗,一張一張地看吳小麗寫的小楷扇面,有正楷,有行楷,有行中帶草,有楷中帶隸。吳小麗也在一邊看,小心思地想,也許過不了多久,自己的字就會升值了。
周師傅年紀(jì)不大,叫周景成,五十剛出頭的樣子,是個誠實人,他并沒有把扇面翻完,就從抽屜里拿出準(zhǔn)備好的信封,說:“這么低的價格真是委屈你了,這是一千。”
應(yīng)該是九百的。吳小麗心想,多給了一百,也不能虧了人家。就從包里拿出另一個小卷,說:“多寫了五幅,也給你,算是贈送的。”
周師傅嘴都喜歪了,對那個客人說:“看看,小吳老師真是做大事的人,講究。”
客人看來也是行家,他笑吟吟地說:“要想作品流傳下來,存世量一定要大……那個,叫你吳老師對吧?”
“小吳小吳。”吳小麗謙虛地說。
“你的小楷有前途。”
“謝謝,謝謝。”
吳小麗和許多藝術(shù)家一樣,都愛聽好聽話。如果不是黃新在外等她,或許她會在店里逗留十分八分鐘的。她知道黃新會胡思亂想,便和周師傅打聲招呼,告辭走了。吳小麗臨出門時,周師傅的那個客人也翻看桌上的扇面了。吳小麗還心想,不知道這個人背后會怎么議論了。
吳小麗穿過馬路,上了停在樹下的車。
黃新說:“這么快。”
“要趕回去上課。”
“不急的,我送你去快得很。”
“十二點就有課了,三節(jié),都是我的,得趕緊回。”
“現(xiàn)在才十點嘛,時間很充裕啊,到哪里聊會吧。”黃新說,“真是身不由己啊,如果不當(dāng)這破局長,就能和你到山下喝茶了。這樣,我送你回校,順道拐去青湖,聊會,我有話和你說。”
吳小麗想說現(xiàn)在說也行啊,可又怕太直接了得罪他。但她真不想去青湖,主要是怕單獨到那種僻靜的地方,青湖太偏了,雖然就在去洋浦路邊上,離公路不到一公里,可堤岸長,柳樹密,吳小麗春游時帶學(xué)生去玩過,也很喜歡那兒的湖光水色,喜歡那兒的安靜。但確實平時沒有人去。就算姓黃的把她推到湖里淹死,也沒人知道的———當(dāng)然,黃新還沒有理由要害她,但是,且慢,如果他提出非分要求被她拒絕呢?吳小麗心里緊一下,靈機一動,說:“不行啊,還有作業(yè)沒批,二十篇教育故事也沒弄好,還有演講稿要寫。”
“什么演講稿啊?二十篇教育故事?瘋了吧?”說話間,黃新已經(jīng)開車行駛在大街上了。
“就是啊,校長安排我下周四參加全市青年班主任教師技能演講比賽,要求要有二十篇教育故事,還要有六分鐘的演講。我哪里想去啊,累死了。”吳小麗說的是實情,她真的不想?yún)⒓舆@種比賽,前年她就參加過,得了個三等獎,去年是二等獎,校長胃口越來越大,上周通知她參賽時,笑著說:“這次不要求一等獎了,能確保二等獎就可以啦。”校長嘴上這樣說,心里明顯還是向往一等獎的。吳小麗雖然不情愿參加,也有自己的小九九,這種獎得的多了,特別是要能得到一等獎,在學(xué)校里還是有分量的。萬一書畫院調(diào)不成,備選方案是調(diào)進城區(qū)的學(xué)校,對此無疑會增加砝碼的。
黃新聽了吳小麗的話,眉頭皺了皺,說:“這種鄉(xiāng)下學(xué)校就是破事多,煩死了,最遲今年底,我一定要把你調(diào)進市區(qū)!”
吳小麗想說謝謝,還沒等開口,黃新又說:“好吧,我送你到解放橋吧,正巧我也有點事,那個《海灣賦》要抓緊寫啊。”
“黃局你多費心啦,我一定快些開工。”吳小麗還是留了余地地說:“反正周日蓋章還要到你辦公室去的。”
最后這句話,吳小麗嚇了自己一跳,干嗎?這不是明顯暗示么?吳小麗趕緊彌補道:“我蓋章一直蓋不好,這回黃局你得給我多講講,省得老是麻煩你。”
晚飯以后,吳小麗有幾件事是必須要做的。依次是:書法創(chuàng)作(這回是寫參展作品);查女兒的作業(yè);聽(監(jiān)督)女兒拉二胡;自己上二樓練半小時的古琴。
一般情況下,吳小麗寫字也就寫一個小時,有時候不到一個小時。她坐在通向二樓樓梯口邊的桌子前,在小碟子里倒點一得閣墨水,開始創(chuàng)作了。女兒黏她,就坐在她面前的另一張桌子前寫作業(yè),和她面對面。女兒的作業(yè)不多不少,每次都是在吳小麗寫累或?qū)憻┝耍畠旱淖鳂I(yè)也正好寫完。
女兒今天特別乖,作業(yè)一寫完,就主動拉二胡了。女兒的二胡已經(jīng)考過七級了,在同齡孩子當(dāng)中,水平算是好的了,老師喜歡,她也開心。她準(zhǔn)備讓女兒在五年級之前,考過九級,然后就全心全意學(xué)習(xí)功課了。那時候,按照她的計劃,也調(diào)進了城里。然后,再讓女兒上個重點中學(xué)。接下來的日子就平坦而安心了。
女兒練完二胡,時間是七點五十,丈夫陳大華電話也適時地打來了。
陳大華每天都會在七點半至八點之間打個電話來家的。有時候有事,有時候沒有事,瞎聊幾句,扯扯癢,像做愛一樣例行公事。吳小麗對先生的電話并沒有多少興趣,接和不接沒有什么區(qū)別,有時候干脆把手機遞給女兒,讓女兒跟爸爸瞎掰幾句。不過她這次還是接了電話,因為她有事要和他講。
“喂,你在干嘛?”吳小麗問。
“不干嘛啊,剛吃好飯。小乖呢?”
“小乖作業(yè)寫好了,二胡也拉了,馬上上樓洗腳了,我上去還要彈會琴。”吳小麗語速很快,“唉,你什么時候請郭蓓蓓?上個星期說過的話,又拖這么長時間。”
“你定個時間吧老婆。”
“那就周六,周六晚上,你找個好點的飯店,先預(yù)訂一下,我們早點吃。”吳小麗說,“你復(fù)習(xí)怎么樣啦?還有幾天就考試了,加油哦。”
“書還有一本正在看,老厚老厚的,眼睛都看酸了。”
“你明晚不要回家了吧,好好看書,我肚子疼了,可能要來例假,聽到啦?”
