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作家應該是有根的,那根是父母的故鄉(xiāng),生活的地方,也是自己出生長大、生活過的地方,那里的山山水水、世代相連的地域文化,都是我創(chuàng)作的源泉。”喧囂之外的一隅,我們恬靜地在曼妙的音樂中品著檸檬茶。一時間,似乎整個空間都彌漫著檸檬的清香。
采訪葉梅,就如在讀一本書。這本書,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但不乏溫暖與力量。時光是一支筆,她蘸著從容的墨汁,用真情書寫屬于自己的精彩,永不褪色。如歌的歲月,豐富著葉梅的世界。面對面,閱讀著葉梅,品味她的世界……
夢想拔節(jié)的歲月
葉梅原名房廣蘭,是父親依照山東老家房氏的排行給取的名字。在葉梅的記憶里,父親平素冷峻而不茍言笑,惟有提到他的家鄉(xiāng)山東東阿,臉上的表情才會立刻活泛起來,“他會說到魚山村的黑棗樹,黃河的大鯉魚,父親的描述是一幅幅讓人向往的圖畫,成為我們兒時的驕傲。”1947年,葉梅的父親隨同劉鄧大軍南下到湖北,直到1957年才回了一次家鄉(xiāng),自此幾十年都生活工作在鄂西。
父親的故鄉(xiāng)是一抹鄉(xiāng)愁,無形中也勾起葉梅無限的遐思,曾讓她無限的憧憬。1981年的春節(jié),葉梅終于與妹妹成行,一路輾轉才到了夢里曾抵達的黃河邊的魚山村,第一次見到了從未謀面的同父異母的大哥,品味到這塊華北大地上特別的人文歷史,感受到濃濃的血脈之情。1994年代以后,葉梅的父母親駕鶴西去,均魂歸東阿。從那以后,葉梅常常回到老家,眷戀著這塊土地。對山東的文化與鄉(xiāng)情、親情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曾寫過散文《致魚山》、《回魚山》,被多個出版社選入2013年、2014年度的散文年選。
葉梅后來隨母姓,是緣于“文革”中父親受到批判,母親為了保護兒女,將她的姓名改為葉梅。母親出生于巴東三峽,早先家里在縣城街上開著一家豆腐店,到抗戰(zhàn)時期,日本飛機轟炸巴東縣城,豆腐店與縣城其他房屋全部化為廢墟。全家人扶老攜幼,流離失所。
那是一個動蕩的年代。工廠先后輾轉遷移到武漢、江西、廣西等地,母親自幼分擔家庭的重負,顛沛流離飽嘗人間冷暖。直到在廣西柳州迎來解放初期 ,母親本已參加四野文藝宣傳團,但外婆堅決要帶著一家人回到巴東。
就在鄂西山村土改工作隊里,從山東隨部隊南下到了武漢,又一路解放鄂西南的父親與母親相識,用母親后來一直的言語,是組織上給他們撮合了這樁婚姻。當時湘鄂西的土匪十分猖獗,常有落單的工作隊員被土匪殺害于山間。幼小的葉梅時常被母親挑在籮筐里走鄉(xiāng)串寨,大概從那時候起,這片土地上濕漉清幽的山水便印進了她幼小的心靈。她后來寫過一部中篇小說《回到恩施》,描寫了當時鄂西剿匪驚心動魄的故事。
葉梅從小喜愛語文課,作文常被老師念給全班同學聽,她記得“那時未曾幻想去當一個作家,在田老師布置的‘我長大了做什么的作文里,我的理想是做一名拖拉機手。這個‘宏偉的理想我很早就忘了,但有一年春節(jié)去給田老師拜年,坐下來嗑瓜子時,田老師笑著問我是否還記得自己的理想。他說,你在作文里說要當一名拖拉機手,耕耘在祖國遼闊的土地上,那篇作文還在班上讀過。我笑著說,是您的語文改變了我的理想。”
