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愛民
被譽為“中國硬筆書法第一人”的著名書法家龐中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經掀起過長盛不衰的中國硬筆書法熱。在極盛時期,甚至創下了幾百萬人上龐中華硬筆書法函授學校的“世界紀錄”,其中僅部隊官兵學員就超過100萬人;他的不同版本的字帖暢銷全國,總發行量達到2億多冊。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龐中華是那個時代中國硬筆書法的符號,他創造了一種獨特的中國文化現象。
然而,近幾年,曾經在書壇享有盛譽的龐中華卻突然消失在公眾的視野中,無聲無息。很多人以為他已經淡出書壇,風光不再,更有人斷言中國硬筆書法將隨著電腦的普及而成為歷史。
終于,傳言和猜測隨著龐中華的再度出現而不攻自破。7月中旬某日,筆者在北京與龐先生久別重逢。快4年沒見了,只見他紅光滿面、神情爽朗、聲若洪鐘,讓人難以相信眼前竟是一位古稀之人。我問起他的境況,他神采飛揚,向我娓娓道來幾年來的神奇經歷。原來,幾年不見,他竟遠渡重洋,來到大洋彼岸,在美國傳授中國的方塊字硬筆書法,并且掀起了一股“龐中華熱”。他真真切切地當了一回中華文化的使者,而且竟做了與筆者相同的工作——外宣。
他在美國傳授中國書法的故事,還要從2011年談起。
2011年9月,已經66歲的龐中華和他61歲的妻子王昌芝,第一次赴美國紐約探望女兒。人生地疏,原計劃看望女兒后,找個華人旅行社,到幾個景點游覽一下就打道回國。
沒有想到,事情竟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紐約是世界大都市,有五十多萬華人,其中很多華人都是中國改革開放后移居美國的,他們對龐中華的名字并不陌生。于是,紐約的華人社團、學校紛紛邀請龐中華講學、出席各類文化活動。就這樣,本來是時間有限的探親之旅,竟成了講學、授課之旅,他的簽證被一再延期。

更沒有想到的是,龐中華講學的消息很快傳到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等美國名校,這些名校的華人留學生和學習漢語的美國學生眾多,于是紛紛邀請龐中華前去講演授課,每次都是聽眾云集。緊接著,這些大學又成立了“漢字書法協會”,許多中國留學生和美國學生爭相入會,還選出了會長和秘書長,請龐先生去講學便成了“常態”。很快在紐約掀起了一股學習中國書法的旋風,再現了30年前中國青年練習龐中華硬筆書法的盛況。
消息傳到聯合國總部,他們也向龐中華發來了邀請,請他去作書法演講。龐中華非常重視這次機會,做了認真的準備,他對自己的“快樂音樂教學法”作了進一步的修改和完善,使之具有中西合璧的風格,使聽課的中文譯員和外國朋友興趣盎然。龐中華演講結束后,聯合國中文部當場邀請他第二年在聯合國開辦書法班。
為了表達對龐中華在聯合國辦書法班的重視,聯合國中文部、中國駐紐約總領館和北美中國書法家協會三方共同給他發出邀請函,并協助他順利辦理相關手續。2012年4月,為期三個月的龐中華書法班在聯合國如期舉行,每周一課,每堂課都有數百名學生聽課,反響熱烈。6月下旬,在聯合國總部舉行了“結業成果展”,每個學員展出毛筆、硬筆書法作品各一幅。潘基文的助手、聯合國副秘書長南威哲先生參加剪彩并致辭,并為每個學員頒發了證書,他們中不少是美國“學生”。
經聯合國中文部負責人何勇先生推薦,2012、2013年,龐中華兩次出席“大紐約地區中文教師學會”年會,安排他演講并進行輔導。近千人的年會,由來自紐約州的幾百所小學、中學、大學的校長和教師,以及孔子學院的師生參加,他們非常喜歡龐中華的“快樂音樂教學法”。年會結束后,又紛紛請他到學校授課,以提高教師的中文書寫水平。
龐中華出生在四川達州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因為家境貧寒,五六歲時,他要幫鄰居放牛才能掙來一碗粥喝。說起人生的無常,龐中華不無感慨:“我從未受過正式的書法教育,無家承也無師教。在我20歲之前,甚至沒有臨寫過一本字帖。”