吳小麗是邊和丈夫通電話邊上樓的。最后一句她沒等丈夫回話就掐斷了。這些年,他們夫妻間有個并非約定的規(guī)律,就是每個周三,陳大華都會從城里回來,開始兩人也確實是生理上的需要,后來也不是每次回來都要做愛的,但是這個規(guī)律卻是保持下來了。有過一兩次因為雨雪吧,大華沒回來,母親就會在第二天一早問吳小麗,是不是夫妻吵嘴啦?是不是鬧別扭啦?而且一周之內(nèi)要問好幾次。后來小兩口協(xié)商,大華就每周三風(fēng)雨無阻地回家了。
再說關(guān)于請郭蓓蓓吃飯的事,也是吳小麗先提出來的。郭蓓蓓是一家建筑工程公司的副總,又漂亮又有氣質(zhì),特別愛好書法和繪畫,也是陳老師的學(xué)生。一年多前吧,在陳老師書法集首發(fā)儀式暨七十壽辰酒會上,吳小麗和郭蓓蓓恰好坐在一起,兩人一見如故,互相看著都順眼,便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當(dāng)時吳小麗就想,丈夫工作的建筑公司是一家小公司,發(fā)展前景不妙,工資也不高,要是能到她的公司,倒是不錯的選擇。于是吳小麗便透露了先生和她是同行的信息,這下兩人談話更為投機了,郭蓓蓓問了吳小麗很多,吳小麗也樂于回答,把自己的書法歷史幾乎全盤講述一遍,連她先生陳大華的情況也詳細(xì)告訴了郭蓓蓓。更為巧合的是,在那次酒席談話不久之后,吳小麗到陳老師家送作品,又和郭蓓蓓相遇在他的書房,兩個年齡相仿的女人相聊甚歡,談了不少私心話。而更讓吳小麗開心的是,郭蓓蓓主動提出要請大華到她公司上班,并許諾很高的月薪。吳小麗自然滿心歡喜了。就這樣,大華就去了郭蓓蓓的公司,在技術(shù)科做一名普通的質(zhì)檢員,在郭蓓蓓關(guān)照下,干得如魚得水,僅隔幾個月,就升任了副科長,而且郭蓓蓓還鼓勵大華看書學(xué)習(xí),準(zhǔn)備考中級質(zhì)檢師。與此同時,關(guān)于郭蓓蓓的有關(guān)信息,吳小麗也從大華的嘴里知道了一些。原來郭蓓蓓是公司大老板的情婦,她這個副總很有實權(quán)的。有了這層關(guān)系,吳小麗覺得遇到了貴人,大華的工作會非常的穩(wěn)定,便讓大華出面,請郭蓓蓓吃頓飯。雖然郭蓓蓓不缺吃請,也不需要他們感謝,但吃頓飯表示一下知遇之恩,也算是人之常情。可這話說過就一去好多天,忙忘了。當(dāng)半個多月前陳老師的生日聚會上,吳小麗和郭蓓蓓再次相遇時,吳小麗終于有機會親自感謝郭蓓蓓,并邀請她吃飯。郭蓓蓓并沒有拂她的好意,答應(yīng)得很爽快。這讓吳小麗也開心得很,兩個女人成為知心的好友,聊得更為投機了。相聊中,吳小麗還知道郭蓓蓓是個很有成就的琵琶藝術(shù)家,得過全市琵琶比賽的一等獎。怪不得她的談吐如此得體,舉止如此高雅,藝術(shù)感悟又是如此之高。
吳小麗的古琴就放在臥室外的過廳里,上面蓋著一塊粉色的紗巾。吳小麗坐到琴前,醞釀一下心情,把曲譜擺好。陳大華的電話又打來了,興奮地告訴吳小麗:“約好郭總了,周六晚上五點,在蒼梧蒸菜館。”陳大華還特意強調(diào)一句:“郭總喜歡吃蒸菜的。”
這天晚上的古琴聲,悠揚而動聽。
周三
整整一個上午,除了第二節(jié)課,吳小麗都在網(wǎng)上———她要盡快把二十篇教育故事寫好。然后才有好心情寫字。一口氣寫這么多文章很難的,找一些資料,又不能照搬,改寫也要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驗,觀點可以用,例子得自己找,所以,一個上午,她也只寫了三篇。后來她想出一個妙主意,把以前寫過的文章找出來,改寫一下,還用了一種省事的辦法,就是把自己寫過的教育故事,另加一個標(biāo)題,叫《給孩子們講故事》,前邊加個小引,然后之一、之二,一直到之五。就這樣,到了下午兩點半,一口氣編了十二篇,過半還多。吳小麗做事干凈利落,這是她個性。她還有一個好習(xí)慣,某件事一旦開了頭,就一定要把它做完,如果拖下去,成了半拉子工程,另一件事情絕對做不安穩(wěn)。所以,她打定主意,晚上要加個班,把二十篇文章搞定。她還自我表揚一下,幸虧決策英明,讓大華晚上不回來,沒有人鬧,可以安心加班啦。
就在吳小麗一門心思撲在教育故事編寫的時候,發(fā)生了幾件事,一是大朱老師出人意料地打掃衛(wèi)生;二是市教育局檢查組突然來學(xué)校檢查工作;三是陳老師打電話來,市高新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要搞一個金秋書法展,叫她寫一幅中楷參展,雖然沒有獎金,也沒有任何獎品,但可擴大影響,“十一”展出時,也可以出席開幕式和書友們見見面。后者她沒去多想,立即決定明天上午寫,中楷也快的,半個小時搞定,下午正好去市里一趟,把要參加國展的作品送去托裱,再把中楷送給陳老師代為轉(zhuǎn)交———陳老師也要參加金秋書法展的。
但是,關(guān)于大朱老師一反常態(tài)地提前到校又積極打掃衛(wèi)生,直到局里的檢查組到來時,吳小麗才悟到什么,才暗暗敬佩自己的這個小姐姐真是人精中的人精,同時不知為什么,吳小麗心里涌起一陣五味雜陳的滋味,一直伴著她縈繞不去。
還是在早上剛一上班時,吳小麗就發(fā)現(xiàn)大朱老師比平時早到了近半個小時———如此準(zhǔn)確的時間,吳小麗是有權(quán)威的。因為平日里的吳小麗,都是第一個到校的老師(除非特殊情況),所以,當(dāng)她看著大朱老師停好自己的豐田180E,一路急急走進辦公樓時,下意識地看一眼腕上的時間,還差十分到七點。吳小麗略有奇怪,喊了她一聲。更奇怪的是,吳小麗的聲音不小,在早晨寂靜的校園里,大朱老師居然沒有聽到。吳小麗停好電瓶車,讓女兒下車后,又轉(zhuǎn)頭看一眼辦公樓落地的玻璃大門,那里一道白光一閃———大朱老師穿一件白色連衣裙,假旗袍的樣式,很豪華的,以前穿過一次,小朱老師還調(diào)侃她又成新娘子了。吳小麗看看自己,今天雖然新?lián)Q一條裙子,還是洗過幾次水的舊式樣,不鮮亮了,暗暗想,明天也要穿那件粉色的旗袍,再不穿,年齡大上來,就沒機會穿了。就是穿了,說不定腰也不是腰臀也不是臀了。不知哪位姑奶奶說,出名要早。美麗也要趁早展示的。
到了辦公室,吳小麗看到大朱老師已經(jīng)在淘洗抹布了。吳小麗也沒有在意,她心里惦記著二十篇教育故事。和大朱老師打過招呼后,便坐到電腦前了。大朱老師挨個桌子擦一遍,在擦到吳小麗寫字的小桌子時,大朱老師改變了稱呼,親切地說,“麗,今天還寫字吧?”
