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菡丹
40年,他筆耕不輟,致力于小說創作,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僧俗人間》《有聲的戈壁》《留在大地上的足跡》《燃燒的水》《拓跋力微》《錫尼喇嘛》《滿巴扎倉》,兒童中篇《幸運的五只巖羊》,《小說創作談》,短篇小說集《大漠歌》,另有《有聲的戈壁——阿云嘎小說精選》一部。此外,他還有近百篇中短篇小說、評論、散文、隨筆刊登在各種刊物上,部分作品被翻譯介紹到英、法、德、朝、南斯拉夫、蒙古等國家和臺灣地區。
他就是草原之子、蒙古族作家阿云嘎,內蒙古文聯第五、第六屆主席,曾獲內蒙古自治區“索龍嘎、薩日納杰出貢獻獎”“內蒙古自治區文學藝術家突出貢獻獎”。他常以收斂的筆觸、平靜白描的手法,將筆墨放在細節的描述上,將隱忍的關懷傾注在人們的命運上,傾訴一種淡遠而憂傷的情緒,表達一種源自文化深處的憂慮。
作家的使命就是深刻地反映生活現實,同時用溫暖的人性光輝去照亮人們的心靈,指給人們光明的生活前景。阿云嘎坦陳,“什么是中國文學?其實就是中國56個民族的文學。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應該承擔豐富中國文學的使命,我們少數民族作家應該利用自己的優勢表現各自民族的文化特色,形成一個五彩繽紛的中國文學。這是我們的責任。”
奔跑的作家夢
阿云嘎于1947年出生在內蒙古鄂爾多斯鄂托克旗包樂浩曉蘇木一個叫敖倫淖爾的地方,是個地處偏遠的荒漠草原。偏遠到什么程度?阿云嘎說:“在1964年我去呼和浩特上專科之前只乘坐過兩次汽車,第一次是走了幾百米,第二次走了30多公里,去呼和浩特是我第三次乘坐汽車,并第一次坐火車,在那以前我都沒見過火車。”說這話時,阿云嘎的目光飄向遠方,思緒也回到了50年前。
1964年,阿云嘎初中畢業,考入內蒙古蒙文專科學校翻譯班,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轉折點,他從偏遠的牧區來到了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4年畢業后,他被分配到鄂爾多斯報社,之后歷任鄂爾多斯廣電局任副局長兼蒙文編輯部主任,伊克昭盟黨委副秘書長(伊克昭盟即現在的鄂爾多斯)、秘書長、盟委委員等職。1995年,阿云嘎被任命為內蒙古文聯黨組書記,從盟市調入首府,1999年起當了兩屆內蒙古文聯主席,2010年文聯換屆后按慣例又任了兩年自治區人大常委。
這就是阿云嘎的人生軌跡。但是,他卻微笑著說自己還有一套“履歷”,那就是他的文學創作道路。“在我的人生中始終貫穿著對文學創作的追求,從未間斷和動搖過。”
阿云嘎回憶說:“在上小學的時候,我就對文學著迷,當然剛開始還分不清文學和紀實文學,凡是好看的東西就讀。后來大概到了小學五年級,我懂得了文學作品是由人創作出來的,創作文學作品的人被稱為作家。從那時起,我就夢想當個作家。”
在小阿云嘎的心目中,作家就像天空中的星星一樣可望而不可及。記得上初中時,他給內蒙古的蒙古文綜合性文學刊物《花的原野》投過幾次稿,寫的都是詩歌,“那時候的編輯很負責任,每次退稿都附有短信。短信都是統一格式打印的,空白處寫著我的名字和作品名稱。我將那幾封退稿信珍藏了好幾年。”
遺憾的是隨之而來的“文革”讓一切文學刊物停刊,任何出版社都不可能出版文學書籍了。但阿云嘎說自己的作家夢還在,對文學的熱愛也還在。“經歷過‘紅衛兵造反、串聯、兩派武斗等以后,大部分學生已經變成了‘逍遙派,成天無所事事。不知道是哪位同學撬開了學校圖書館的窗戶,大家開始從那里搬書。他們把書抱來塞在床底下,我的床下也塞得滿滿當當。于是,我就成天看那些書,真是太愜意了。”
