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慧獻 周艷敏
摘要:文化法基本原則的確立需要以其基本宗旨為基礎、合乎文化現象之規律、公共管理之原則,并尊重產業發展的市場準則。文化法的基本原則應該包括文化自由原則、切實公平享用原則、產業促進原則、文化多樣性原則以及精神價值優先原則。同時,這些原則還衍生了非歧視性原則、文化主權原則等。其中,文化自由原則是文化法律實踐的邏輯原點,切實公平的文化享用是文化法制與政策追求的最終目標,精神價值優先、文化多樣性是對文化本質屬性與功能的體現,文化產業促進則是為實現其他原則所必要的工具性原則。多項原則作為一個體系,服務于文化法律實踐的最終目標。
關鍵詞:文化法 文化自由 文化權利 文化產業
中圖分類號:DF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330(2015)06-0094-13
導語:以文化權利為邏輯起點
法律是體系性的規則總和,而基本原則是法律價值和目的的集中體現,是制定并實施規則的指導性準則。麥考密克說,“法律原則正是規則與價值的交匯點。”①按照德沃金的“整體性法律觀(law as integrity)”,②法律是由明示的法律規則和暗含的原則、政策所構成的統一整體,也就是說,法律的要素包括規則、原則和政策。所以,基本原則的確定與遵守對于任何法律的制定與執行,都是至關重要的。作為對文化活動——尤其是文化市場行為和文化行政行為實施調控的規范,文化法律實踐——尤其是立法與執法,也必須遵守一定的原則。③
截至目前,我國文化領域立法甚少,存在大量盲區,這與我國大力推進文化發展的實踐不相匹配。近年來,隨著我國文化事業與產業的活躍與發展,國家有關部門以及學術界開始重視文化立法工作,相關研究成果大量發表。但是,在著手進行文化立法之初,關于文化立法的基本原則,各界意見分歧不小,并因政治性、技術性等因素而更顯糾結;④而對于文化法(即作為一個法律部門或領域的法律實踐)整體上所應遵循的基本原則,研究文獻更是鳳毛麟角。其中,肖金明教授對此進行了較深入的研究,將文化法的原則概括為“文化權利保障、政府主導與社會參與結合、市場化與政府規制協調和綜合效益等原則” 。⑤筆者認為,這種概括仍然沒有深入文化法的實體性內核。因為,政府如何主導并規制、政府主導與社會參與如何結合、市場化與政府規制如何協調、如何理解綜合效益等,仍需遵循更內在的法律原則。
作為貫穿于文化法律規則制定與實施的根本準則,文化法基本原則的確立首先要以該法的法律宗旨為基礎,同時要尊重文化現象的自身規律、合乎公共管理的原則、遵守產業與市場準則,并需要體現特定時期的文化政策及其背后的價值目標。所有法律均以保護權利為直接或間接目的,即使是以市場調控、行為管制、產業促進等為直接目的的法律,其最終的法益目標也必定回歸至權利的保護。文化法的基本宗旨是保護文化權利,文化法基本原則的確立也需要以此為基礎。依照一般法理,文化權利可區分為消極的文化自由權和積極的文化實現權,而文化自由權屬于最基本的權利。進而,文化法的邏輯原點應該是文化權利、尤其是文化自由權。所以,文化法的第一原則就應該是尊重和保護文化自由;自由之后則是文化實現權,故其第二原則便是文化利益切實、公平享用的原則。現實中,文化權利和利益的切實、公平享用需要國家參與,且國家參與越來越重要、甚至成為必須,于是就需要確立文化產業促進原則、文化多樣性原則。文化領域畢竟不同于產業經濟,在就各種文化現象進行價值判斷與利益選擇時,文化法必須尊重并保障文化的精神利益、道德價值,即必須堅持精神價值優先的原則,即使對于營利性導向的文化產業,法律也需要以精神優先原則加以規制。這便是本文所要論述的文化法的五項基本原則:文化自由原則、切實公平享用原則、產業促進原則、文化多樣性原則和精神價值優先原則(同時,在文化全球化進程中,國際文化交流背景下的文化主權論也影響到國內文化法律實踐,作為文化多樣性的輔助原則,文化主權原則也已得到了國際社會的肯認)。
文化法是國家保護文化權利、規范文化現象的一切法律規范之總和。文化法廣泛涉及憲法、行政法以及私法規則,從而表現出明顯的綜合性特征,也被某些學者歸入社會法的范疇。⑥同時,作為文化法的規范對象閾,“文化”是一個外延范圍廣泛、甚至難以厘定的綜合性現象,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或地區制定統一的文化法典,而大都針對具體的文化部門進行單獨立法,如文化遺產法、文化促進法、博物館與圖書館法、電影法以及著作權法等。可以肯定,統一的文化法典的制定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而本文所謂“文化法”,所指也是各種相關規范的總和,文化法基本原則就體現在所有這些規范的制定與實施過程中。
⑤ 肖金明:《文化法的定位、原則與體系》,載《法學論壇》2012年第1期,第28頁。
⑥ 前引⑤,第26頁。
⑦ 莫紀宏:《論文化權利的憲法保護》,載《法學論壇》2012年第1期。
一、文化自由:文化法第一原則
文化自由權是公民從事一切文化活動的前提、基礎,其實現還影響著文化產業的發展,所以,文化法最基本的法益目標就是要確保公民不受妨礙地從事一切文化活動。這就是文化自由(freedom of culture)原則,它是文化法律實踐的第一原則。保護文化自由權的深層法理基礎是尊重人、尤其是“文化人”全面發展的需要以及文化活動的自身規律;其規范依據則是基本法以及國際人權公約的規定。
不少學者對文化權利進行了深入探討,但鮮有人討論文化自由。其實,就學者們所廣泛展開的論述而言,文化自由已被默示為文化權利最基礎的部分,文化法的首要目的即是保護這種自由。比如,我國學者稱,“公民所享有的文化權利內容極其廣泛”,“通常包括公民個人的表現自由、創作自由、發表意見的自由、追求美感和精神愉悅的自由、從事科學研究的自由、充分發揮個人精神人格力量的自由、宗教信仰自由、語言文字自由、文化娛樂的自由,等等”。⑦筆者認為,該論者所列舉的這些權利內容應該被稱為文化自由,而不宜使用寬泛的文化權利概念。對于不同的權利,國家往往要承擔不同的法律或道義責任,并采取不同的法律措施,或消極救濟、或積極促進等。而文化權利是一個范圍龐雜的權利集束,⑧無論就法理抑或法律實踐而言,區分文化自由與文化權利,尤其是在消極與積極的意義區分兩種不同的文化自由,有著至關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相反的,將文化領域的一切權利熔于一爐,甚至將知識產權包含其中,其理論與實踐意義并不太大。