吳小麗頭都不抬,手指在鍵盤上嗒嗒地敲,說:“參展作品寫好了,今天不寫了,忙死啦。”
“那我收拾一下啊。”
“謝謝豬豬姐啊。”吳小麗的話完全是機械式的。
吳小麗也沒有注意,等到大朱老師又涮拖把拖地時,才發(fā)覺她今天有些反常,穿這么漂亮的裙子,一般都怕弄臟的,別人打掃衛(wèi)生時躲開還來不及呢,她反而更加積極。吳小麗偷眼看看寫字的那張小桌,桌子上的小碟子、筆洗、筆架、鎮(zhèn)紙、一瓶一得閣,還有一卷格子宣紙,都被大朱老師收拾到桌肚子里了。吳小麗只是稍有奇怪,還沒有心思去多想。倒是隨后進來的小朱老師,夸張地和大朱老師說笑幾句。最后,小朱老師調(diào)皮地說:“打扮跟新娘一樣啊豬豬姐,這么素潔高雅,美若天仙,怕我們不注意吧?美麗給誰看呀?嘻嘻,是不是要送給哪位親愛的參觀啊?”
在其他老師的笑聲中,大朱老師完成她的清潔工作,騰開嘴,對小朱老師說:“你嘴巴真毒啊小豬豬,我干活還不討你好,等一會收拾你。”
小朱老師和大家一起,互相又拿大朱老師的漂亮裙子開心地說笑一番,便各自上課去了。剩下的幾個老師,有的在批作業(yè),有的在備課,各自都忙于工作了。吳小麗也在聚精會神地編寫教育故事,誰都沒有注意校長進來。
校長是來傳達(dá)一個重要決定的,他假咳嗽一聲,引起大家注意后,說:“辛苦啦大家,有個事啊,上午十點左右,縣教育局檢查組例行到咱們洋浦小學(xué)檢查,孔局長親自帶隊,大家都要打起精神啊,氣質(zhì)上要陽光,要快樂,要幸福,把自己的衛(wèi)生搞搞,教案再查查,教案沒準(zhǔn)備好的,趕快補補,我們都是有經(jīng)驗的老教師了,不要出亂子。”
小朱老師心直口快,驚訝道:“為什么呀?早點通知,我們好有個準(zhǔn)備啊。”
校長兩手一攤:“我怎么知道啊,我也是剛接到通知,突然襲擊吧。”
大家都嘀嘀咕咕地抱怨局里不地道,坑爹坑姐的話都說出來了。
校長說:“這也是新形勢,所以要求大家平時就要保持臨戰(zhàn)狀態(tài),隨時接受各種檢查。”
校長走后,吳小麗也沒有把大朱老師的反常和這次檢查聯(lián)系上(或許是她太埋頭工作的緣由吧),直到檢查組到了,直到她看到孔局長和大朱老師那銷魂的對視,她才突然頓悟,原來大朱早就知道這次的檢查,她應(yīng)該比校長知道得還早(或許昨天她就知道了),甚至她漂亮的白色連衣裙,也是為孔局長穿的。想到這里,吳小麗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覺得大朱老師真是深不可測啊。吳小麗再次還原當(dāng)時的場景:先是門口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接著是校長進來,他大聲地跟大家說,大家歡迎孔局長來我校檢查工作。話音未落自己就先鼓起掌來,接著便是在校長的掌聲中,進了一行人,前邊白臉分頭、白襯衫扎在藍(lán)色西褲里的矮胖子,就是大家經(jīng)常在主席臺上見過的孔局長了。孔局長微笑著,很標(biāo)準(zhǔn)地跟大家揮手致意,對剛響起的稀稀落落的掌聲也回應(yīng)了兩巴掌,胖瞇成一條縫的眼睛掃視一圈,目光和大朱老師的初次碰撞時,并沒有多余的反應(yīng)。與此同時校長適時地提議說:“大家歡迎孔局長做指示。”于是又是一陣掌聲,這一回較齊整一些,也比先前響亮多了。孔局長也沒客氣,他開嘴就是一套標(biāo)準(zhǔn)的講話,簡明扼要地回顧一下洋浦小學(xué)的光榮歷史,又著重表揚現(xiàn)在學(xué)校取得的成果,最后展望一下學(xué)校前途光明的未來。整個講話時間不到五分鐘,檢查事實上也就結(jié)束了。在陪同人員的領(lǐng)掌聲中,孔局長該回會議室喝茶打牌等午飯了。但孔局長顯然意猶未盡,他親切地和在場的老師握手。握到吳小麗時,校長介紹說:“我們才女吳老師,多次在片區(qū)和全市各種比賽中獲獎,還是我市著名女青年書法家。”在校長介紹她是書法家的一瞬間,吳小麗以為孔局長會知道她。但是,從孔局長的反應(yīng)看,他并不知道,對她的書法家身份也一點不感興趣,反而松開吳小麗的手,迫不及待搶過大朱老師胖嘟嘟的手。校長及時介紹道:“朱老師,我們學(xué)校的老先進。”孔局長搖著大朱老師的手,說:“知道的知道的知道的。”大朱老師很矜持地微笑著,又黑又媚的眼睛看著孔局長,眼睛里閃爍著豐富的內(nèi)涵,情深款款里暗藏著一把尖銳的刀鋒,似乎要穿刺孔局長的骨髓和靈魂,而孔局長的眼里也閃著光。吳小麗心里就是在這時“咯噔”響了一聲的,是啊,大朱老師這樣的眼神是非一般關(guān)系才有的。
吳小麗突然間明白了大朱老師一早就開始的反常了。
大朱老師早就在市里買了房子,兒子也在市里的重點中學(xué)讀初一,往市區(qū)調(diào),也是遲早的事。這個天天跟她嘻嘻哈哈的大朱老師,這個熟悉的好姐姐,讓吳小麗突然感到生活好復(fù)雜啊。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吳小麗的精神就很難集中,恍恍惚惚的,雖然工作也在做,效率和質(zhì)量就不比先前了,眼前也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大朱老師曖昧的眼神。那眼神在她眼前每一次出現(xiàn),吳小麗的心情就亂亂的,思緒就會被中斷,再回到工作中時,就會費一番思量。
下午臨放學(xué)時,她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我介紹說見過她,一是順道來看看她,二是還為她刻了一套書法印章,人已經(jīng)在校門口了。本來這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她的書法用章只有有限的幾套,老用黃新給她刻的章也讓她厭煩了,心里早就動了再請人刻章的意愿,就是花幾千塊錢也是在所不惜的。沒想到瞌睡送來了枕頭,有人主動為她刻章了。當(dāng)她看到對方時,感覺此人好面熟,一定在哪里見過。她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兩個小盒子,硬是想不起來了,就像話到嘴邊,不知要說什么似的。她的猶疑,弄得對方也沒勁,跟她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估計是想拿章?lián)Q字的,這是書畫界的常規(guī),初次見面,不好開口而已)。等她從呆傻中回過神來,想著感謝對方時,人家已經(jīng)開車走了。只好打電話,在電話里說聲謝謝,雖然是補充的感謝,也可彌補一下失禮的。當(dāng)她拿出手機,才又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知道對方的手機號碼。吳小麗只好拿出印章看邊款,他叫古一玄。吳小麗確認(rèn)不認(rèn)識這個人,但面熟是怎么回事呢?看來此人似乎也不善言談和交際吧,把來意說得太簡約了,難道僅僅是為了送一套章?吳小麗覺得對不住人家,如此冷落人家老實人,總歸心里像欠了什么。如此壞情緒,一直延續(xù)到放學(xué),又從學(xué)校延續(xù)到家里。她甚至都不想準(zhǔn)備教育故事了,有什么用啊?狗屎都不如吧?大朱眼看都要調(diào)進城里了呢———有孔局長這座靠山,調(diào)動一個人還不是隨隨便便的。