1968年,當阿云嘎被分配到鄂爾多斯報社時,報社資料室已經被砸爛,藏書堆在印刷廠大庫房里。“管理庫房的老工人允許我們去搬書,因此我的床下又一次塞滿了書,有《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沫若文集》,還有建國10周年出版的我國文學精品單行本,還有好幾年《文藝報》的合訂本。我最喜歡的是《文藝報》里的文學評論,正是那些評論讓我明白了小說創作的基本要求和原則。”
“說來也有意思,我,包括與我一樣年齡的作家,關于文學的啟蒙教育是在我國文學大蕭條時期得到的。因此,當全國的文藝政策開始松動時,一大批文學新人的名字出現在報刊上。”“文革”后期,阿云嘎開始發表作品,第一次變成鉛字出現在《內蒙古日報》上的是一首詩,共32行,題目是《鄂爾多斯沙漠的春天》,那一年是1973年;第二首是他去“五七干校”接受“鍛煉”時寫的《五七抒懷》,發表在《鄂爾多斯報》上;還有一首是歌頌“牧區大寨”烏審召公社的,收進了某部詩集里。
然而,此時的阿云嘎很快意識到“自己天生缺乏詩的思維,我不能夠將我心中的好多東西用詩表達出來”。于是,他開始試著寫小說,第一個短篇發表在1976年11月11日《內蒙古日報》文藝副刊上,題目是《鷹飛不過去的沙梁上》,寫的是學大寨的內容。“如今再看,我的第一個短篇寫得根本不成樣子,一大片沙漠,連雄鷹都無法飛躍,但人們卻在改造它。寫法也是模仿那時候‘戰天斗地的作品。”
自此,阿云嘎一直寫小說,至今已經寫了近40年了。
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當被記者問及,“在您的所有作品中,您最滿意的是哪一篇?”阿云嘎坦率地說是1980年代他寫的兩個短篇——《大漠歌》和《“浴羊”路上》,這兩個短篇都獲得內蒙古自治區文學創作“索龍嘎”獎一等獎。
“《大漠歌》體現了我小說創作中的一個轉折。在之那前,我寫的小說地域特色、場景描寫、人物個性都不理想,而且內涵也不夠深刻。寫《大漠歌》的時候就有了變化:首先,小說里的場景是毛烏素沙漠里一個風沙漫天的深夜,一個孤獨的年輕人牽著駱駝頂著風沙在走。場面感就比較濃厚了。這個年輕的牽駝人要去哪里?他是要去一個相好的女人家里住宿。但當他頂風冒沙趕到女人家時,卻發現一個開汽車跑個體運輸的人住在她家。在草原上,一種傳統的運輸方式是駝運,現在他這個古老運輸方式的傳承人卻不得不敗在汽車運輸方式面前,他只好牽著駱駝離開了女人。但我在這篇小說里并沒有批評牽駝人的落后,而是歌頌了他身上很多美好的東西,比如他對自由生活的追求,他對愛情的觀念,他對傳統方式的熱愛等。”
阿云嘎稱自己在《大漠歌》中想表達的是,傳統的東西里有好多美好的內容,只是因為社會的發展我們不得不丟棄它,這是一種必然,也是一種悲劇。
在多年的寫作中,阿云嘎稱自己也悟到了一些東西。在寫《大漠歌》的過程中,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他下班后頂著風沙騎著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天的風確實很大,我邊蹬自行車邊想著我小時候的情景。在我小時候,遇到這樣的風沙天氣,有時候就會傳來駝鈴聲。那是從荒原深處傳來的,說明有駝隊過來。駝鈴聲越響越近,不久牽駝人的歌聲也傳來。牽駝人是孤獨的,大概是為了消除途中的寂寞,他們總是放開嗓子唱……”
就這樣邊走邊想,阿云嘎開始激動起來,也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情景。回到家吃完飯,他就鋪開稿紙寫出了最初的段落:落日時分,在風沙彌漫的荒原上,一個年輕人牽著駱駝在艱難地行進……“這個年輕人要去什么地方?會遇到什么?我都沒有想好,只是想把已經想到的場景記錄下來。寫完這個段落,下邊的情結又出現在我的腦海里。就這樣,我寫了幾個晚上,小說就寫成了。假如那天傍晚我沒有在風沙中走在街上,比如我出差到了別的地方,我會想起寫這個短篇嗎?不可能。所以,有的文學作品的產生是很偶然的,可以說是可遇不可求的。”