按照一般權利哲學,自由權包括消極自由和積極自由,與之對應,文化自由權可分為兩個方面:第一,法律應承認并保護公民的文化自由,并明定救濟措施,使其免遭來自他人、包括公權力的干預;第二,政府應該采取積極措施,甚至提供各種物質條件,使公民的文化自由權得到現實的、充分的實現。而本文所謂“文化自由原則”,僅就前者即消極性自由而論。對于積極意義上的文化自由與權利在文化法上的地位,則另作討論。
在規范對象上,文化自由權的范圍與公民文化活動的內容等同,也就是說,公民在事實上可以從事的一切文化活動都屬于文化自由權的法律范圍,應受保護。參照有關論述以及文化實踐,消極意義上的文化自由權大致包括:創作自由、表演自由、傳播自由、文化信息與成果獲取自由、文化結社自由等。
就主體而言,文化自由首先且根本上是屬于自然人享有的權利;同時,為了充分保障、實現自然人的文化自由,法律也將該自由權賦予法人或其他組織。也就是說,承認各類組織的文化自由是為了實現自然人的文化自由利益。
本文視文化自由為文化法的第一原則,顯示出文化自由在文化法益中所占據的至上地位。因為文化自由屬于基本人權,⑨無論文化法要確保、促進的權利和利益有多少類型、多么重要,而文化自由始終是其中最為核心的權利。對于文化領域其他權利、利益的實現,文化自由發揮著基礎性門檻的作用,比如,文化產業的繁榮、文化多樣性的實現,乃至著作權利益的實現等,都需要以文化自由為前提。在文化大發展、文化全球化的今天,國家以及國際社會雖有必要對文化產業和市場做出規制,進行傾向性引導,也有必要對公共文化事業提供資助、扶持,但一切消極或積極性的干預或給付行為均不得違反文化自由的基本原則。
⑧ 在很多論者眼里,文化權利不僅包括積極與消極意義上的基本權利,甚至還包含了財產意義上的知識產權。比如,有學者認為,文化權利包括參加文化生活的權利;享有文化的權利;自由創造文化和獲益于文化的權利;對本人作品的精神和物質利益享受保護的權利;進行文化合作的權利(參見黃曉燕:《國際人權法視野下文化權利的考量與辨析》,載《政法論壇》2013年第3期);有學者將文化權利歸納為四種:享受文化成果的權利、參與文化活動的權利、開展文化創造的權利以及對個人創造所生利益享受保護權,即文化發展權、文化創造權、享受文化成果權和文化認同權(參見藝衡、任瑤、楊立青:《文化權利:回溯與解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國際上,曾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官員的雅努茲·西莫尼迪斯將文化權利概括為受教育的權利、文化認同權、文化信息權、參與文化生活的權利、文化創造權、享受科學進步的權利、保護作者物質和精神利益的權利、國際文化合作的權利(參見[波蘭]雅努茲·西莫尼迪斯:《文化權利:一種被忽視的人權》,載《國際社會科學雜志》1999年第4期)。
⑨ 《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已將文化權利規定為人權類型之一,但國際人權學界對此意見不一。筆者認為,就每個自然人都享有的文化自由、以及與之緊密相關的表達自由、宗教自由等而言,文化自由權理當屬于基本人權,就此應無爭議。
國際規范性文件為此提供了注腳。2001年聯合國通過的《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下文簡稱《文化多樣性宣言》)第5條明確規定,文化權利(Cultural rights)“是人權的組成部分,它是普遍的、不可分割的和相互依存的”,“所有人都有權以其選擇的語言、特別是用其母語來表達自己、創作并傳播自己的作品”,“在尊重人權和基本自由的情況下,所有人都有權參與他們選擇的文化生活,從事其文化實踐”。可以看出,這里所謂文化權利正是文化自由的權利,即一種免于妨礙的消極性自由權。然后,2005年《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下文簡稱《文化多樣性公約》)將文化自由權視為保護和促進多樣性的前提,并將“尊重人權和基本自由的原則”規定為公約的第一指導原則,凸顯了文化自由的基礎性地位。該公約序言指出,“文化多樣性因思想的自由傳遞而加強,并因文化間的不斷交流與互動而得到滋養”,“思想、表達與信息自由,以及媒體多樣性,使文化表達得以在社會上繁榮發展”;其第2條規定,“只有確保人權,以及表達、信息和交流等基本自由,并確保個人可以選擇文化表現形式,才能保護和促進文化多樣性。任何人都不得援引本公約的規定侵犯《世界人權宣言》規定的或受到國際法保障的人權和基本自由或限制其適用范圍。”
而《世界人權宣言》是最早要求將文化自由作為一項基本人權加以確認的。其第27條第1款規定,“人人有權自由參與社會的文化生活,享受藝術,并分享科學進步及其所生利益。”其后,更具規范效力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5條第1款做出相同規定:“締約各國承認,人人有權(1)參與文化生活;(2)享受科學進步及其應用所產生的利益”;該條第3款又規定,“締約各國保證,尊重科研和創造活動所不可缺少的自由。” 可以說,以《世界人權宣言》為基礎的國際人權約法已將文化自由權的保護作為一項人人普遍享有、平等保護的基本人權,受到世界范圍的普遍認可。