當(dāng)吳小麗收拾包,拿出周師傅給他的信封時,突然想起來了,這個古一玄,不就是在瑞雅軒碰到的那個人嘛,當(dāng)時他正在不指名地議論黃局呢。吳小麗終于松一口氣了,也不再糾結(jié)大朱的好運氣了,決定再加會晚班,寫字,彈琴。
周四
星期不過三,過三沒時間。一眨眼,今天就周四了。吳小麗周四的正課最少,只有一節(jié)。副課卻有好幾節(jié),音樂、德育、體育、電腦都有,孩子們這一天最開心。所以在每周四,吳小麗都會安排自己做私事。
生活也真是湊巧得很,每逢周四,也確實有許多事情要辦。
因為決定要到市里,吳小麗在七點時,就到班級看看了,以便有盡量多的時間和孩子們在一起。
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到了,接著便有孩子陸續(xù)走進教室。先到的孩子都主動拿出書,大聲朗讀。本來今天早讀是英語,英語老師是大朱老師兼任的。吳小麗看有個別孩子拿語文書來讀,便走過去提醒一下。孩子差不多到齊時,她看大朱的身影在窗口出現(xiàn),便走出去,和大朱打招呼,算是早讀的交接,就回辦公室了。路上還想,大朱老師臉色亮堂堂的,眼里閃爍著快樂,嘴角一直彎著,仿佛昨天的喜慶還遺留未褪。有空得問問她,是什么時候和孔局長熟絡(luò)的,對姐妹們還保留這樣深,該打屁屁吧。吳小麗也是俗人,她對好朋友大朱,突生一種復(fù)雜的情感,說不清道不明,大約就是“羨慕妒忌恨”吧———恨倒是也沒有,如果有,也勉強而已。而前兩者卻是實實在在的。
回到辦公室,吳小麗第一件事是想著昨天晚上沒有睡好,得沖杯咖啡先提提神。
一杯香香濃濃的熱咖啡,果然身心頓爽。接著,便到小書案前,寫市高新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的參展作品。一幅中楷,好寫的,早讀課時間正好夠用。吳小麗展紙調(diào)墨,一揮而就,一幅七律就寫好了,抄錄的是一首自己的詩。
吳小麗看著飄著墨香的新作,又輕聲讀一遍詩作,打內(nèi)心里滿意。
第二節(jié)課鈴聲剛響過,小朱老師鬼慌鬼忙地跑進來了———她早讀課之后,就湊著想和吳小麗說什么,因為辦公室有不少人,還因為吳小麗急著要去上課,便把話給憋了回去。這會正好辦公室里就她倆,小朱老師像逮到機會一樣,開口就神叨叨地說:“姑奶奶你真忍得住啊?你早就知道就是不對我說是不是?”
吳小麗瞪眼看她,一副不明就里的樣子。
“你要干嘛去?”小朱老師對她的神態(tài)也不理解,說,“你還無動于衷啊?”
“去市里,送件參展的作品,還要去裱畫店裱東西。”
“還有心情做這些啊?大好事啊知道不?”
“什么大好事?”
“大豬豬發(fā)達(dá)啦。”小朱老師顯然對吳小麗進城不感興趣,對吳小麗什么都不知道也著急,她急不可待地說,“本姑娘得到非常秘密的消息,大豬豬要調(diào)市里啦。”
吳小麗聽了,也頗感驚訝,將信將疑道:“是嗎?”
“你真傻啊?不過我也夠傻的,我也才知道———校長一早透露的———要不了多久大家就會知道啦。”小朱老師由于過分驚詫,眼睛睜得圓圓的,讓她的小圓臉更圓了,“你知道調(diào)市里哪兒啊?不是學(xué)校,說出來嚇掉你小魂了,直接調(diào)市局教研室,厲害吧?”
“啊?這么厲害啊?”這會輪到吳小麗不相信了。
“不叫厲害,叫牛逼!”小朱老師說了一通很酷的臟話,“大牛逼!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說的就是大豬豬!不不不,打嘴打嘴,大豬豬貌相也是一流大美人———這頭大豬豬,她真能憋,一點沒有透露啊。哈哈哈,人家這才叫城府,透露出來就顯得淺薄了是不是?這個大豬豬,還真有一手,對咱姐倆都瞞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不會連請客也省了吧?不行,她給咱們買身紅就想過關(guān)啊?今天就敲她一頓!”
吳小麗聽出來,小朱老師雖然是當(dāng)作好消息來報告,用詞上卻充滿不敬,說明小朱老師和她一樣,對大朱老師的好運氣,也是羨慕妒忌恨的。
在去城里的公交車上,吳小麗盡量想忘了大朱老師調(diào)動的事。這么好的事,什么時候才能落到她的頭上啊。要是也能調(diào)到市里,自己學(xué)琴、女兒學(xué)奧數(shù)、拜訪陳老師、裝裱字畫這些事就很輕松了。她拿出手機,想給黃新發(fā)短信,讓他關(guān)心關(guān)心調(diào)動的事。吳小麗剛拿出手機,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郭蓓蓓。
“郭經(jīng)理你好。”吳小麗一副尊敬的口氣。
“叫什么郭經(jīng)理啊,叫我郭姐好啦。”郭蓓蓓的聲音永遠(yuǎn)都是體貼入微的。
吳小麗隨即改口說:“郭姐好。”
“嘻嘻,真聽話,親一個。你到哪啦小麗?聽說你要來陳老師家,我也專門等你來了。”
“啊?郭姐你在老師家啊?”
“是啊。我請老師和你吃飯。”
“哎呀,咱們要請你的呀。”吳小麗說,“我讓老公把飯店都安排好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什么我們你們啊,我們都是陳老師的學(xué)生,今天我請老師,你一起陪陪,可以吧?”郭蓓蓓嘻嘻地說,“你家聽話的乖老公跟我說了,這個周六,是吧?我忘不了的。”
“郭姐你真會說話,好吧,今天就吃你的。”吳小麗也喜歡郭蓓蓓的干脆利落,“不過我得先去一下裝裱店,有一幅作品要托裱一下。”
“抽時間再去不行嗎?這邊等你啦。”
“托一下快的,正好也帶給陳老師看看,讓老師給我指點一下。”
“那你快點,越快越好,我在老師家等你啊。”
吳小麗的書法作品,都是在朝陽路上的瀛洲裝裱店裝裱的,而且由老板兼店員的王師傅親自做,質(zhì)量非常好。吳小麗一下公交車,就叫一輛三輪車,趕到瀛洲裝裱店了。讓吳小麗感到意外的是,在瀛洲裝裱店遇到一個人,他就是昨天送印給她的古一玄。吳小麗心想,他真能躥啊,那天是周師傅的瑞雅軒,今天又是裝裱店。
古一玄也吃驚得嘴都歪了,連說“太巧了……太巧了”。接下來,就沒話了,嘴張了又張,歪了又歪,喉結(jié)上上下下滑動好幾個來回,臉憋紅了都沒再蹦出一個字來,仿佛有許多話都卡在喉嚨里了。這哪里像一個見過世面的篆刻家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不敢想他就是那天八卦別人的人。吳小麗感到好笑又替他著急。不過他制的印,確實有特點,古樸蒼茫中穿插著秀雅和娟細(xì),很適合她的小楷書。
吳小麗條件反射似的馬上道歉,說:“昨天真不好意思,連感謝都忘了說了。這下也好,正好讓我當(dāng)面謝,古老師,你的印真好,謝謝啊。”
古一玄的緊張感才稍稍減輕,臉上像花開一樣有笑容綻放,但還是結(jié)巴地說:“不用不用……我也是看你的字好……才才才……在周師傅那兒,才對上號……其實你的字我早、早就欣賞過了。”
“在哪里看我的字啊?”吳小麗好奇了。
“這個這個么……在那個那個黃局的辦公室里,還有還有他家書房里,都有都有的。辦公室是《千字文》,家里是《洛神賦》……是吧小吳老師……你的字真高級,真好!”
