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時安
1940年前后,當法西斯納粹在全歐洲到處瘋狂地迫害追殺猶太人的危難之際,上海,這座中國的城市,不顧一切,敞開了自己的胸懷,用溫暖的懷抱接納了二萬多流離失所的猶太難民。演繹了人類反法西斯戰爭中極為動人一幕。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70周年。作為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的開幕大戲,音樂劇《猶太人在上海》是恒源祥戲劇發展有限公司、上海文藝工作者和上海人民,獻給這個莊嚴歷史時刻的一瓣心香。
猶太難民,在全世界向他們關閉了命運大門之后,在上海找到了他們的第二家園,甚至在這兒誕生了405個新生命。誰都知道,這是一座藝術的富礦,藏著多少感人的細節和故事,上海提籃橋一帶至今保存的遺跡還在深情地講述著他們昨日的故事。這是一個真正散發著濃郁上海城市精神氣息的好題材。而且,上海學者潘光等的研究也深入精細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也不是沒有藝術家染指過,結果不是雷聲大雨點小,就是光打雷不下雨。生活是生活,藝術是藝術,二者雖然有聯系,但畢竟不是一回事。經常有精彩的生活被“藝術”搞得灰頭土臉慘不忍睹的事情發生。成功者只有殷雄的油畫《猶太人的上海方舟》。登上黃浦江岸的一刻,難民們像加萊義民紀念碑一般矗立著,有一種揪心的力量。如今在浦東的“宮”里靜靜地陳列著。
觀看音樂劇《猶太人在上海》,我期待有更大的藝術沖擊力。果然,大幕打開,在一片節奏慌亂急促充滿著驚恐的“RUN,RUN,RUN”的歌唱聲和近乎掙扎痙攣的舞蹈律動中,難民們踏上了背鄉離井的逃亡之路。緊接著,巨大的類似腳手架的框架式舞臺裝置,在太平洋波濤般轟鳴的旋律中,從舞臺的縱深緩慢而艱難地向我們壓過來。很快,難民們流浪漂泊的肉體在“噢,終于”的歌唱聲中,踏上了上海這片自己也在風中顫抖的土地。幾乎是在劇場的轉瞬片刻,《猶太人在上海》氣勢磅礴而又干凈利落,比巨幕電影還震撼人心地完成了從歐洲到上海的漫長顛簸輾轉,將絕望的驚恐、無助的掙扎,乃至登岸后依然在期待中保持著的遠離故土后的憂傷孤獨情緒立體而飽滿地呈現在了觀眾的面前。常說,好戲要有“虎頭”,《猶太人在上海》幾乎在大幕拉開的那一刻,就以其莊嚴的歷史品相燃起了我們期待的熱情。
女主人林亦蘭幾乎是在沒人關注的一角以難民登記者身份靜靜登場的。但她很快就以她的氣質感染了觀眾。在這位上海女知識青年的身上,奇妙而和諧地集合了中國女性的寬厚的仁道傳統和現代女性的人道主義理念、中國女性的溫情嫻雅和現代女性的自立果敢,就像旗袍和西裝先后穿在她身上都那么得體一樣。冥冥中,她和坐在劇場里的觀眾一起,有一種期盼。也正是在這種戲劇化的期盼中,男主角弗蘭克·斯特恩進入了我們的視野。他以他“海一樣憂傷的”眼神、孤獨迷惘的修長身影,以一曲“曾經所有的一切,像泡沫消融在海浪中”的內心獨白,打動、征服了我們的心。在“太陽照常升起”的合唱中,我們看到了小寧波和上海市民熱情敞開的胸懷。幾乎所有的人物都帶著各自的明明白白的前史,進入了特定的戲劇情境,而且奠定了全劇沉重憂傷悲壯的基調,開始了上海故事的國際講述。
音樂劇,在我看來是音樂歌舞包裝起來的敘事詩。它有戲劇的要素,但不同于情節復雜的戲劇敘事。它有抒情詩的要素,但抒情必須建立在情節流動過程中。《猶太人在上海》找到了一個核心的意象“微光”,它發自林亦蘭和所有難民周圍的上海市民的內心。有了這個抒情而富于詩意的意象,全劇就有了自己的靈魂有了自己的個性。在全劇上半部我們看到林亦蘭用這種大愛和人性的“微光”驅散了弗蘭克心頭的重重陰霾。她告訴弗蘭克,“每一天都是新的生活,每一天都是新的希望”,慢慢喚起了他心頭的暖意,他的“眼神微微發亮和初見時大不一樣”,露出了“微光”。處在生活夾縫里的上海市民顧阿姨、李先生、鞋匠小蘇北、爆米花人則用“微弱的爐火”,用最日常而充滿質感的市民生活,特別是中國人過年的喜慶溫暖,激勵著驚魂甫定的猶太人融入了上海社會。而微光的背后則是人類的共同價值的支撐:分享、給予和愛。上海,安置的不僅是流浪的肉體,更是他們精神的家園。如果說,第一幕,發自內心的微光最終融化了人與人、心與心、不同語言不同文化之間的疏離的云層和隔膜的堅冰的話,那么,第二幕我們終于看到林亦蘭和弗蘭克彼此心靈的微光在苦難中,在相互的支撐中,不斷接近,接近。幾乎在兩人每一次感情轉折之際,都有著或怦然心動,或刻骨銘心的詠嘆調式的抒情歌唱。在日本軍國主義者高壓脅迫下,他們不但一步一步在情感上走入對方的內心深處,而且一步一步走向共御日本軍國主義的最前線,一起冒著生命危險去炸毀生產軍火的工廠。同時,我們看到小寧波和無數的工人,反復高唱著,雖然我們是微光,我是一束微光……小寧波被罪惡子彈擊中后,依然用微弱的生命唱著“我就是那微光 想要擁抱那曙光”。讓浩浩蕩蕩的微光攏聚起來迸發出了無窮的力量。最后在弗蘭克引爆的轟鳴的爆炸聲浪中,即將告別人世的林亦蘭與弗蘭克生離死別之際,由微弱稚嫩的童聲、溫暖的女聲漸次進入,在漫天閃耀著微光的星斗下,雄渾的混聲合唱,再度莊嚴地唱起了微光的頌歌:“無論夜有多長/這無數微弱的光/積少成多/波瀾壯闊/你看那一條耀眼的銀河……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永遠不會凄涼/永遠不放棄/對自由的歌唱。”
全劇始終把宏大的歷史敘事和個人的情感敘事,把個人的命運和兩個民族苦難中的相濡以沫,扭結成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特別難能可貴的是,在全劇如此巨大的悲劇基調之下,編導始終沒有忘記對七歲猶太男孩雅各布的關注,他對媽媽的孩子式的思念,把肥皂留給媽媽的細節,還有上海市民日常生活場景結合劇情的適度展示,極大地豐滿了戲劇的主線。作為一部原創音樂劇,第一次演出,仍有一些可以商榷、修改的地方。但它莊嚴大氣的品相,微光里滲透的對上海和中國故事的關切,對人類共同價值、不同文化習俗語言的民族友好共處的思考,使它有了不俗的思想品位,令人想到音樂劇《悲慘世界》。而藝術上,幾乎調動音樂、舞蹈、舞美、燈光、服裝所有舞臺手段圍繞“微光”的意象所展開的將色彩壓縮到黑白灰的極簡化無色調處理,那種強大到不容置疑的有效控制和調度,使它具備了自己鮮明的藝術個性。非常期待看到它艱苦精加工后有更大提升的新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