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42年進西南聯大歷史系,1946年聯大結束離校,距今已近70年。聯大以大師眾多著稱,許多老師不僅學術上成就卓著,人格之高尚尤其令人崇敬。今天回憶起來,仍不禁令人向往之。僅舉數例,以寄思考。
童心未泯、博愛諸生的金岳霖
金岳霖先生1914年清華學校畢業后赴美留學,1921年獲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博士學位。隨后去英、德、法等國游學和做研究工作,1925年回國。先后在清華和西南聯大任教。他和許多愛國知識分子一樣,為了救中國而向西方學習。他不滿足于一門科學知識,而要掌握科學之科學,掌握建立和發展科學的正確方法,即哲學和邏輯。他在這方面下了很大工夫,把邏輯分析的方法運用于哲學研究。他所著的被商務印書館列為大學叢書的《邏輯》一書,在我國邏輯教學上起了重要作用。
金先生在聯大開邏輯課,是文法學院一年級新生的公共必修課,這是一個大班,以我入學的1942年為例,就有三百來人,金先生上課總戴個呢帽和一副眼鏡。汪曾祺校友在他的《金岳霖先生》一文中說,金先生戴的眼鏡是一片白、一片黑的。因為金先生眼睛不好,有一個眼睛畏光。這是他1939年上課時看到的情況。后來金先生到英國講學,眼睛治好了。1942年我聽金先生課時,就換成兩個鏡片都是茶色的,而不是一白一黑的魔鏡了。
金先生怕風。每次進教室,他都要根據氣溫的高低,把教室門或開或關,最反對只開一半。他說這樣風正好吹到講課人身上,他受不了。索性敞開,倒不會有邪風吹來。
金先生上課,有他自編的教材,但他并不照本宣科。因為同學們可以自己看。金先生上課有特點,不是一直講下去,而是講一陣停下來向同學提問。金先生非常關愛學生,總是循循善誘,十分親和。而且誰學得較好,他似乎心中有數,從來不叫一知半解或拙于辭令的人起來答問。因為大學生一般都二十來歲了,叫他站起來,卻回答不上問題,豈不難堪?商學系有個姓徐的女同學,人長得很美,有的同學戲稱她為蒙娜麗莎。她從來都應對自如,把問題回答得相當圓滿。金先生很滿意,總是笑吟吟地叫她坐下。
上邏輯課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金先生引《世說新語》上的故事發問。在原書第二章“言語”一節中,講了這么一件事:孔融十歲時,隨父親到洛陽。當時李膺(字元禮)有盛名。凡訪問他的都是一時俊杰或親朋好友才接待。孔融去拜訪李膺,自稱和他有親戚關系。李膺見他時問道:你和我有什么親?孔融回答:我的先人孔子與你的先人李耳(老子)有師生之誼,因此我和你是通家之好,怎么不是親戚呢?一個十歲的孩子講出這么個大道理,李膺和在座的一致稱奇。太中大夫陳韙后至,別人把孔融如何應對的話告訴他。陳韙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孔融聽了立即說:“想君小時,必當了了。”弄得陳韙十分尷尬。金先生問:從邏輯上說,孔融的話有沒有問題?大家七嘴八舌,大意是說,孔融的話不對。不對在哪里呢?陳韙說“大未必佳”,說的是或然而非必然。因此不能用“想君小時,必當了了”說明陳韙雖然是大人,但并不佳。如果陳韙說:“小時了了,大必不佳。”孔融再說:“想君小時,必當了了”就合乎邏輯了。對這個答案,金先生還比較滿意。說這個故事,是70多年前的舊話了。至今回憶起來,仿佛如在目前。說明金先生的教學方法很活,啟發學生自己思考,這比讓學生死背硬記老師的講義強多了。這也反映出聯大教學方式的一種特色。
金先生單身。他養了一只大斗雞,在別處我沒見過那么高大的公雞。每天吃飯時,大公雞就把脖子伸到桌上吃他的菜。金先生也不以為忤,依然怡怡如也。金先生喜歡孩子,當時教授很窮,但單身生活總還比較寬松。他常和小朋友比水果的大小,云南寶珠梨很有名。金先生買一堆來和小朋友比,如果小朋友的梨比金先生的大,金先生就把梨輸給小朋友;如果小朋友的梨小于金先生的,則不算輸,找大一些的再來比。這樣,往往是把金先生的梨輸光完事,最后以大人小孩都哈哈大笑來結束這場賽事。我說金先生童心未泯,這正反映金先生是一位非常純真、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
學問如海、自成一宗的雷海宗
雷先生清華學校高等科學畢業后赴美國芝加哥大學主修歷史,副科為哲學。1927年獲博士學位回國,曾在南京中央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任教。1932年起任清華大學教授,抗戰期間隨校西遷,勝利后又復員回清華。1952年調南開大學任教授,直到1962年因尿毒癥逝世,年方60歲。英年早逝,令人倍感痛惜。雷先生在聯大是深受愛戴和歡迎的老師。他博聞強記、博通今古、學貫中西。他在美國學的是西洋史,回國以后,他認為研究歷史應當兼通中外。從此夜以繼日地鉆研并撰寫中國通史,最后完成了六大冊《中國通史講義》。從他在聯大開的課也不難看出他的博學多能。他除了先與錢穆、吳晗、孫毓棠分別開過中國通史之外,還開過中國近代史、秦漢史、西洋中古史、西洋近古史、羅馬帝國制度史,還有西洋文化史、西洋史學史等。在歷史系先后任教的15名教授中,開課之多,無出其右者。他上課從來不帶片紙只字,但講到人名、地名、歷史年代的各種數字時,隨手板書,絕對準確無誤,可見他讀書之認真和記憶力之強。上他的課,絕對沒人會打瞌睡,不僅因為他聲音洪亮,更主要是因為他講課絕不是孤立地講某段歷史,而是與許多國際國內的背景相聯系,使你了解某些史實的同時,還了解為什么出現這些情況或問題。所以同學們戲稱他聲音如雷、學問如海、自成一宗。記得1944年下半年上課時,當天報紙上有一段火柴盒大的新聞,講美軍收復太平洋上一座被日本侵占的小島,名字我忘了,反正不是關島、中途島這樣有名的島嶼。他講這個小島的歷史沿革、戰略地位、美軍占領之后在軍事上的重要影響等等。最后他講學歷史、讀報,要聯系現實,洞察全局才有意義。一席話說得我們如醍醐灌頂,感佩之至。這不只是給我們講歷史,而是教我們怎么學習,怎么提高。這比韓愈說的“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又提高了一步。