“哪里好啊。”吳小麗說,臉上的笑容漸漸變得不自在起來,好像只是做出笑的姿態(tài)而非真實的笑———她最怕別人評價她送給黃新的字了。黃新手里有很多幅名家的字,大到中國書協(xié)主席的,小到本市名家的。奇怪的是黃新偏偏一幅不掛,偏偏要掛她的字。黃新所有的場合都不帶她,不愿意她和他出現(xiàn)在同一個場所,包括飯局,包括出席大大小小的書畫活動,怕別人說三道四,卻在辦公室和自己家的書房里掛她的字,這一度讓吳小麗十分納悶,也十分不解。吳小麗曾說過這事。黃新卻說這是為她做宣傳,想想吧,書協(xié)主席的辦公室里是你吳小麗的字,說明你的字不是一般的優(yōu)秀了。但吳小麗還是心虛得很,怕別人拿她的字產(chǎn)生聯(lián)想,和黃新扯不清楚。所以,當(dāng)古一玄說起此事時,吳小麗立馬變臉了。好好的一臉歡笑被突然烘干成標(biāo)本一樣,不笑吧,又不對勁,畢竟人家在夸她,笑是一種應(yīng)有的回應(yīng)。笑吧,心里又確實尷尬得很,于是笑就變成了化石、標(biāo)本,只剩下笑的模樣而失去了笑的內(nèi)涵了。
古一玄豎起了大拇指,完全不顧吳小麗悄然變化的臉色,繼續(xù)夸道:“作品上的印也好,我一眼就看出是黃局刻的,他是吳古尼的正宗傳人,第七代了……”
好在王師傅是生意人,他對古一玄的夸獎興趣不大,也或是有意回避,便直接問吳小麗這幅字的裱法和用途。吳小麗像是遇到救星一樣,從古一玄的話中解脫出來,拿出幾張作品,又拿一個樣板,告訴王師傅,她這幅作品要投稿用的。
看來古一玄是真喜歡吳小麗的字,在吳小麗把幾幅作品拿出來,告訴王師傅順序時,他也歪過頭來,欣賞吳小麗的書法,嘴里發(fā)出嘰哩咕嚕的聲音,稱贊、感嘆、驚呼、叫好,還不失時機地說:“吳老師,我送你的印,也……也可以用用的,這樣就顯得豐……豐富了。”
吳小麗嘴上也不好不答應(yīng),但心里卻拒絕了。因為她要周日去黃新的辦公室,請黃新給她蓋章,她使用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章,當(dāng)然都是黃新刻的了。如果不用他的章,保不準(zhǔn)他沒有意見。
但古一玄似乎更來了精神,他說:“我有時間再給你另刻一套,再送你幾方閑章,你需要什么內(nèi)容可以告訴我,我刻好送你。”
就在古一玄不斷說話中,吳小麗又接到一個電話,還是郭蓓蓓的,她問吳小麗什么時候到。吳小麗告訴她還有一個小時吧,吳小麗讓她陪老師聊聊,說十二點之前肯定到的。
“吳老師還有事啊?”古一玄又問。
“是啊,還有事。”吳小麗已經(jīng)注意到古一玄稱呼的變化了,開始是小吳,現(xiàn)在是吳老師了,便說,“古老師你還是叫我小吳吧。”
“唔……哦……好……小吳老師,你看我想中午請你吃個便飯的,能不能給個面子啊?”
吳小麗當(dāng)然不可以答應(yīng)了。
經(jīng)過和古一玄的接觸,覺得這個人太面和碎了,肯定處不來的。而且他還和黃新關(guān)系不一般(不是誰都能出入黃的辦公室和書房的),還是個兩面三刀的人(在周師傅的瑞雅軒八卦黃新)。所以在她等王師傅托裱的過程中,故意站在王師傅身邊找話說,表示沒時間理會古一玄了。
直到王師傅用烘干機把拼接好的作品弄好了,古一玄還不死心地說:“小吳老師,中午能不能去啊?把你朋友一……一起叫過來,我請。”
吳小麗說:“真的不行的,陳老師都等我半天了。”
吳小麗話音一落,古一玄精神一振:“哪個陳老師?是陳桐興陳老師嗎?太巧了,我正好也要找陳老師有事,走,我開車,咱們一起去。”
一路上,吳小麗還后悔,怎么不小心把陳老師給說了出來,讓姓古的鉆了空子。吳小麗覺得真是世事無常,如果不是湊巧見到姓古的,只是收了他的印,說不定好印象會一直留下來。但是為什么就突然的話不投機了呢?難道僅僅是他知道她的字掛在黃新的書房和辦公室?也許他因此還知道一些別的吧?男人們都會顯擺的,也都有幾個知心朋友,如果姓古的真的是黃新的座上賓,保不準(zhǔn)他和姓黃的之間互相會吹什么牛。畢竟拿女人說事,是每個男人的保留節(jié)目啊。吳小麗感到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姓古的目光下了。
好在古一玄見了陳桐興,規(guī)矩多了,不再胡言亂語言了。
周五
對于吳小麗來說,周五這天依舊是瑣屑而細(xì)碎的日常生活,工作上都是老套路,上課,下課,批作業(yè),和淘氣的學(xué)生耐心溝通,和老師們小心地保持一定距離的交往。唯一的大變化是,大朱老師沒有來。小朱老師進一步散發(fā)了準(zhǔn)確的消息,大朱老師今天到市教育局教科室報到了,不是大家傳說的調(diào)動,而是借用,工資、關(guān)系都保留在學(xué)校,只是屁股坐到別處了。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所謂借用,不過是障人眼目罷了,要不了多入,就自然過渡為調(diào)動了。
讓吳小麗難以理解的是,大朱老師并沒有鄭重其事地和她說起借用的事,跟小朱老師也沒說,連告辭的言行都沒有表示。為此,小朱老師還發(fā)了通牢騷,說本來想給她送送行大吃一頓的,看來還是自己的人品特別不好,這送行的大餐也免了。吳小麗也一下子覺得和大朱老師生分了。真是難以想象,周一那天還熱熱鬧鬧分了她派送的性感紅內(nèi)衣呢,轉(zhuǎn)身就變臉了,這可不是大朱老師的風(fēng)格啊。難道有什么隱情?“屁!”小朱老師不客氣地說,“都這會了,傻瓜也知道她和孔局那碼子事了,裝什么純情啊。”吳小麗聽了小朱老師的話,便不再議論下去了。
吳小麗今天決定開工抄寫《海灣賦》了。