1965年,20歲的龐中華從西南科技大學畢業后成為一名地質勘探隊員,輾轉在太行山、大別山的深山老林。當別人抱怨與世隔絕的生活是在消耗生命時,他卻在可以找到的所有紙張上,包括香煙盒的背面、報紙的空白處練習寫鋼筆字。那時的他,并不懂得什么叫“書法”,卻在寫字中找到了人生的樂趣。
漸漸地,龐中華發現,練鋼筆字與練毛筆字一樣,也是有章可循的。比如毛筆字的點畫、結構和神韻,鋼筆字也同樣具備。他開始有意識地借鑒毛筆字的練習方法練寫鋼筆字,費盡心思揣摩字的結構和神韻。后來,他又遍臨了許多古代名家的草、篆和隸的碑帖,于1968年寫出了《談談學寫鋼筆字》。然而,正值“文革”時期,紛擾的世界在大革文化的“命”,還有誰會去關注什么“鋼筆書法”呢?當他興致勃勃將書稿寄出后,收到的卻是一紙冷冰冰的退稿信,甚至還有人嘲笑他的鋼筆書法是“胡鬧”、“沒有藝術性”。但這些都絲毫沒有動搖龐中華對練字的興趣,他一如既往的苦練不輟。
直到12年后,在改革開放的新時代,龐中華的命運終于發生了歷史性的轉機。1979年,著名文化前輩、原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江豐和他的好友文懷沙先生,讀了龐中華的書稿《談談學寫鋼筆字》,大為贊嘆。于是由江老在病榻上口述,文老執筆,為龐中華的處女作書寫了序言。江老病愈后親自把書稿轉送到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
1980年7月,《談談學寫鋼筆字》出版。那是歷經十年“文革”后,中國人學習熱情空前高漲的年代,《談》書一出,洛陽紙貴,中國大地上掀起了學習硬筆書法的熱潮。之后該書不斷再版,到20世紀80年代末,這本小書竟突破了1000萬冊,是整個八十年代發行量最大的書。
1983年10月,中央電視臺編導把龐中華從太行山地質隊請到北京,龐中華穿著地質隊員工作裝,開始了在央視連續五年的《鋼筆書法講座》。從此,龐中華脫穎而出。隨著他頻頻地出字帖,開辦硬筆書法學校,應邀到學校、機關、部隊演講,還去國外訪問講學,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硬筆書法熱潮。他被譽為“中國硬筆書法第一人”,并擔任了中國硬筆書法協會主席、名譽主席,還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
已經功成名就的龐中華從來沒有放棄追求。他有一個夢想,就是把中國的書法文化推向世界。
自從上世紀80年代兩次到日本講學,他就深深感受到中國書法文化在海外的深遠影響力。90年代后,他又多次到韓國、東南亞、港臺、歐洲等地區講學,講演技藝趨于爐火純青。尤其是1998年的馬來西亞之行,夫妻倆在12天時間里講學13場,引發了當地華人的“中國書法熱”,華人教育總會請他留下來為當地上千所中小學校培養書法老師。最終,他雖然沒有留下,卻萌生了在海外建立書法教育基地,向世界推廣中國書法文化的想法。
一晃又是十幾年過去了,他曾經碰了不少釘子,但這個夢想一直縈懷于心,而且隨著年事的增高愈來愈強烈。沒有想到,來美國探望女兒的奇遇,使他的夢想向現實走近了一大步。他清醒的認定,美國是他建立海外書法教育基地最理想的選擇。
在紐約,他與新華社駐聯合國首席記者顧震球有一段對話,讀來令人回味:
問:很多人說在聯合國傳播中國書法,會像在沙漠植樹一樣,那你為什么到這片沙漠來植樹昵?

答:因為聯合國這片沙漠,是地球上最亮麗的一片沙漠,如果在這里植樹獲得成功,我就可以讓地球上的任何沙漠變成綠洲。
說這句話的時候,龐中華不但自信,而且非常自豪。但事實上,在龐先生到來之前,還沒有一位書法家在美國傳授中國書法獲得成功。據中國駐紐約總領館文化參贊王燕生介紹,多年來,很多來自中國大陸和臺灣的學者,采用不同方式在美國推廣中國文化,尤其書法教育,效果都不大理想。即使有一些教學活動也局限在華人華僑圈內,能夠真正進入美國學校和官方場所的并不多。原因何在呢?
