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凡麗
父親比母親大18歲,母親似乎一輩子都在埋怨命運捉弄了她。她年輕時是個聞名小鎮的美人,通過層層選拔終于應征入伍,“抱著一腔熱血到了新疆,部隊上卻讓我嫁給你父親,你父親那時在戰場上丟了一只胳膊,是國家功臣。”每當母親似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時,父親總是像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一聲不吭。
母親60歲生日,我們送了新衣新鞋給她,賓朋滿座,她雍容華貴的旗袍下面,卻是一雙紅色的金絲絨布鞋,鞋面上繡著的大朵大朵纏枝蓮,透著幾分俗氣。我輕皺眉頭。小妹看出我的不悅,在我耳邊小聲說:“這是爸以前托人給媽做的鞋子。”我更加驚訝了,因為母親一直看不上父親,她總是說農村出生的父親最沒有眼光,買東西也是白白浪費錢財。
母親說:“年輕時講面子,總覺得人家的對象年輕,帶出去好看,我嫌棄你爸,總不和他一起出門,怕丟臉。可是老了,想起的盡是你爸的好,做夢都是和他一起出門。為了這雙鞋,你爸迢迢幾千里去我的老家,讓我的同鄉好友幫做了這鞋,又托人在上面繡了花。”說到這里,母親向空中遙舉一杯酒:“他爸,這鞋好看,合腳,我穿上了,你看看!”
我和小妹背過身去,淚如雨下。一晃,我們的父親已經過世十多年了。
在我們的印象中,母親一直不曾給過父親好臉色,有時為了芝麻大的小事也會不依不饒。或許是覺得“騙婚”虧欠了母親吧,家里大事小事全任母親做主,他從不爭辯。
晚年的父親,突然間病倒了。那天,看著病危通知單,母親背著父親,哭得撕心裂肺:“你不是說要活個驚天動地的長嗎?你可不能不管我們啊……”在母親的哭聲中,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母親也會對父親緊張萬分,她害怕父親會先她而去;原來,唯命是從的父親一直都是母親的依靠。
看著一貫強橫的母親百般疼愛病中的父親,我們做兒女的除了欣慰,更多的是心酸且心痛。父親病情看起來稍稍好一些時,母親搬了一把躺椅進醫院,堅持讓父親睡在躺椅上,無精打采的父親居然點頭應允。我生氣地指責母親不近人情,神智緊張的母親喃喃地說:“你爸命硬,挺過了這一關就好了。你爸睡覺沉,我怕他睡過去了叫不醒……”

不久,父親被確診為胃癌晚期,母親背著父親抹淚,轉過身來,卻恢復了以前的固執任性,對父親吼啊叫的,沒一句溫柔軟話。父親無可奈何地自我解嘲,說只有病危時才能享受到母親給予的高干待遇,他以為自己只是簡單的胃炎。母親一如繼往地跟他嚷:“快點治好了回家,我不會幫你侍弄那些瓜瓜果果的。”果真,父親不僅看到了自己種下的瓜果滿院生香,還挺過了那個春節,比醫生預言的整整多活了9個月。
愛情,是沒有答案的。也許,母親年輕時,真的不曾愛過父親,年老時,她想好好愛父親,父親卻已病入膏肓。她說:“我想補償他,想對他好,卻來不及了。無能為力的我,唯一能做的,是不讓你父親對病情起疑心,讓他多活幾年,哪怕幾天也行。”
生命有限,而感情無限,看著母親花紅柳綠的布鞋,我轉過身去,淚水濕了眼眶。母親的鞋,為了父親而美麗,也為了這一份永無期限愛情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