《海灣賦》是一篇長賦,有一千二百多字。吳小麗開始不知道,當(dāng)她從黃新的博客里看到《海灣賦》的署名時,才嚇了一跳,原來是出自分管文化的副市長之手。驚嚇之余,吳小麗也理解了為什么黃新這么看重這篇《海灣賦》了,還以為黃新真是為了吳小麗的前程才讓她抄寫的呢,原來道理在這里。黃新不過是借她之手,要舔領(lǐng)導(dǎo)的屁眼而已。吳小麗雖然犯惡心,但一想大朱老師的春風(fēng)得意和自己的那點小心思,覺得這樣也好,對于黃新來說,是一箭雙雕,既討好了市領(lǐng)導(dǎo),又討好了吳小麗。而對吳小麗來說,就是一石三鳥了,難道不是嗎,博物館、圖書館能收藏自己的作品,自然是無尚榮光的事;書寫了領(lǐng)導(dǎo)的作品,還要送一幅給領(lǐng)導(dǎo)(黃新所說的作者),自然是給了領(lǐng)導(dǎo)的面子;而她又聽了黃新的話,給了黃新的面子。
《海灣賦》是一篇古賦,從上古寫到當(dāng)代,大多四字一句,不轉(zhuǎn)韻,抄起來也不難,只是耗時間是肯定了,而且不是抄一張,是兩張,用的也不是一般的墨水,是金粉,形式是長卷,抄好后大約有近三米的長度。這么大的一幅作品,要保持相當(dāng)?shù)哪托牟拍芡瓿珊玫摹_€是在昨天,在陳老師的書畫院里,說起抄寫《海灣賦》的事。陳老師的態(tài)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對,甚至認(rèn)為吳小麗已經(jīng)不需要在本市出名了。言下之意十分明了,抄不抄無所謂。但陳老師也說:“這項工作,算是為本地的文化事業(yè)做點貢獻吧。”吳小麗覺得陳老師的觀點也沒錯,自己的作品,收藏在本市的博物館、圖書館,給文化部門提供一個新聞宣傳的借口,也給她本人提供一個擴大影響的機會———這也是黃新的初衷,一切為了她調(diào)動工作的方便。因此,陳老師的話并沒有動搖吳小麗的決心。
可以說一整天,吳小麗都在糾結(jié),就算是校長關(guān)照她,讓她好好準(zhǔn)備下周四的比賽,她也沒有太多的上心。一來,下周四還比較遙遠(yuǎn),二來,她的二十篇教育故事完成了十九篇,還差的一篇她也想好了,不是還要有一篇六分鐘的演講稿子嗎?那篇演講稿可以代替第二十篇的,一箭雙雕,哈哈。不過校長的最后一句話還是對她刺激很大,我們學(xué)校決不耽誤人才,吳老師好好比,能像朱老師那樣,往市里調(diào),我一定支持,一定放行。校長的話并沒有讓她感動,甚至她還覺得校長的話是話里有話,是另有所指,她突然有覺得受了侮辱的感覺,但也不便反駁,因為事實是她確實想往市區(qū)調(diào)動的,所用方法和手段也不比大朱老師高明。不知道自己將來調(diào)動成功后,會不會也和大朱老師一樣遭人背后議論呢。
后來的事后來再說,吳小麗不愿去多想了。
周六
別人的周六都是用來休息的,都是用來睡懶覺的,或者是用來玩樂調(diào)情的。吳小麗的周六卻要為生活打拼,簡單說,是來賺錢的———她要給書法班的孩子教授書法。她的書法工作室教學(xué)規(guī)模不小,共有三個班。七點半到九點半,是高級班,全寫毛筆字,以四五年級的孩子為主。九點半至十一點半是初級班,學(xué)生來自一二三年級,都是暑假后新來的,有學(xué)毛筆也有學(xué)硬筆。下午一點到三點是混合班。每個班約有十五名學(xué)生,她的書法教室里擠得滿滿的。因此,對于吳小麗來說,周六反而比平時更加的忙碌和辛苦。
早上六點十分剛到,吳小麗身體里的時鐘就敲響了。這些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性早起,成為一種定式,一睜眼就沒有一點睡意了,即便是有心睡個回籠覺,身體上也缺少這種反應(yīng)了。所以,吳小麗的起床,近乎于條件反射,簡單而迅速。草草梳洗之后,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喊醒女兒,而是到樓下,給初級班的孩子們起頭了。
吳小麗在周六的書法教學(xué)課上,習(xí)慣把手機QQ開著,微信也開著,一有消息就會有提示。但是今天的QQ、微信還真的沒有消息,這讓吳小麗突然想起來,黃新已經(jīng)有幾天沒給她留言了,微信、短信、電話都沒有來。可不是,從周三開始,算上今天,整整四天,都沒有他的消息———這個反常的舉動,讓她感到奇怪。從前的每天早上,黃新都要給她QQ留言的,而且總是那句不變的話:“吳老師,早上好!”可能是這幾天太忙了吧,吳小麗居然忽視了黃新的習(xí)慣。吳小麗拿起手機,上QQ翻看黃新的頭像,對話框里,她在周五留言,告訴黃新準(zhǔn)備開筆《海灣賦》時,黃就沒有回復(fù)。吳小麗也沒有多想,就又給黃新的QQ留言:“這幾天忙啦?”吳小麗的言下之意,怎么突然失蹤啦?
半天還沒有黃新的回復(fù)。
這讓吳小麗感到奇怪,也許他還沒有起床吧?如果八點他還不回,就直接打電話了。畢竟,《海灣賦》的開筆,也是大事,要通報一聲的。
還沒到八點,吳小麗被一條剛到的短信嚇了一跳,短信是瑞雅軒的周師傅發(fā)來的:“聽說了嗎?黃新出事了,被雙規(guī)了。”緊接著又發(fā)來一條:“我也是聽說的。”
謠言。這是吳小麗第一反應(yīng),一定是謠言。但吳小麗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顫抖,心里也慌慌的。周師傅是老實人,如果不是準(zhǔn)確的消息,他不會散布傳播的。吳小麗立即撥打黃新的手機,卻在最后一個號碼之前停住了。傻呀,這電話已經(jīng)不能打了,短信,還有QQ,還有微信,都不能發(fā)了。黃新的手機,說不定早就被監(jiān)控了。吳小麗立即給周師傅打電話,平時很利索的手指突然挺遲鈍的了,接連按錯了號碼。
“周師傅你好,”一接通,吳小麗就迫不及待地說:“你是說文廣新局的黃新嗎?”
“是啊。”
“不太可能吧?”吳小麗試探地說,“他是搞藝術(shù)的,能有什么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的,一個書友告訴我,我不信,今天又有一個上邊的朋友,他是市紀(jì)委的,千真萬確了,我才告訴你的———也不是要特意告訴你,大家都是熟人嘛,互通一聲,免得有什么誤會。”
“哦?”吳小麗猶疑著,心想,誤會?什么誤會?
