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余久久


1936年,高慶奎的嗓子完全壞了。通過好幾家醫院的中外醫生診斷,他患的是“咽喉癌”,聲帶完全壞了,不能張開閉攏,聲音發不出來,說話的時候還有一點點沙啞的聲音,不過很費力氣。高慶奎輟演后,高派藝術一時之間在舞臺上消失了。他也是心灰意冷,終日沉醉大煙不能自拔。在1938年時,一個機會引起了他的注意,促使了他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那就是去中華戲曲專科學校任教。
1938年時,金仲蓀先生當任戲校校長。他久聞高慶奎大名,見高敗嗓后生活困頓,于是發出邀請,請其來學校任教。高慶奎本就熱心于公眾事業,再加上時至今日,既然自己不能再唱戲,還不如發揮余熱,弘揚高派。來到學校參觀之后,高慶奎更是喜歡。學校學生們朝氣蓬勃之感,激發了他的熱情,打開了他本來開闊的胸懷。所以他非常興奮,精神煥發。
在邀請高慶奎來戲校任職之時,學校已經為他選派了一位弟子,那就是李和曾。時任戲校老師的編劇翁偶虹向金校長建議,李和曾這么出色的音質,如果只是囿于生行流行的譚派或余派,并不足以發揮特質,不如宗高派,更能獨樹一幟。所以,李和曾得高慶奎為師,高慶奎入戲校任教,其實可說有翁偶虹之功,也是難得的機緣巧合。
高慶奎向李和曾傳授的第一出戲就是高派代表作《逍遙津》。翁偶虹對高慶奎不遺余力的授課精神大為贊賞,提到高慶奎向李和曾傳授《逍遙津》時“對于全劇之唱,不只‘父子們在宮院……一段字斟句酌,字字緊張,其他唱念微至一散一搖,也都如獅子搏兔般地全力教授。做,表,身段,尤為重視。”嚴師出高徒,李和曾高亢爽亮的嗓音在高慶奎的指導下,愈發煥發出神采。
戲校在平時授課之時,也會給學生們組排新戲,一為練手,二為創收。大家開始并沒有抱很大希望,但沒想到的是,年輕人富有激情的演繹方式以及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反而打動了觀眾,戲校也擁有了大量熱心觀眾,每排出新戲來,總是能吸引很多擁躉者,甚至邀請至滬上表演,一時間相當風光。當時的李玉茹、王金璐、儲金鵬等就是通過戲校培養出來的人物,頗受觀眾歡迎,李和曾也是其中一員。在高慶奎敗嗓之后,李和曾的嗓音不啻于一枝獨秀,給觀眾們留下了深刻印象。大家再聽說高慶奎為之親自授課,對李和曾的期待更高,聽君唱戲的呼聲也越來越高。
高慶奎聽到這樣的反映也十分高興,當戲校決定排演《逍遙津》時,他主動要求串排全劇。只見他是“穿著寬袖馬褂,手拿戒方,抬腿亮相,干凈利落地招招示范。”那一瞬間,仿若回到全盛期。《逍遙津》廣告刊出后,眾人奔走相告,三演三滿。高慶奎深受鼓舞,又傳授了李和曾高派新劇《哭秦庭》。這一出戲有著非常繁復的唱功,劇情緊湊,時有高潮,對演員的做工也要求比較高,如果演得好,會非常富有激情和舞臺感染力。當年高慶奎出演《哭秦庭》時扮演伍子胥的李洪春也在戲校授藝,他將他的本事傳授給了弟子王金璐。所以,當得到兩位老師嘔心瀝血之傳的李和曾和王金璐共同出演這出《哭秦庭》時,可謂再現了當年慶興社的盛況。
與往日的風光無限相比,戲校的生活畢竟還是清苦的,但在一次次言傳身教中,高慶奎的郁悶心情得到了舒解,精氣神反而好了起來。更為重要的是,在戲校中,高慶奎也結識了不少新朋友,其中尤以也在學校任教的翁偶虹先生交往最為頻繁。高慶奎比翁偶虹年長18歲,兩人的交往可謂忘年交。翁偶虹并非梨園出身,但從小就熱愛戲曲,青年時期也曾以票友身份粉墨登場,同時在報刊上寫些評論、探討戲曲的文字,認識了了許多演員和研究戲曲、編寫劇本的知名人士。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翁偶虹以“戲曲改良委員會主任委員”的身份供職于中華戲曲專科職業學校,為戲校學生編排新劇,創作了不少叫座的好劇目。他在編寫劇本的時候,不僅僅是伏案執筆,而且還要擔任沒有導演職稱的拍戲者,為鼓師寫全劇的鑼鼓提綱,為舞臺工作者寫全劇的檢場提綱,為劇中角色設計穿戴扮相,為劇本演出而到后臺把場,并以編劇者的身份組織劇團,隨團到各地演出,可謂一人兼任多職。如果說高慶奎是演戲的全能手,那翁偶虹可算是編劇全能手。
兩人在戲校任職之前,并無太多交集。翁偶虹一向非常欽佩高派表演藝術,他說高慶奎“不但有一把高亢清亮的乙字調嗓子,而做、表、念白、神氣、把子亦無一不精,尤其是他那雙會做戲的美目,與程硯秋并稱雙絕”。對熱衷編排新戲的高慶奎來說,翁偶虹的創新與才能也頗讓他向往。于是,兩人相見恨晚,談起戲曲藝術,整夜不眠。如高山流水遇知音,高慶奎向翁偶虹談起藝術見解,以及從唱配角而躋身于名宿之林的經歷,旁及生、旦、凈、丑、京派、海派,無一不談。高慶奎還經常拿出家藏的大堂會戲單、大義務戲的戲單、劇照、畫像,與翁偶虹一同欣賞。只要看到翁偶虹愛不釋手,就慷慨地贈予他,友情之深可見一斑。翁偶虹也經常帶著高慶奎出去感受些市井間的新鮮玩意,這對早年為盛名所累而不能自如逛街的高慶奎來說,尤為新鮮。
戲校的生活能給他帶來快樂,但其實遇到星期天回到家中,他的精氣神就又沒了,不是吃點泡飯就是煮點掛面澆點醬油,如果天氣不好就一天不起來,看著煙燈發呆。京劇表演藝術家宋寶羅先生,雖未拜師高慶奎,但唱法中也有不少高派特色,在高慶奎敗嗓之后亦常去探望他。宋寶羅在回憶錄中寫道,他剛從上海回北京的時候,有一年沒唱戲,所以經常在星期天下午去看望高慶奎。雖說本身也沒什么錢,但也總是做些好吃的帶去改善生活。有一次宋寶羅帶去了生餃子,兩人都在小爐子上煮好了,可高慶奎家里沒醋了,雖說離家不遠處就有打醬油醋的地方,但兩人居然都沒錢,最后只好吃了頓沒醋的餃子。這頓沒醋的餃子說起來是笑談,但可見當時高慶奎的生活有多拮據,他也對此不能釋懷,好幾次在好友來探望之時頗有今非昔比之感。
就在這樣的貧病交加之中,1941年,高慶奎終因嗓音塌中及積悶悵惘所致患“啞癆”并愈發嚴重,最后竟然發展至咽喉紅腫不能進食,臥床不起。1942年2月4日凌晨五時四十五分,高慶奎逝世于北京爛漫胡同78號寓所,享年僅五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