文化自由也已經成為大多數國家憲法上的基本權利。在國內法上,通常認為, 1919 年德國魏瑪憲法最先確認了文化自由權的保護,其第 142 條規定,德國人民享有“藝術、科學及其學理的自由”,國家應予保護并培植。同時,第118 條規定,公民有用語言、文字、印刷、圖書或其他方法,自由發表其意見的權利。晚近時期的憲法規定可見1982 年的《葡萄牙共和國憲法》,它全面而系統地肯定了文化權利作為基本權利的地位。其第42 條規定了“文化創造的自由”,即“思想、藝術與科學創作自由”,其中包括進行科學研究和發明的權利,創作和發表文學藝術作品的權利。我國《憲法》第47 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進行科學研究、文學藝術創作和其他文化活動的自由。”
另外,文化自由還可以通過其他自由權得到保護,這就是所謂文化自由與其他自由權的交叉與競合。各國憲法以及國際人權約法規定的表達自由為文化自由的實現提供了保障。如《世界人權宣言》第19條規定,“人人有權享有主張和發表意見的自由;此項權利包括持有主張而不受干涉的自由,和通過任何媒介和不論國界尋求、接受和傳遞消息和思想的自由”。《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9條有關表達自由的表述更能凸顯文化自由的特征: “包括尋求、接受和傳遞各種消息和思想的自由,而不論國界,也不論口頭的、書寫的、印刷的、采取藝術形式的、或通過他所選擇的任何其他媒介。”此處,“書寫的、印刷的、采取藝術形式的、或通過他所選擇的任何其他媒介”本身即是文化的構成方式。
文化自由與表達自由的關系不難理解。表達可以采取任何方式,從口頭到外在物質性媒介;而以“書寫的、印刷的、采取藝術形式的、或通過他所選擇的任何其他媒介”進行表達,其結果往往形成文化成果,即各類文藝作品及其表演。所以說,文化是表達的外在方式或產物,表達自由意味著文化自由,反之亦然。可以說,在一定意義上,文化是表達的下位概念,而文化自由亦即表達自由的重要部分。
同樣地,憲法和公約有關思想、良心和宗教以及教育自由的規定,也都可以作為文化自由的輔助性保障。
“非歧視原則(non discrimination)”是文化自由原則的一種表現形式。該原則禁止一切意義上的文化歧視(包括來自政府的歧視性待遇),如歧視少數族群文化、在政治或經濟上對某些文化內容或形式采取不公平立場等。
“依法規制原則(governance by law)”是文化自由原則的另一種形式。在現代法治國家,國家不得任意限制公民的文化自由,所以,歷史上曾經常見的文化控制已經罕見于現代法治社會。《德國基本法》第5條在規定“出版自由及廣播與電影之報導自由應保障之”的同時,規定“檢查制度不得設置”。但是,現代國家并非不能對文化活動實施任何規制行為,但須嚴格依法進行,并符合必要性條件,包括為了保護他人權益如人格權、保護公共利益如國家安全與社會公德等。《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9條第3款是這方面的代表性規范,其中規定,對于表達自由的限制,“只應由法律規定并為下列條件所必需:(1)尊重他人的權利或名譽;(2)保障國家安全或公共秩序,或公共衛生或道德”。
二、切實、公平享用原則
國家要保證、并在必要情況下促進全體公民切實并公平地參與文化生活、享用文化利益,這就是文化法上的切實公平享用(actual and equitable access)原則,其中包括兩個層面:切實享用即享用文化的權利和自由不只是法律上的可能,而且也是現實中的事實;所謂公平享用是指,包括所有地區與階層、所有經濟與生理狀態的公民,都能夠平等地、無差別地參與文化生活、享用文化利益。而切實與公平的文化享用都需要政府承擔起積極作為的義務。
上文所述文化自由屬于一種消極性權利,他人和政府不得妨礙、政府必須依法保護公民自由參與文化活動;而人人切實并公平享用文化則具有積極權利(positive right)的意味,因為政府應該為此負有積極義務(positive duty),采取積極的法律和措施,促使每個公民能夠實際地享有文化利益;對于文化活動中的弱勢群體,政府還需采取必要的差別措施,幫助其平等地、無差異地享用文化利益。⑩
⑩ 西方人權學者們認為,“對公民權利來說,主要強調的是免受國家干預的自由;對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來說,考慮的主要因素是訴求國家對有關權利的保護和幫助”。這種區分似是而非。筆者認為,兩種意義上的文化權利都是存在的,或者說,文化權利包含這兩方面的法律效力。參見國際人權法教程項目組編寫:《國際人權法教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8頁。
B11 政府“實現”積極權利的義務表現為兩種方式,即協助和直接提供。參見前引⑩國際人權法教程項目組編寫書,第6頁。
B12 張千帆:《西方憲政體系》(下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1頁。
傳統政治哲學與法學理論對消極自由和積極權利做出區分,目的在于強調消極自由的重要性,避免公權力的積極作為損害到公民的基本自由。依據此種法理,消極意義上的文化自由以及相關的表達自由保護等被奉為至上,國家不得采取任何措施干預公民的文化活動自由,同時,國家也沒有義務促進文化活動。所以,較早時期的國內憲法很少為國家規定積極實現文化權利的義務,更沒有規定促進文化產業發展的國家責任,如美國、法國憲法等。
但在現代社會,由于社會與經濟發展的復雜性,人們逐漸認識到,為了讓所有人能夠切實而公平地享受其基本權利,在防止政府干預公民自由的同時,應該讓政府承擔其積極作為的義務,滿足公民實現其基本權利的需要。這正是第二代人權即經濟、社會與文化權利得到廣泛認可的社會背景。1966年通過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5條第1款規定了文化自由權之后,第2款規定,“締約各國為充分實現這一權利而采取的步驟應包括為保存、發展和傳播科學和文化所必需的步驟”,第4款又規定,“締約各國認識到鼓勵和發展科學與文化方面的國際接觸和合作的好處”。