周師傅咳一聲,說:“就是古一玄,那小子神叨叨的,他說前天中午在陳老師書畫院碰到你,還說你們中午一起吃了飯。是他說起黃新的事,我這種小人物哪里知道啊,呵呵,我以為古一玄會對你說的,原來你真不知道啊。”
吳小麗這才覺得古一玄的反常,怪不得這家伙又是送印章,又是請吃飯,原來他早就耳聞了,可他并沒有透露一點啊。吳小麗心里一急,說:“我怎么知道啊?古一玄我也不是太熟的。”
“這樣啊?呵呵,什么不知道也好,什么不知道,清靜。”周師傅弦外之音地說。
掛斷電話,吳小麗清楚了,覺得這個古一玄也不是好東西,在這個關(guān)口送印給她,卻不透露黃新出事的事,為什么呢?吳小麗突然想起來,古一玄當(dāng)時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黃新的辦公室、書房有她的字。原來,他是想說又不想說,想說又不敢說的。真是怪,就算姓古的知道黃新出事了,那他為什么要專程跑來告訴她?還臨時為她刻了一套印,真是煞費苦心啊。解釋只有一種,古一玄知道她和黃新的關(guān)系(事實上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如果連古一玄這種小人物都知道了,那全市文藝系統(tǒng)不是全知道啦?至少書友間早就傳開了。
吳小麗的心全亂了,起頭也沒勁了。覺得屬于她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海灣賦》還寫不寫呢?寫了又有誰主持捐贈?算了,不寫了,調(diào)動的事,也從此不再想了。
吳小麗嘴唇煞白,臉也灰白,手里的筆忘了放下來,突然沒了神,黃新再怎么不好,她也是把調(diào)動進城的事全托付給他的啊。這么多年的辛苦,目標(biāo)只有一個,到城里,一家團聚,甚至自己的書法前途,也是圍繞這個目標(biāo)。現(xiàn)在,這根稻草突然斷了,真讓她猝不及防。
吳小麗在如此慌亂的心境中,第一班孩子陸陸續(xù)續(xù)來了。
好不容易挨到九點半,第一班的孩子放學(xué)后,吳小麗都不想教下一班了。可事先沒有通知放假,突然不上課顯然也不合適。但是上課又完全沒有感覺,提不起精神,腦子亂,注意力不集中。她意識到,黃新突然出事,不僅折斷了她的前途,還直接影響到她的聲譽。她和黃新的聊天記錄,還有監(jiān)控錄像,都是有關(guān)部門核查的重點。吳小麗想不起來她去過多少次黃新的辦公室。早些時候,吳小麗每周日早上七點,去學(xué)古琴一小時,八點離開,或八點半離開時。她有時坐公交車,轉(zhuǎn)兩站,到文廣新局的辦公大樓,請黃新為新作品蓋印,有時打的去。無論是公交還是打的,一般都在八點半到九點之間到。這時候的黃新已經(jīng)在辦公室等她了。文廣新局辦公大樓的門口、門廳、電梯、走廊等各個地方都有監(jiān)控吧?誰知道呢,她進出的身影會從不同的角度留下來。想到這里,吳小麗再次出一身冷汗。她已經(jīng)出了好多次冷汗了。唯一讓吳小麗感到幸運的是,她沒有跟姓黃的上床,否則,就全完了。但不上床不等于沒有流言蜚語啊。
吳小麗最終沒有堅持上完下午的書法課。不,她是根本就沒上———她在勉強上完上午的課后,感到心里發(fā)慌,頭腦也時常出現(xiàn)眩暈的感覺,便給幾個學(xué)生打電話,下午的課不上了,讓他們互相轉(zhuǎn)告,下周六延時補上。
如果不是黃新被雙規(gu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吳小麗應(yīng)該在下午三點結(jié)束一天的書法教學(xué),大約三點半左右,會和女兒一起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洋浦村邊的222路城鄉(xiāng)公交車站。
今天提前來到公交車站了,不是三點半,而是十二點半。女兒背著二胡和書包,她則肩挎平時的包,手里拎一只手提袋。手提袋里,是卷起來的一幅書法作品,就是周四上午托裱好并請陳老師看過的投稿作品,吳小麗是按計劃,準(zhǔn)備明天上午請黃新蓋章的。吳小麗在拿手提袋時,猶豫了好一會兒,這幅書法作品還要不要帶呢?但她也懶得重新收拾了,還是隨手一起拎走了。在車站等車時,她習(xí)慣性地拿出手機看看QQ,沒有任何留言,也沒有新的未讀短信。不過上午陳大華發(fā)了一條短信來,還是晚上請客的事,他讓吳小麗和女兒直接去蒼梧蒸菜館,省得回家跑一趟了。他自己也在五點之前趕到。因為根據(jù)往日的經(jīng)驗,吳小麗三點半等車,到市里轉(zhuǎn)車,再到家,也是五點左右,還不如直接到飯店省事。吳小麗看過短信也沒回。當(dāng)時她正難受,對于晚上的請客懶得理會了。現(xiàn)在情況有變了,這時候回城,一點多就到了,人家午飯還沒吃完呢,吃什么晚飯啊。她要先回家里,好好理理紛亂的思緒再說吧。
女兒今天看吳小麗悶悶不樂的,也特別乖,背著二胡背著書包,一聲不吭地坐在吳小麗身邊,偶爾瞥媽媽一眼,也一副不快樂的樣子。女兒正在學(xué)會理解和揣摩大人的心思了,她看吳小麗老是看手機,就提醒說:“媽你別看了,要向車窗外看,當(dāng)心暈車的。”吳小麗偶爾會暈,這多半是在QQ聊天或看微信時才會發(fā)生。現(xiàn)在的吳小麗,腦子里一團漿糊,看手機也沒有明確目的,上QQ,看微信,看短信,并沒有新內(nèi)容。事實上,她的看,也只是期待,期待突然會有黃新的消息。
但是,吳小麗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一個女人的面目突然出現(xiàn),就是郭蓓蓓,晚上要一起吃飯的郭蓓蓓。郭蓓蓓愛好書法,收藏不少名人字畫,對藝術(shù)圈子也非常的熟,她會不會也知道黃新雙規(guī)的事呢?如果知道,那她一定也聽說黃新別的事了,比如黃的辦公室和書房里掛誰的字啦,有幾個情人啦,受賄多少啦……其實人們更熱衷于捕風(fēng)捉影,更熱衷于編排并傳播風(fēng)流韻事。郭蓓蓓會知道哪些呢?她都聽說了什么?她和陳大華是一個單位,她會把聽到的事告訴大華嗎?大華會怎么想……吳小麗真不想?yún)⒓油砩系耐硌缌恕?善痤^的是她,再說先生在她手里上班,不參加是不行的。
在解放橋,吳小麗和女兒轉(zhuǎn)上了23路公交車。似乎是女兒提醒她上的車,還似乎是女兒提醒她別丟了東西。
又是糊里糊涂的,吳小麗回到小區(qū)了。往日回來,她都能聞到小區(qū)里特別的氣味,和鄉(xiāng)下不一樣的氣味。鄉(xiāng)下已經(jīng)不是鄉(xiāng)下了,到處都是開發(fā)區(qū),到處都是工廠,到處流動的氣味也是化工的、塑料的。而小區(qū)的氣味反有一點草木的感覺。但是今天她什么感覺也沒有,對小區(qū)草木花卉的清香渾然不覺,依然是糊里糊涂走進了電梯,仿佛女兒是她的導(dǎo)盲犬。當(dāng)電梯升到十九層時,她才意識到,到家了。
她在每個周末都會回家,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感到親切,感到貼心,剛出電梯,還沒進家門,一種溫暖就撲面而來。雖然家里沒有人———陳大華周六也上班的。但這里是她最好的避風(fēng)港,似乎一回家里,什么煩惱都會消散一樣,又回到她從前的美好里,彈琴,寫字,聽聽音樂,按照計劃進行,娛樂也是工作,休息也是工作,兩不誤。
吳小麗就是在心情發(fā)生微妙變化時,開門進家。其實她只把門打開一條縫,鑰匙還沒有拔出來,就聽到屋里的動靜了———先是鳥一樣短促的鳴叫,接著是風(fēng)聲和碰撞聲,甚至有金屬聲。吳小麗心頭一驚,以為家里進了賊,下意識地喊一聲:“誰?大華?大華?”