回顧寫《大漠歌》的過程,阿云嘎認為有一點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從開始寫的時候起,我已經處于一個激動的狀態,我完全放開了我的思緒,沒有任何束縛,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我認為,對一個寫作者而言,這是最佳狀態”。
而《“浴羊”路上》寫的是三個十五六歲的男孩性意識的覺醒。三個男孩跟比他們大幾歲的兩個姑娘一起走上了浴羊(為羊洗澡)的路,他們原本是羞于跟女孩子同行的,但那一天他們幾乎同時發現那兩個姑娘是那樣的美,第一次在心中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沖動。接著,他們的表現顯得很可笑也很可愛,他們本來覺得兩個姑娘很美,卻拼命掩飾這種感覺;他們仇視接近兩個姑娘的年輕人……浴羊結束了,他們覺得自己長大了。阿云嘎說:“我之所以喜歡這篇小說,是因為我沒有寫政治思想、道德等東西,而是寫了純粹的人性。”
除了短篇,阿云嘎也寫過好幾部長篇,其中《滿巴扎倉》的蒙文稿在內蒙古的刊物上發表后,又被譯成漢文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現在正被譯成英文。這部長篇寫的是民族文化遺產傳承的困境:明朝燒毀了元上都藏書閣,其中的一部蒙古族的藥典從大火中被搶救,流落民間,后被鄂爾多斯右翼中旗的一個叫滿巴扎倉的寺廟所收藏,到了清朝,宮廷又在尋找這部藥典,引發了一系列錯綜復雜的爭斗。這部長篇獲得內蒙古“東方路橋集團”所設的“朵日納獎大獎”。
阿云嘎堅稱,“感覺”在他的文學創作中具有特殊的意義。“在長篇小說《滿巴扎倉》中寫到的滿巴扎倉這座寺廟是真實存在的,就在我的老家鄂托克旗北部山里。1964年,在我第一次離開家鄉奔赴呼和浩特念書時,我曾路過那里,并去參觀過。寺廟在半山坡上,當時已經沒有人了,但建筑還算完好。一座半山坡上人去屋空的寺廟給人留下的感覺是非同一般的,它不僅顯得荒廢,還顯得神秘,似乎其每一間房屋里都隱藏著故事。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那里,時過幾十年,那座寺廟的具體樣子早已變得模糊,但那種破敗、頹廢、被遺棄的感覺在我的腦海里卻變得越來越清晰,給我提供了很大的想象空間。”
阿云嘎坦誠地說,如果沒有這種感覺,《滿巴扎倉》這部長篇可能是寫不出來的。“我非常重視感覺,沒有感覺寧肯不寫,有了感覺就躍躍欲試。”
家鄉人影響著我
阿云嘎稱自己最先接觸的是內蒙古的瑪拉沁夫、敖德斯爾等人的作品,而且一直喜愛。“他們在作品中描寫的草原場景、人物都是我所熟悉的,很親切。還有上世紀五十年代蒙古國的作品,在我的閱讀經歷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那時候,我國和蒙古國的文學交流很廣泛,我這個年齡段的內蒙古讀者對他們那些文學大家的作品都相當熟悉。他們寫的也是草原生活,蒙古人的生活,讀來感到親切。”
他還強調,“當時的內蒙古讀者是通過蒙古國的翻譯,認識了俄羅斯以及前蘇聯的文學,當然也大量閱讀我國的漢族作家的作品,都是通過蒙譯的,如《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等。”
隨著改革開放,中國讀者有機會接觸世界各國的文學,阿云嘎的文學視野大大地擴展了,正是在這個階段,他喜歡上了雨果、屠格涅夫、艾特瑪托夫。“其實,凡是愛讀小說的人都有自己的喜愛傾向,總是特別喜愛某幾個人的作品。對普通讀者而言,這大概跟其審美傾向有關,而對作家來說又跟他的追求有關。當他發現自己想寫而又沒有能夠寫出的一些東西在別人的筆下淋漓盡致地出現了,他的內心肯定會產生一種共鳴,產生一種崇拜心理。而我比較喜歡一種冷峻、粗獷的風格。”