按照人權學者提出的人權實現方式,國家承擔的人權義務包括四個方面,即尊重(respect)、保護(protect)、滿足(fulfill)或確保(ensure)、促進(promote)。如果說上述文化自由原則要求國家承擔起尊重并保護公民自由從事文化活動的義務,切實公平享用原則就對國家科以確保和促進的義務,即國家應采取必要措施,促進文化權利的充分實現。B11由此,隨著文化權利被國際社會接受為一項基本人權,在當代法律實踐與文化政策背景下,為了確保和促進公眾文化權利的實現,國家被賦予了積極的文化義務,從而為文化法實踐提出原則性要求,即遵循文化產業促進原則、文化多樣性原則等。
一般認為,魏瑪憲法已經涉及文化事業發展中的國家義務,其第142條規定,“國家應保障對學術研究的保護與支持”,為國家承擔文化義務奠定了基礎。德國聯邦憲政法院的解釋認為,《德國基本法》第5條為科學和藝術自由規定了正面客觀權利,德國政府因此有責任保證并維持科學和藝術繁榮的環境。B12到了晚近時期,受世界人權運動的影響,新誕生的憲法大都規定了促進文化的條款。比如,1978年《西班牙憲法》序言規定,“推動文化和經濟的進步以保證所有人良好的生活質量”,其“公民權利與義務”標題下的第44條規定,“公共權力推動并監督所有人有接觸文化的權利”、“公共權力為總體利益促進科學和科學技術研究”。1982 年《葡萄牙憲法》尤為突出,其第9條規定的國家任務包括“通過經濟與社會結構的改造與現代化,……有效實現經濟、杜會、文化與環境權利”,它設立專門一節“文化方面的權利與義務”,規定“與媒體、文化協會與基金會、文化娛樂機構、文化遺產組織、居民組織和其他文化機構合作,促進文化民主化,鼓勵并確保全體公民享用文化娛樂與創造成果”(第73條)。
我國《憲法》在文化方面著墨頗多,以多個條款表明國家負有確保、促進公民切實、公平地享用文化利益的義務。比如,“國家……逐步改善人民的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第14條);“國家發展社會主義的教育事業,提高全國人民的科學文化水平”(第19條);“國家發展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文學藝術事業、新聞廣播電視事業、出版發行事業、圖書館博物館文化館和其他文化事業,開展群眾性的文化活動”(第22條);“國家對于從事教育、科學、技術、文學、藝術和其他文化事業的公民的有益于人民的創造性工作,給以鼓勵和幫助”(第47 條)。
在實踐中,無論憲法是否包含明確的義務規定,各國經常采取各類積極措施,以切實保障公民文化權利的實現。這些措施大致包括兩大類,即提供文化服務和促進文化產業,其中,政府直接創辦或資助、具有非營利性的公共文化機構與設施常被我們稱為文化事業;而營利性文化機構、文化的市場供應則多被我們稱為文化產業(本文另作闡述)。無論是對文化事業還是文化產業,各國為了依法進行常態化提供或支持,大都制定了相關法律以作為保障。
“公共文化服務是實現公民基本文化權益的主要途徑”,“被視為政府公共服務的一部分,是政府主導、社會參與形成的滿足公眾文化需求、保障公眾文化權益的各種公益性文化機構及服務的總和”。B13作為公共文化服務的核心載體,各國均通過政府創辦或出資,設立了各種各樣的文化設施,由廣大民眾免費或低價享用。這些設施主要包括公共圖書館、博物館、各類文化館、科技館、劇院,以及公共電臺、電視臺等。不少國家專門制定公共圖書館法、博物館法或文化基金法等。
在西方,法國是采取政府直接資助公共文化事業的代表,它所采取的政策模式被稱為政府主導、文化政策中心型。B14近代法國之所以被稱為西方文化的中心,得益于法國政府對文化事業的全面資助。比如,1660年—1680年間,路易十四相繼創立舞蹈學院、掛毯制作坊、銘文經石學院、繪畫和雕塑學院、科學院、巴黎天文臺、音樂學院、建筑學院、巴黎喜劇院等國家資助和管理的文化機構。B151959年,現代法國成立文化事務部,職責是“使最大多數法國人能夠獲得人類、尤其是法國的文化杰作,確保他們對我國文化遺產的興趣,支助精神創造以及使之豐富充實的藝術作品”。B16 為此,法國政府制定了一系列促進文化成果享用的政策。比如,在“文化遺產日”,博物館等文化設施免費向公眾開放;法國各地都建有公共圖書館,居民可免費借閱,臨時居住的外國人也可辦證借閱館內藏品。B17
而在文化領域貫徹自由主義的美國政府主要以間接方式資助非營利性的文化事業。1965年,美國通過《藝術與人文基金法(National Foundation on the Arts and the Humanities Act)》,創立國家藝術基金會與國家人文基金會,成為美國政府資助文化藝術的主要渠道;同時,美國較多地依靠對非營利性文化機構的稅收政策來間接支持文化事業。
B13 夏潔秋:《文化政策與公共文化服務建構》,載《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
B14 根據日本學者的研究,國際上促進文化產業發展的典型模式有三種:第一種是以美國為代表的民間主導和產業政策中心型,第二種是以法國為代表的政府主導和文化政策中心型,第三種是以韓國為代表的政府主導和產業政策中心型。參見中國社科院文化研究中心文化產業促進法立法研究課題組:《“促進法”視角中的文化產業概念》,載《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8年5月8日第7版。
B15 參見田珊珊:《法國的文化政策:一個基于民族文化視角的研究》,載《法國研究》2010年第2期。
B16 1959年7月法國政府令 (Decree n° 59-889, of 24 July 1959) ,該法令被稱為“(文化部)創建令(founding decree)”。
B17 劉志華、劉慧:《基于效率的文化軟實力研究:國外經驗及借鑒》,載《理論與現代化》2008年第2期。
B18 參見 Council of Europe/ERICarts: Compendium of Cultural Policies and Trends in Europe, 14th edition 2013, available from World Wide Web: 〈http:// www.culturalpolicies.net〉. ISSN: 2222-7334.