屋里沒有應(yīng)聲。那種怪異的響聲還沒有停歇,反而更加急促起來。
吳小麗不敢進屋。誰會在家里?吳小麗把女兒保護在身后,又喊一聲:“陳大華!”
“來啦……”從臥室里走出來的正是陳大華。
陳大華是笑非笑地站在客廳里,T恤雖然套在身上,牛仔褲雖然穿在身上,但還是歪七扭八衣衫不整———應(yīng)該是剛才急促穿戴的結(jié)果。
吳小麗突然明白了,臥室里還有一個人。沒想到啊陳大華……吳小麗聽到身上的血液在咆哮,“嗖”地竄到頭頂。吳小麗眼前一黑,腳底飄了起來。吳小麗還是站住了。她不能倒下,臥室里的人還沒出來,她怎么能倒下呢?她要看看臥室里的女人是誰?吳小麗強撐著坐到沙發(fā)上,看著臥室門,平靜(她沒有力氣了)地說:“出來吧,躲在屋里算什么啊,出來讓我看看……”
從臥室里走出來的,是郭蓓蓓。
吳小麗驚呆了。
美麗的郭蓓蓓此時臉色彤紅,頭發(fā)凌亂,提一只粉色潮包,倉皇從客廳穿過,超短旗袍裙下是光裸的長腿和一雙染了紅腳趾的腳。
“郭阿姨……”女兒怯怯地說。
郭蓓蓓躥到門廳,拎著鞋跑了出去。
從吳小麗進屋到郭蓓蓓逃離,整個時間不過幾十秒。吳小麗經(jīng)歷恐慌、驚愕、憤怒、絕望等幾個反復(fù)。在郭蓓蓓出門的一瞬,吳小麗想把她追回來。但她沒有力氣說話也沒有力氣追趕了。她眼前再次一黑,暈厥了過去。
等吳小麗平靜下來,她第一個反應(yīng)是,陳大華居然有膽量偷腥。
吳小麗把臉埋進沙發(fā)里,任淚水在流。她什么話也不想說了。郭蓓蓓也認(rèn)識古一玄,那么陳大華一定也知道黃新出事了。當(dāng)然也聽到她和黃新之間的流言了。盡管她小心謹(jǐn)慎,盡管她不想傷害陳大華。但陳大華的報復(fù)還是來得兇殘和暴力。她能有什么好說的?而且,女兒還認(rèn)識郭蓓蓓。這太奇怪了。在吳小麗的印象里,似乎和郭蓓蓓剛認(rèn)識不久似的,可連女兒都認(rèn)識她。只能說明,陳大華和她發(fā)展太快了。
門突然被敲響。吳小麗家的門很少被敲響。不,在吳小麗的記憶中,從來都沒有聽到敲門聲。吳小麗已經(jīng)不再流淚。敲門聲又讓她從復(fù)雜而凌亂的思緒中回到現(xiàn)在時。她望向門。她沒有看到門,卻看到陳大華。陳大華高大的身軀擋在門空里。他也聽到敲門聲了。他望著吳小麗,目光不是膽怯,而是犀利,臉上的表情介于笑和尷尬之間。陳大華這樣的神態(tài)讓吳小麗再一次血液上沖。
“要開門嗎?”陳大華在征詢吳小麗———他知道門外是誰了。
吳小麗不知道門外是郭蓓蓓,她還以為是有關(guān)部門派來找她談話的人,甚至?xí)阉龓暇嚒=K于來了。吳小麗想。
沒有想到推門進來的會是郭蓓蓓。郭蓓蓓真是色膽包天,她居然敢回來。她站在陳大華身邊,兩人雖然都有些局促,又似乎不在乎,不太像是一雙被抓現(xiàn)行的偷情者,仿佛是共同抓住了吳小麗的什么把柄。
郭蓓蓓說:“我拿手機。”
茶幾上有一款手機,新式的蘋果6。吳小麗剛才沒有注意。現(xiàn)在突然意識到手機的重要,一把搶過來,作勢要扔過去,把手機砸在這對狗男女的臉上。但是,吳小麗揮起的手臂在半空中強行剎車了。吳小麗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滾,誰欠你的破手機!”
吳小麗的聲音仿佛玻璃劃在玻璃上,出奇地尖銳、可怕。
陳大華臉上的怪笑在玻璃聲中消失了,女兒也“哇”地大哭起來,倒是郭蓓蓓同情地望著吳小麗。
“走吧走吧。”陳大華說,這回他選擇站在老婆一邊了。
他把郭蓓蓓推出了門。
吳小麗并不想沒收她的手機。她的手機再好,對吳小麗也沒有吸引力,更不要占什么小便宜。吳小麗知道手機里有可能隱藏著秘密,隱藏著郭蓓蓓和陳大華的秘密。
吳小麗打開郭蓓蓓的手機,她看到郭蓓蓓和陳大華的短信記錄,一條一條的,和吳小麗預(yù)想的一樣,短信充滿了曖昧和色情。相比剛才,吳小麗已經(jīng)相對平靜,相對理性。她不再歇斯底里,不再血液沸騰,她要知道這對狗男女是如何瞞天過海,她要知道他們偷情有多長時間。但是,在錄像功能里,吳小麗發(fā)現(xiàn)一段視頻,錄的不是郭蓓蓓和陳大華,而是她和黃新。視頻畫面是黃新開車來到樹林里,接著是吳小麗開門上車。吳小麗驚呆了,她的手顫抖起來。郭蓓蓓怎么會有這段視頻?只能說明,郭蓓蓓跟蹤過她。吳小麗手腕一軟,手機掉落到地板上。她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去撿手機,也不敢看陳大華了。
“怎么啦?”
是陳大華在問。他一定在裝瘋賣傻。怎么啦?難道你沒看到視頻?難道郭蓓蓓沒把視頻給你看?吳小麗又聯(lián)想到陳大華剛才的倚門而笑,那種笑里有望穿一切的意思,簡直就是一場陰謀。
周日
如果是正常的周日,吳小麗應(yīng)該在早上六點二十起床,簡單梳洗后,她去學(xué)古琴,然后去黃新的辦公室,聽他對她書法的指導(dǎo),在她的大幅作品上比比劃劃,然后蓋章。現(xiàn)在,這個周日已經(jīng)不是正常的周日了。吳小麗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已經(jīng)度過了整整一夜。吳小麗一絲睡意都沒有,一夜居然也很短暫,想了那么多事,一件事情都沒想透,天就亮了。日子突然如此糟糕起來,如此不堪收拾,而且沒有任何預(yù)兆,突如其來闖進了她的生活。她甚至都想不起來錯在哪里,是誰的錯。她覺得這些年的努力,這些年的辛苦,都白費了,調(diào)到市里?調(diào)來又有屁用?為這個家?這個家也在搖搖欲墜,即將塌陷了。
女兒比陳大華先起來,起來就依偎在她身邊。女兒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肯定知道發(fā)生了事,而且讓爸爸媽媽都不愉快的事。“媽。”女兒叫一聲。她摟了摟女兒,說:“你去洗臉寫作業(yè),吃好午飯,我?guī)闳W(xué)二胡。”女兒說:“爸說了,今天他帶我去。”
這個周日真的和以往任何一個周日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