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無雪不見君

徐劍

已經是下午二時了。可天庭之上，太陽鐘盤剛指向12點，秋陽正烈。不遠處之火焰山，地表溫度仍達到40多度，交河、高昌古城、皆無入秋漸涼之氣象。離開吐魯番最后一站是去看博物館，無意間，竟在克孜爾石窟抄經文書中，與大唐邊塞詩人岑參賬單不期而遇。“岑判官柒匹馬共食青麥三豆（斗）伍勝（升），付健兒陳金”。寥寥一行字，此乃一千多年后在吐魯番以東阿期塔那—哈拉和卓古墓群紙棺上發掘的。

麻紙早已褪色，墨跡仍舊清晰，浮冉著一股千年煙火。遙想當年，漠風瀟瀟，岑參將一碗濁酒飲盡，付過馬料錢，走出客棧。驀然回首間，交河古城黑云摧城，風雪欲來。彼躍身上馬，緊隨安西四鎮都護使高仙芝和副都護使封常清身后，朝著天山南麓飛馳而去。雪地之上，留下一行行馬蹄之印。

馬蹄聲咽，沒于風雪之中。乙未年立秋后，余兀立于交河古城天穹下。斯時，中國作家“絲綢之路行”登車而行，朝著法顯、玄奘和岑參走過西域大地，一路向西。胡天八月即飛雪，可地平線盡頭，陽光燦然，萬里無云，大唐馬隊隱于何處，岑參又在何方？

余對岑參情有獨鐘，源自少年從軍，蟄伏湘西一隅，寒夜蒼茫，冷雨夾雪，楚山凝凍，窗前窗后，皆成玉樹冰山，梨花莽蕩。偶爾讀《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從“胡天八月即飛雪”，至“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頓時生出萬千喟嘆，此詩此境，竟將窗含玉樹梨花飛揚為詩情畫意。頓時，便被其高遠意象和襟懷傾倒。后，再讀《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仿佛看見一介書生岑參，身披鎧甲，撫劍問天，將寒山望斷，把吳鉤拍遍，斷鴻聲中，落日樓頭，唯見天山暮雪。此時的大唐學子豪氣天縱，“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夜入軍帳，揮動狼毫，蘸著精神膏血，作歌賦詞，戍邊立業，只為封他一個萬戶侯。蓋中國之少年精神矣。

一路向西，車沿天山大縱谷而行，相伴百里，秋陽從車窗斜射進來，曬得人昏昏欲睡。羈旅遙迢，天山冷夢，西望長安，不見故人入夢來，一代邊塞詩人之肉身消失于滾滾風塵里，卻活在一卷卷唐詩之中，活成千古。少年岑參，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纘纓之族，然，其伯祖父長倩本為中宗當朝宰相、廷上重臣，至睿宗時卻觸怒天威，岑氏一門從此家道中落。然，岑參五歲讀書，九歲吟詩作賦，少有拿云之志，欲振岑家聲威。彼萬里赴戎機，只為官至卿相，不辱祖宗。天寶八年后，兩度出長安，過北庭，入大唐安西都護府，先為大唐名將高仙芝幕府掌書記官，隨一代常勝將軍征小勃律國，兵出蔥嶺，直抵今日之阿富汗的庫爾興什，威振西域。一千年已矣。三過帕米爾高原的英國冒險家斯坦因，踏勘高仙芝行軍路線，驚嘆道，“此為人類歷史之第一次，乃中國最勇敢之將軍也，比歐洲名將漢尼拔、拿破侖、蘇沃洛夫之越阿爾卑斯山，真不知超過多少倍！”然，高仙芝不識岑參之才，冷落其于幕后。兩年后，彼悻然回長安，然心不甘寂寞也。天寶十三年，彼又再度入西域，欲圓卿侯之夢，成了安西都護節度使封常清之判官，隨著大唐雄師降服西域三十六國與昭武九姓，留下三百多首邊塞詩作。然，最終以峨嵋山下一嘉州刺史了此余生，罷官之后，客死錦官城，時56歲。留下一曲曲邊塞高歌，吟成青山黃河。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吾等半臥于鐵騎之上，一路坐車觀天山，看西域。胡天無雪不見君，西天取經之途，大道寂寂，已經沒了馬蹄聲、駝鈴聲、胡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