B19 王海冬:《法國的文化政策及對中國的歷史啟示》,載《上海財經大學學報》2011年第5期。
B20 前引B12。
公平享用原則是平等權在文化領域的體現,它要求國家在提供公共文化服務時要做到人人平等。然而,由于客觀存在的主體差異,如不同公民因地區、種族、貧富以及知識狀況等差別,導致某些公民參與文化活動、享用文化利益的主觀能力與客觀條件不足,使其無法像其他公民那樣切實享用文化利益,國家便有責任以法律或政策手段予以幫助。1960年代,法國文化部建立之后,便采取了所謂“文化民主化(cultural democratisation)”政策:使法國公民廣泛獲取優秀文化與文藝杰作。B18針對法國重要文化設施多集中于巴黎的現狀,當代法國政府實施“文化分散(Cultural decentralisation)”政策,將文化資金、設施等分散到各地,1990 年代中期以來尤其如此。希拉克1995 年上任總統后不久即宣布,在他任職期間,不再在巴黎開工大型文化工程,文化部也宣布,此后10 年政府文化投資的2/3用于外省,重要文化設施大部分建于外省。分散政策的目標是要實現三個平衡:巴黎與外省的平衡、城市與農村的平衡、市區和郊區的平衡。B19德國政策要求政府平等保護各類藝術,禁止區別對待;憲政法院指出,“藝術與科學的園林之樹,必須具備同樣機會以開花結果”。B20
我國《憲法》規定,“國家根據各少數民族的特點和需要,幫助各少數民族地區加速經濟和文化的發展”(第4條)。我國臺灣地區“文化創意產業促進法”專門為特殊群體的文化享用創造了特殊法律機制,這包括:“政府應于高級中等以下學校提供美學及文化創意欣賞課程,并辦理相關教學活動”(第13條),“中央主管機關得編列預算補助學生觀賞藝文展演,并得發放藝文體驗券”(第14條),營利性單位為弱勢團體捐贈者、為偏遠地區文化創意活動而捐贈者,可享受稅收優惠(第26條)。
為了實現文化事業大發展,我國于2012年頒布的《國家“十二五”時期文化改革發展規劃綱要》正是本著切實、公平享用這一原則,提出了構建公共文化服務體系的目標,即“按照公益性、基本性、均等性、便利性的要求,以公共財政為支撐,以公益性文化單位為骨干,以全體人民為服務對象,以保障人民群眾看電視、聽廣播、讀書看報、進行公共文化鑒賞、參與公共文化活動等基本文化權益為主要內容,完善覆蓋城鄉、結構合理、功能健全、實用高效的公共文化服務體系”;其實現方式包括“加強文化館……等公共文化服務設施……建設并完善向社會免費開放服務”。
另外,作為特殊法律領域,著作權制度的設計也體現了公平享用原則。其主要表現是,各國法律和國際公約都為特殊群體的文化享用規定了著作權限制制度。比如,為確保殘疾人士的文化享用,《歐盟信息社會著作權指令》序言要求,“在任何情況下都很重要的是,成員國要采取必要措施,為遭遇殘疾的人士提供享用作品的便利”。依照美國著作權法,復制或發行已經出版的非戲劇性文字作品,如果是以特殊格式復制或錄制,專門為盲人或其他殘疾人所使用,則不構成侵權。B21這一例外規定只適用于“其首要任務是為盲人或其他殘疾人提供涉及培訓、教育或適應性閱讀或信息獲取特殊服務的非營利機構或政府部門”。B22我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也規定,以盲人能夠感知的獨特方式向盲人提供已經發表的文字作品,只要非以營利為目的,就屬于合理使用,無需經過授權或支付費用。
一些國家的著作權法還就少數族群規定了必要的文化差異政策。如我國《著作權法》第22條規定,將中國公民或者組織已經發表的以漢語創作的作品翻譯成我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字作品,在國內出版發行的,屬于合理使用,無需經過授權、不必支付費用。
三、文化產業促進原則
為了切實而公平地實現公民的文化權利,在提供公共文化服務的同時,現代國家采取各種法律與政策措施,促進文化產業的繁榮發展。這便是文化產業促進原則(promotion of culture industries),即國家通過法律或政策措施,積極推動文化產業的發展和文化市場繁榮。顯然,促進文化產業原則屬于切實而公平享用原則的衍生性原則、工具性原則。
B21 《美國法典》第17編第121條。
B22 《美國法典》第17編第121條(d)。
B23 《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第4條。
B24 參見郭玉軍、李華成:《國際文化產業財政資助法律制度及其對中國的啟示》,載《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3 年第1期。
B25 前引B18。
B26 朱曉云:《法國文化數字化有大動作以7.5億歐元投資未來》,載《中國文化報》2010年9月30日。
文化發展與繁榮既包括文化表現形式的多樣性,也包括全面提高文化成果、文化設施質量與數量,公民參與文化生活的人數、次數與積極性以及文化產業規模與產值等。由于國家直接提供公共文化服務的能力有限,文化產品與服務的市場供應便成為滿足公眾文化需求的重要源頭。“‘文化產業(Cultural industries)是指生產和發行……文化產品或服務的產業” ,B23具有投資性、營利性。為達到文化產品與服務的市場供應最大與最優化,國家有必要對文化產業采取多種多樣的輔助性促進措施,尤以財政資助措施為普遍采用的方式。其中,財政收入階段的資助形式包括優惠稅制、豁免國有資產收益、免除部分行政費用等,包括所得稅、營業稅和增值稅在內的稅收優惠是最主要的;財政支出領域主要通過專項資金來實現資助,比如在歐洲國家,專項資金主要包括文化產業投資基金、融資擔保基金、獎勵基金以及海外市場拓展基金等。B24
按照法國2012年2012—776號政府令第1條,文化部職責之一就是要“為了文化遺產的創造和傳播,促進文化產業、新技術發展,推動文化數字內容與服務”。法國在促進文化產業方面采取的直接性措施包括:稅收激勵——對媒體、圖書、廣播電影和錄音業減少增值稅;電影和視頻游戲的課稅減免;建立國家圖書中心、國家電影中心和國家流行音樂中心,通過稅額再分配機制支持相關產業;對小微企業進行特別資助;1981年實施圖書定價制度,并推廣至數字圖書(2011)。B25進入數字化時代,法國政府的舉動令世界文化界矚目。2010年9月,法國文化部宣布,法國將正式啟動“文化、科學和教育內容數字化”工程,總預算為7.5億歐元,75%用于項目投資,25%用于資助部分科研計劃。B26為促進電影產業,德國專門制定《聯邦電影促進法(Federal Film Promotion Act)》,并設立電影促進中心(Film Promotion Agency),任務是“為促進德國電影,也為完善德國電影經濟結構”提供措施,全面支持德國電影的利益。該中心2005年用于電影制作等活動的經費達7.74千萬歐元。同時,德國電影還受到聯邦文化與媒體事務委員的支持,后者每年為德國電影獎以及電影制作等投入1.3億歐元。即使是在發達國家瑞士,雖然各方對于文化的國家支助一直存有爭論,最近幾年卻也日益認識到文化產業促進的意義,并于2012年開始實施《聯邦文化促進法(Federal Law of Cultural Promotion)》。B27