雷先生是我們歷史系的主任,他不僅在學年開始時審閱學生的選課單并簽字,他對學生的學習成績和政治情況也很了解,這在兼系主任的名教授中是少有的。聯大有個規定:凡學生四年學習成績的總平均分數在85分以上的,可以不經考試,直接進北大、清華、南開的研究院讀研究生。1941年入學、1945年畢業的李曉同學符合這個條件,他去找雷先生說想進清華研究院。李曉是聯大左派學生的骨干分子,政治活動能力很強,1944年歷史系同學主辦的“歷史晚會”,李曉是組織者之一,并且是大會上通過的《國是宣言》的起草人,雷先生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中共黨員,但能確定他是積極的政治活動家,而不是適合研究史學的人才。他不直接拒絕李曉的要求,而是建議他不必讀研究生,可以準備參加清華每年的留美學生考試。李曉說,清華一年才招一個人去美國研究歷史,現在還有好幾位候選者,我還是想讀研,雷先生最后還是同意了。他不僅是聯大歷史系主任,同時還是清華的系主任,為了給清華培養研究人才,雷先生考慮選拔的人,是適合做政治工作還是做學術研究,也是他的職責所在。我說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明雷先生是很關心學生,很了解學生的。再舉一個我自己的例子:1945年我到云南建水縣私立建民中學教書,這是一個紅色學校,教師一部分是中共黨員,一部分是進步群眾。我是受地下黨的啟示去教書的。當時聯大有許多到昆明來考試未被錄取和沒有趕上考試等待第二年再考的青年,就住在聯大宿舍里。這些人生活很困難。我離開學校了,但貸金還有,還有飯吃。有的老同學勸我,先別休學,繼續拿貸金,讓個別生活特別困難的人可以吃我的貸金,能混多長時間就混多長。我同意了。我選了雷先生的“西洋中古史”,人既在外地,當然不可能來聽課。開學過了大概一個多月,有一天雷先生在課堂發問了:“胡邦定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見他來上課?”當場自然沒有人回答,課后就寫信告訴我這件事。于是我趕緊辦理休學手續,否則學籍都成問題了。這些說明,雷先生不僅是學者,而且是稱職的系
主任。
最后,我想用雷先生清華和聯大的得意門生、著名史學家何炳棣贊頌雷先生的一首詩,來結束這篇短文:千巖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
波濤。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沈從文
沈從文先生是中文系教授,我沒有選過他的課,但早就讀過他的小說,如《邊城》等,知道他是小學畢業后就在湘西從軍,當過司書之類的小催拔兒。他完全靠自學成才,靠手中一支筆來闖天下。可見他多么自強、自信。后來他開始發表小說,并受到胡適、郁達夫、徐志摩這些名人的關注與支持。適之先生還先后請他在北大和上海中國公學教書。這是在適之先生任北大文學院院長、中國公學校長的時候。由于這件事,我對適之先生特別敬佩,他不僅識人、愛才,而且敢于用人,敢于擔當。沈從文先生在聯大教過大一國文、中國小說史、現代中國文學和各體文習作,還有創作實習,這后兩門,我統稱它為教寫作。我把現代中國文學和各體文習作的上課時間抄下來,在與我選的課時間不沖突時,會有一搭無一搭地去旁聽一下。我不是想當作家,而是欽佩沈先生的為人。第一,像沈先生這樣只上過小學的教授,聯大沒有第二人;第二,沈先生上寫作課,不是講“文章作法”之類的空道理,而是就學生寫的東西加以指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有時他對學生習作的批語達上千字。這樣對學生的幫助很大,因為說的是你自己寫的東西的問題,印象特別深,而且往往能使你有舉一反三的收獲。我宿舍鄰床有一位中文系的同學,我常能看到沈先生對他的作文批下的意見,對我自己也很有幫助。
1988年,沈先生逝世后,他的妻妹張充和從美國電傳來一副挽詞,只有四句:“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言簡意賅,非常切合沈先生的一生。我見過有好幾篇紀念沈先生的文章,都用后面這八個字做標題,包括沈先生的得意弟子汪曾祺在內。我想來想去,找不出比它更貼切的話來表達,因而不避抄襲之嫌,就繼續沿用了。(編輯 楊 琳)
(作者是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常務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