在多年的創作中,阿云嘎說對他產生最大影響的“當然是我家鄉的人們”,“我的優點和缺點,我的成績與局限,都來自那里。他們對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形成,對我性格的形成,對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形成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我離開家鄉已經好多年了,但我卻越來越覺得家鄉人的身上有挖掘不完的東西。每當我回憶起家鄉人,總是抑制不住地動感情。他們是一些什么樣的人呢?他們是一群與世無爭的人。我們總要求年輕人去認識社會,但不了解這些最底層的老百姓,你就不會懂得社會是什么。我們還常說社會的良知,但不同情這些人就是社會良知的缺失。這樣一種認識和情感,對我的作品當然有影響,并且決定了我的作品的基調。”
曾經,《民族文學》讓阿云嘎寫創作感言,他寫道:“從某種意義上講,小說是弱者的心聲。”阿云嘎在小說里就寫過不少弱者,“弱者之所以變成弱者,其原因五花八門,他們當然跟其他人一樣也有缺點,但他們是可愛的、善良的,是我們整個社會的主要根基。”
阿云嘎給記者講了幾個他自己親歷的小故事,“在我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班來了一名同學,叫青格樂達賴,學習很好,很聰明。但沒過幾個月,他輟學了,因為他的繼父將他趕出了家門,而他母親又沒有能力保護他。從那以后,我們每天看見他背柴火到旗所在地小鎮里賣。一個孩子的生活軌跡就這樣被改變了。他背柴火經常路過學校門口,我們看到他背負著巨大的柴捆,艱難地、慢騰騰地走過。后來有一次我與他在街上相遇了,還說了幾句話。說了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我當時的心境卻至今記得。我當時突然產生了一種類似負罪感的感覺,覺得在他面前十分尷尬。也就是說,我看到了他的不幸和我自己的幸運,這個差距讓我感到羞愧,好像我從他那里搶了什么似的。現在我有時候還能想到他,不知道他后來怎么樣了,現在在哪里?”
“1964年,我到呼和浩特念書,這在我們那個偏遠的家鄉,是很讓人羨慕的事情。每次我放假回家,一位牧民老奶奶都要來看我。她是那樣由衷地為我的好運高興,每次都帶給我新制作的奶食品,讓我說說呼和浩特的所見所聞,有一次還給了我兩元錢。她跟我非親非故,為什么要這樣?而且我知道他的孫子曾經跟我同班,小學沒有畢業就輟學了,但她卻為我高興。我想這就是一種善良吧。”
還有一件事讓阿云嘎終生難忘。那是1980年代,阿云嘎任盟委副秘書長,協助副書記分管落實政策工作。落實政策這個提法在當時有特定的含義,指平反冤錯假案,為受害人提供一定的補償。當時“文革”結束才幾年,落實政策任務很重,每天都有不少人找他,其中有一個姓張的年輕人,是盟所在地附近的農民,“文革”中被當作強奸犯判刑,后來因為事實不清放了,但罪名沒有被否定。一個未婚青年的名譽就這樣被毀掉了。但困難在于,這是一個經法院判決的案子,法院宣判他無罪之前,誰都解決不了他的問題。
有一次,這個年輕人又來找阿云嘎,說在附近煤礦挖煤,接著拿出一個信封放到他前面,說里邊是一些與他的案件有關的材料,讓阿云嘎慢慢看,說完起身就要走。阿云嘎叫住他,打開信封一看里邊是錢,“估計是100元錢,全是一元面值的票子。我立刻將信封扔給了他,說以后不要來找我。結果他哭了,還說了一句‘我沒有辦法呀……說完走了。我立刻驚呆了,接著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一個冤獄的受害者,一個靠挖煤維持生計的人,我不收他的錢是應該的,但也應該說幾句暖心的話,安慰幾句呀!”
阿云嘎說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個深刻的警示,對他以后的作品影響很大。“我的作品中如果有一種孤獨感,悲劇意識等,那都是生活給予我的。”
談及我國少數名族文學的未來他認為,少數民族文學的內在活力決定了其未來發展的競爭力。“從作者層面看,主要是各民族是否有一群具有創作實力的作家,但支撐這些作家創作的應該是他們對各自民族文化精神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