與法國等大陸法系的文化政策不同,美國在文化產業支助方面采取了民間主導、產業政策中心型模式。對于營利性文化產業,美國政府并不采取特殊政策;但對于非營利性文化生產與服務機構如藝術表演團體、博物館與圖書館等,除了少量的引導性資助外,主要借助稅收政策達到間接資助。比如,按照美國《聯邦稅法》,非營利性文藝團體和公共電臺電視臺等免征所得稅;同時,為非營利性文化機構提供贊助的納稅人可享受稅收減免優惠。B28
近年來,在國際社會日益注重文化產業發展、強調文化軟實力的潮流中,一些國家和地區制定專門的政策或法律,明確規定政府可以、應該采取一定的措施和手段,促進文化產業發展。其中尤為突出的是東亞地區通過立法,為文化產業的長足發展提供各種法律與政策基礎。韓國于1999年通過《文化內容產業振興基本法》,2002年又通過了《網絡數字內容產業發展法》,顯示了其促進文化產業的決心。
我國臺灣地區于2010年通過“文化創意產業促進法”,其明確的宗旨是促進文化創意產業之發展,建構具有豐富文化及創意內涵之社會環境,積極開發國內外市場(第1條)。為此,該法規定了促進文化產業的政府責任:政府應致力于發展文化創意產業,保障其發展所需經費;國家發展基金應撥付一定比例投資文化創意產業。該法還創設了一系列“協助及獎補助機制”,如獎勵或補助民間提供空間,設置文化展演設施(第16 條);主管機關應協調相關機構,建立文化企業投融資與信用保證機制,并提供優惠措施引導民間資金投入;鼓勵企業投資文化產業,促成跨領域經營策略與管理經驗之交流(第19條);協助文化企業塑造國際品牌形象、開拓國際市場(第20條);以出租、授權或其他方式,提供公有文化資產如其管理的圖書、史料、典藏文物或影音資料等(第21條)。
B27 前引B18。
B28 參見張慧娟:《美國文化產業政策及其對中國文化建設的啟示》,載中國知網博士學位論文全文數據庫:中共中央黨校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
B29 這部法令更為冗長的全稱是《通過授予作者及購買者就其已印刷成冊的圖書在一定時期內之權利以促進知識的法》(A Bill for the Encouragement of Learning by Vesting the Copies of Printed Books in the Authors, or Purchasers, of such Copies, during the Times therein Mentioned)。
B30 原文是“The Congress shall have Power……To promote the Progress of Science and useful Arts”,美國憲法第1條第8款第8項。
B31 參見吳漢東:《利弊之間:知識產權制度的政策科學分析》,載《法商研究》2006年第5期。
按照一般法理以及各國法律政策,著作權法的價值目標雖然具有多元性,如尊重作者的人格與財產利益等,但從宏觀上看,促進文化發展是其中至為突出的部分。著作權制度的基本邏輯在于,通過鼓勵作者創作與產業投入,達到文化產品與服務的社會最大化,即文化市場繁榮。這一理念一直得到各國法律的貫徹,成為人類已實行300多年的著作權法律實踐的基礎。比如,世界第一部現代著作權法即1710年英國安妮女王令的實際名稱就是《知識促進法》。B291787年誕生的美國憲法包含一個著作權條款(Copyright Clause),依其規定,著作權保護的目的是“促進科學和實用性藝文之進步” 。B30如今,我國《著作權法》開宗明義地指出,著作權立法的目的在于鼓勵作品的創作和傳播,促進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第1條)。基于此,知識產權法學者往往將著作權法視為國家文化產業促進政策的法律實現方式之一。B31
不過,促進文化產業只是文化法上的一種工具性原則,即以此達到其他原則的實現。由于文化產業化本質上被認為具有反文化的傾向,故必須注意該原則與其他原則之關系。
四、文化多樣性原則
隨著2001年《文化多樣性宣言》和2005年《文化多樣性公約》的通過,文化多樣性已經成為國際社會之共識。如今,無論國際與國內層面,文化多樣性都已經成為文化規范與政策活動的重要原則。在這里,筆者主要從國內文化法律實踐的角度論及文化多樣性的意義及其適用中需要注意的問題。
按照國際公約,文化多樣性是“指各個群體和社會用以表達其文化的多種不同的形式”,它“不僅體現于人類文化遺產通過多種文化表現形式得以表達、弘揚和傳承的多樣方法,也體現于用各種手段和技術進行藝術創作、生產、傳播、銷售和消費的多種方式”。B32文化人類學有關文化和文化多樣性有著多層次、多角度的闡釋,B33筆者認為,就文化法律實踐的角度言之,文化多樣性應該是以文學藝術作品或產品、表演或其他行為為基礎載體的各種文化現象之表現形式、思想觀念等所具有的差異性、個性化的群體特征。基于此,保護文化多樣性,就是要承認、尊重每個人、每個群體有權以任何方式、尤其是以其所屬傳統的語言文字與藝術形式、風格表達他們的思想、情感與價值觀;同時,國家有義務以法律措施保護并促進這種權利的實現。這樣,在對文化事業和文化產業進行法律規范的領域,范圍廣泛的文化多樣性可以通過文學藝術現象與活動方式的多樣性得到實現。
關于文化多樣性的意義,人類學者指出,“文化的歧異多端是一項極其重要的人類資源。一旦去除了文化的差異, 出現了一個一致的世界文化——雖然若干政治整合的問題得以解決——就可能會剝奪人類一切智慧和理想的源泉”。B34國際規范文件有著相同的認識。文化多樣性公約序言指出,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的規定性特征”,它“構成了人類的共同遺產,應該為全人類的利益而受到珍愛和保存”,它“創造了豐富多彩的世界,增加選擇之范圍、滋養人類之能力和價值觀,因而成為各社區、民族和國家持續發展的主要源泉”,它“系地方、國家和國際層面之和平與安全所不可或缺”,它“對于充分實現《世界人權宣言》和其他公認的文書所主張的人權和基本自由”具有重要的意義,也“是讓個人和民族得以表達并與他人分享思想和價值觀的重要因素”。