龐先生認為,出現這種現象,首先是由于漢字的國際影響力問題。前些年,由于政治、經濟、文化的各種原因,中國的國際影響力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大。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空前提高,尤其是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之后,中國開始走向國際舞臺的中心,更多的中國人走向世界,更多的外國人也對中國文化產生了濃厚興趣。“漢語熱”在海外不斷升溫,為漢字文化走向世界創造了條件,使中文成為當下國際上使用最為廣泛的文字之一。漢字走出國門,使得反映其美感和藝術性的中國書法被世界所熟知和接受,自然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龐中華覺得他的書法教學在美國受到歡迎,無疑是“欣逢盛世,得益于國運昌盛”。
此外,中國書法教育近年出現式微勢頭,也與某些人對漢字書寫的未來和前途的擔憂有關。有人說,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們習慣于在鍵盤上敲出文字,而非用手寫字,硬筆書法很快會被時代淘汰。而龐中華堅定地認為:“這完全是‘杞人憂天’!中華書法文化歷經幾千年而枝葉繁茂,生機勃勃,衰敗消亡之虞從何談起?可以說,只要有漢字存在,書法文化就不可能消亡。何況,電腦不能代替人腦,打字也不可能取代寫字。寫字既有其固有的便捷、符合人類思維習慣的特點,也有磨練心性、啟發心智的功效,還能啟迪和提高人們的審美情趣,甚至可以說,漢字書寫水平是一個人文化素質的重要表現。因此,無須為中國書法藝術的前景擔憂。”若干年前,他曾經做過一個很有意思的調查,在電腦已經基本普及的今天,我國硬筆的生產量卻在大幅度上升。這恰恰說明,無論科技多么發達,手寫依然是人們主要的工作方式。

龐中華深信老祖宗的格言:一個人要獲得成功,須有“天時、地利、人和”。他說自己在美國傳播書法文化的成功,正得益于這三個重要的客觀條件。“天時”是中國綜合國力空前提高,“漢語熱”在世界持續升溫;“地利”是美國是世界大國,紐約是世界經濟中心,又是聯合國所在地,這里大中小學普遍開設中文課;“人和”是紐約有五十多萬華人兄弟,他們是龐先生的熱心支持者,力量驚人。
在聯合國,龐中華得到許多熱心朋友幫助。著名同聲傳譯陳峰,義務擔任翻譯,讓龐中華的講座增色不少;中國書會會長溫學軍,最早邀龐先生到聯合國講座,也親自參加學習,此后為龐中華安排不少活動;聯合國中文部負責人何勇,最早邀請龐中華在聯合國開書法班,因贊佩龐先生的書藝才華,他多次推薦龐先生到美國中文教師協會的年會上展示講演。這些來自美國大、中、小學的中文教師們,對龐中華精彩絕倫的書法教學欽佩之至,渴望把龐先生的絕技帶回學校。而龐中華則眼界頓開,他見到這么多美國學校的中文教師如此喜愛并渴望掌握書法技藝,感到十分欣慰,他相信他們一定會成為自己最好的學生,中國書法走進美國,走向世界,絕非天方夜譚。
龐中華對物質生活毫無追求,毫不講究,甚至可以說很簡陋。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在紐約和聯合國總部掀起書法熱的龐先生夫婦,竟是如此的窘迫:在紐約華人區法拉盛,龐先生自費租了兩間小屋,有時他和妻子在小屋編寫教材,有時到學校給學生輔導,每周至少一次坐7號地鐵到聯合國總部的書法班授課。晚上回來,他們就在路邊華人餐店,買一張大餅,就著一碗豆粥充饑,又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他們擁擠不堪的小屋。其實,按照原來的活法,他們本可以在北京住著寬敞的復式大套間,有專車保障,頤養天年。
有人說他是戰士,是精神貴族。當年,他從大別山的地質帳篷走出來,掀起中國硬筆書法大潮,那一年他35歲。彼時,多少熱心的人們為他喝彩,為他吶喊。如今,又是35年過去了,他已進入古稀之年,但依然健壯、爽朗、豪情滿懷。他的物質生活雖然清貧,而一談起書法藝術他便滔滔不絕,神采飛揚。他如此困頓卻又如此快樂和充實,為什么?是因為在這位摯愛中國書法、自覺承擔弘揚民族文化使命的知識分子心中,揣著永遠自強不息的“中國夢”。把中國文化推向世界,是他矢志不渝的美好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