自有人類以來,全球文化的本來面目就是豐富多彩的,文化多樣性也不存在任何問題,也不曾指望法律保護。但是,隨著文化產業的全球化擴張,人類文化面臨著趨同化、單一化的危險,原本如此的文化多樣性便成為了一個緊迫的問題。這便是文化多樣性最直接的現實出發點。“文化的多樣性確認了各種文化之間是平等的,沒有占統治地位的文化”。B35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助理總干事漢斯·道維勒稱,“自1945 年成立至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始終擁護我們所謂的‘具有成效的文化多樣性,并且提供激發文化多樣性的方法和途徑”。B362001年和2005年先后通過的《文化多樣性宣言》和《文化多樣性公約》最具標志性意義。
B32 《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第4條。
B33 《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所理解的文化是一個外延寬泛的概念,其序言指出,“應把文化視為某個社會或某個社會群體特有的精神與物質,智力與情感方面的不同特點之總和;除了文學和藝術外,文化還包括生活方式、共處的方式、價值觀體系、傳統和信仰”。無論是《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還是《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它們的宗旨并非就各國文化事業或文化產業方面的法律實踐做出協調,而是要在范圍更大的文化、價值觀等方面達成相互尊重、寬容和共識。
B34 [美] 羅杰·M.基辛:《當代文化人類學概要》,北晨譯,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第283頁。
B35 肖云上:《法國為什么要實行文化保護主義》,載《法國研究》2000年第1期,第101頁。
B36 [德]漢斯·道維勒:《文化多樣性與新人文主義》,載《聯合時報》2012年10月26日第5 版;吳漢東:《文化多樣性的主權、人權與私權分析》,載《法學研究》2007年第6期。
B37 單世聯:《全球化時代的文化多樣性》,載《天津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
在國際上,為推進文化多樣性最著力的國家當屬一向重視文化建設的法國。除了貿易利益上的考慮,法國的重要動機是阻止美國文化產業的國際擴張及其帶來的文化趨同甚至“文化侵略”。因為即使在曾經的西方文化之都法國,來自美國的電影、音樂和電視節目已經占據了大半江山。早在1993 年烏拉圭回合多邊貿易談判時, 針對美國提出的開放文化市場的要求,法國提出“文化例外(cultural exception)”政策,反對將文化產品與一般商品等同,自由流通。200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會上,法國進一步提出了“文化多樣性”原則。2003年第32 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會上,法國建議制定一項有關文化多樣性的國際公約。很快,法國的倡議逐漸獲得大多數國家的支持,直接推動了文化多樣性公約的誕生。
文化多樣性維護可依靠國家化的政策保護、本土化的自我意識、個體化的自由選擇等途徑,B37而最為有力、奏效的,還是由國家制定法律和政策。這也是文化多樣性公約得以出臺的旨歸所在。
保護文化多樣性,首要的是在各個文化體之間實現文化上的對等交流,并給予必要的政策支助。按照文化多樣性宣言第6條,要促進所有人享受到文化多樣性,因而,“務必使所有的文化都能表現自己、宣傳自己”;同時,像表達自由、傳媒多元化、語言多元化一樣,“藝術、科技知識(包括數字形式)的平等享有,以及所有文化都有利用表達和傳播手段的機會”,均是對文化多樣性的保證。在具體措施上,不同社會群體,包括少數民族和原住民的特殊情況和需求應該得到國家應有的重視;保護、促進創作者能夠從境內外獲取各種不同的文化形式;國家應確定國內面臨消亡、受到嚴重威脅、或需要緊急保護的文化表現形式,并給予保護以使之保留。B38
《文化多樣性公約》第1條在闡述文化多樣性指導原則時明確提出并界定了“公平享有原則(Principle of equitable access)”,即“平等享有全世界豐富多樣的文化表現形式……是增進文化多樣性、促進相互理解的要素”。同時,該條第3項規定的“所有文化同等尊嚴和尊重原則”則是公平原則的另一種體現:“保護與促進文化表達多樣性的前提是,承認包括少數民族和原住民的文化在內的所有文化,都具有同等尊嚴、受到同等尊重”。這樣,文化多樣性原則也內含著文化無歧視原則,即所有族群的所有文化形式與內容都應得到國家的同等尊重、保護和促進,不應有差別對待。
另一方面,文化遺產是歷史流傳的、具有滅失危險的人類文化成果,是人類文化多樣性的重要體現。早在有關文化多樣性國際宣言與公約出臺之前,人類已經為文化遺產保護進行了努力。按照《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那些罕見且無法替代的文化遺產對全世界人民都是很重要的(序言);有關國家有責任竭盡全力,最大限度地利用其資源,保存其國內文化遺產,并遺傳后代,必要時還須利用所能獲得的國際援助和合作(第4條)。可以說,文化遺產是文化多樣性的歷史之維,它旨在防止傳統文化邊緣化,并拯救某些面臨滅絕風險的文化形式。
B38 參見《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第5—8條。
B39 參見[愛爾蘭]肖恩·麥克布萊德主編:《多種聲音,一個世界》,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1年版。
如今,很多國家的憲法和法律都明確規定了有關文化多樣性以及文化遺產保護的國家義務。我國《憲法》規定,“國家保護名勝古跡、珍貴文物和其他重要歷史文化遺產”(第22條)。我國先后制定了《文物法》和《非物質文化遺產法》,以分別保護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我國臺灣地區將文化多樣性原則明確寫入了其“憲法”和法律。臺灣地區“憲法”第10條規定:“國家肯定多元文化,并積極維護發展原住民族語言及文化”。法律層面,臺灣地區“文化資產保存法”所明定的宗旨即在于“保存及活用文化資產,充實國民精神生活,發揚多元文化”。
廣泛的文化多樣性還應該包含媒體多元化(Media pluralism)和內容多樣性(content diversity),像促進文化產業一樣,國家乃至國際社會都應為此有所作為。1970年代,國際社會曾提出并討論“建立信息與傳播新秩序”,以維護國際間信息流通之平衡。B39國內層面上,法國政府特別重視全面性的文化多樣性建設,法國視聽監管委員會(Conseil supérieur de laudiovisuel, CSA)于2007年成立了一個負責多樣性的工作組和一個多樣性觀察室,幫助CSA負責媒體多樣性問題。CSA 每年都要就法國電視領域的多樣性問題向國會提出報告。2010年,法國電視界設立了法國電視多樣性獎(France Télévisions Prize for Diversity),獎勵三部相關主題的電視片。
值得關注的是,1988年加拿大通過《多元文化主義法案(Canadian Multiculturalism Act)》,是世界上第一部全面貫徹文化多樣性的國內立法。該法第3條明確宣稱加拿大國策是,“認可并促進如下觀念:文化多元主義反映了加拿大社會的文化與種族多樣性,并承認所有社會成員可自由保持、促進和分享其文化遺產”。
另外,人們還在國際法原則的基礎上提出了文化主權原則(cultural sovereignty),即各國政府有權對其境內文化事務做出決策、采取措施,其他國家和組織不得干預。在一般意義上,一個國家的政府對其境內一切事務享有主權,包括文化方面的決策與規制,所以說,文化主權原則的提出似乎顯得多余。其實,文化主權是一個具有特殊語境的概念,這就是在文化全球化背景下,為了阻止全球文化的趨同與單一化,抵御經濟優勢國家的“文化霸權”、“文化侵略”,人們在呼吁文化多樣性的同時,試圖借文化主權論,捍衛主權國家的文化自決,達到維護文化多樣性的目的。這樣,文化主權原則既賦予主權國家以文化權力,也使其負有文化義務。
國際社會兩個多樣性文件也為文化主權原則提供了最好的注腳。2001年《文化多樣性宣言》第10條間接表達了文化主權原則的基本理念:“面對目前世界上文化物品的流通和交換所存在的失衡現象,必須加強國際合作和國際團結,使所有國家,尤其是發展中國家和轉型期國家能夠開辦一些有活力、在本國和國際上都具有競爭力的文化產業。”到了2005年的《文化多樣性公約》,主權原則便被明確列為該公約的指導原則之一(第2條),并作出規定,根據《聯合國憲章》、國際法原則及國際公認的人權文書,各國擁有“制定和實施其文化政策、采取措施以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及加強國際合作的主權”(第5條)。
文化主權原則雖然是一個國際法概念,但這一原則的貫徹必將影響到國內的文化決策。一國政府可以為了維護本國文化多樣性生態,尤其是為了延續、弘揚境內民族藝術形式,可以采取各種必要措施,包括經濟措施、管制手段以及教育途徑等。比如,歐洲國家對電臺、電視臺的節目播放實行配額機制,以提高本地影視和音樂的播出份額。法國規定,電臺播放的歌曲中,法語音樂作品須占40 % 以上, 其中須有50 %是新作品或新秀作品, 40%的播出還須體現在收視高峰時段。也正是由于歐洲國家以文化主權原則規范、支助其國內文化,才使得全世界觀眾能在好萊塢之外看到完全不同風格的電影。
需要注意的是,文化主權原則的目的是為了促進本國民族藝術形式,進而促進文化多樣性。否則,如果一國濫用主權,采取文化強制,就有可能背離文化多樣性這一目標原則,甚至違背文化形式無歧視以及文化自由原則。
五、精神價值優先原則
文化屬于精神現象,具有超越產業經濟利益的精神價值,國家應承擔責任,為文化提供經濟資助,同時要防止文化的產業化損害文化的精神價值;在文化的精神價值與經濟利益發生沖突的情況下,應該優先實現前者。這就是文化法上的精神價值優先原則(priority of moral value),它同時也體現了文化特殊性原則。
歷史地看,所有國家、所有時期都曾基于文化對人類精神、道德層面的影響而規制文化。在專制時代,這種規制被稱為出版審查(censorship)。在現代法制時代,出版物審查固然已被取消,但人們都不會罔顧文化的精神與道德影響。只不過政府為精神價值而進行文化規制的方式、程度有了實質性變化,即更多采取正面引導、并以經濟手段激勵優秀文化;而對消極性文化現象,則依法采取事后追懲的方式。
文化的功能在于,通過信息的傳播與接受,讓人們獲取知識或獲得審美愉悅,最終發揮全面的社會功效,從真、美、善三個方面塑造人格、凝聚社會。可是,產業與經濟具有物質利益驅動性。而文化被產業化、成為一個經濟部門之后,難免被作為獲取物質利益的工具,并要服務經濟規律、市場規則,使其作為文化的本體功能和作用面臨弱化甚至瓦解的危險。對此種現象,20世紀初期的法蘭克福學派曾經做出尖銳的批判。
B40 參見[德] 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在我國,針對法蘭克福學派所使用的culture industry一詞,通常翻譯為“文化工業”。
B41 薛民、方晶剛:《法蘭克福學派“文化工業”理論述評》,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3期,第93頁。
1944年, 法蘭克福學派思想家霍克海默提出“文化產業(culture industry)”一詞,并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批判。B40在他們眼里,文化產業最突出的特點是造成文化的商品化、標準化。“商品化的藝術拜伏于交換關系下,被娛樂的光暈所籠罩,而娛樂工業又促使人們進入商品世界。商品拜物教體現為一種無生命的性感,這正是資本主義文化的幻景”。B41文化產業將文化納入商品交換的軌道,受市場規律支配,尊奉“消費至上”原則,并將娛樂消遣視為文化的主要價值;同時,標準化的文化產業按照一定的標準、程序,進行規模性文化產品復制。這樣,在文化產業背景下,文化產物不再是藝術品,而是一種精神快餐。文化所特有的精神價值、人文價值被消解,文化被整體性推向單調平庸。文化產業煽動人們的低級趣味,瓦解其豐富的想象與獨立的思維,最終造成現代人人格的片面化。可以說,依照法蘭克福學派主流的文化產業觀念,“憑借大眾傳媒、技術理性肆意橫行的大眾文化體現了技術的異化、文化藝術的異化和人的自我的異化”。B42
也許,文化產業幾十年的發展已證明法蘭克福學派的指責難免言辭過激,并且,現代社會已然無法否棄文化產業所具有的文化價值與經濟價值。但是,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無疑是文化經濟時代初期的一記警鐘:如果完全以產業經濟利益為核心,文化產業必將損害文化的本性,即其包括真、美、善在內的精神性價值。為此,我們在促進文化產業化發展的同時,必須時刻牢記法蘭克福學派的“危言”,對文化產業保持清醒的認識。一切經濟性數據,如文化商品之產量、文化產業貿易額等的增加,不等于文化繁榮,更不等于文學藝術質量的提高、或文化多樣性的實現,不等于民眾文化素質、教育水準的普遍提高。如果我們面對的只是一個以市場利潤為主要標準的文化界,我們得到的更多是粗制濫造、刺激感官、千篇一律的娛樂節目,而缺乏具有高度審美價值與教育意義的精神性作品。為了維護文化的精神性價值,克服產業化之弊,政府有義務采取積極措施,保持文化與產業之間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