葉梅的幺舅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大學生,酷愛讀書,葉梅在外婆的木樓里,最大的樂趣就是閱讀小舅舅藏在床底下的那些書,小舅舅曾經(jīng)在一本書的扉頁上寫下“我一定要當文學家”,這行字深深印在了葉梅的腦海里。但是天有不測風云,小舅舅那年從武漢回到巴東,不幸發(fā)生了意外。
就在那些苦澀的日子里,書給了葉梅最大的慰籍和啟迪,“幺舅從小便愛好文學,‘文革時不上課的我無事可做,偶然地在他家里就發(fā)現(xiàn)了那么幾大木箱子的書,全部是中外名著。年幼的我時常沒日沒夜地讀,‘文革中的那幾年正是他的那幾箱子書滋養(yǎng)了我。”《安娜·卡列尼娜》、《笑面人》、《少年維特之煩惱》……木箱里一排排整整齊齊的書,宛若在對她微笑。書的光茫將葉梅的心靈照亮,書香浸潤著她的靈魂。她在家庭遭受苦難、學校停課的日子里,因為閱讀而變得成熟起來。
與文學的美麗相伴
人生的足跡好似一首歌,流淌在記憶的深河里。人生也似一道方程,經(jīng)歷著,求解著。葉梅那曾經(jīng)的過去,留下的許多經(jīng)年不消的印象,仍然歷歷在目。
1970年,葉梅被招入湖北省恩施縣文工團,學習大提琴演奏。一年之后,她進入文工團創(chuàng)作組。當時最流行的文藝作品是樣板戲,在上山下鄉(xiāng)演出的日子里,葉梅寫了不少歌詞、小劇本供文工團排練演出。雖然葉梅早年是在機關院子里長大的,但對農村、對農民有一份天然的親近。那些樸實的笑容,期待的眼神,讓她心里發(fā)熱,雖然每天背著沉重的背包,帶著演出服裝、樂器步行幾十里,但幾年下來,她的足跡遍布鄂西地區(qū),在行走的過程中她真正地認識了農村,認識了生活在那里的人們。
1978年,葉梅成為專職創(chuàng)作員。“在文工團就寫戲,都是受樣板戲的影響,大戲小戲寫過不少。后來到文化局創(chuàng)作組,負責對當?shù)貥I(yè)余作者的輔導,并編輯文化館辦刊物,每年繼續(xù)承擔寫一出小戲,供縣劇團演出。在完成任務之余的空閑時間里,我開始寫小說。”
根據(jù)自己在生活中汲取的素材和體會,1979年利用業(yè)余時間,葉梅完成了自己的小說處女作《香池》。小說描寫的是一個農村少女在“極左”的貧困環(huán)境中,險些被壞人拐賣,最終被善良的人所救的故事。故事的原型來源于葉梅在走山串寨的生活中所遭遇的真人真事。
這年9月的一天,郵遞員送來牛皮紙大信封裝著的《長江文藝》。葉梅迫不及待地拆開,取出厚厚的雜志,很快從目錄查找到自己的作品《香池》。第一次登上省刊,那種興奮之情可想而知,一顆快慰的心幾乎要跳出胸口!
這時的葉梅,沒有注意到自己人生的河流拐了個彎,她的航行漸漸駛向文學的海洋。從此,她的生活與文學相握,文學以一種巨大的魅力誘惑著她。
1981年,湖北省作協(xié)舉辦第一屆文學講習所,從湖北省各地請來20多位頗有潛質的年輕作者,成為湖北改革開放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的“黃埔一期”。就在武漢市首義路的湖北省政府第二招待所里,葉梅等人在這里系統(tǒng)學習了大半年,之后她又經(jīng)常受到邀請參加“筆會”和“學習研討班”或是改稿。至今,她都深深感謝當年那些不計名利,一心提攜年輕人的老作家、老編輯,正是他們如園丁一般的澆水施肥,才使得當年的一棵棵幼苗長大成材。
1988年,葉梅擔任建始縣副縣長,分管文教。為了給老百姓做一些實事,葉梅更是風里來,雨里去,奔波在鄉(xiāng)村學校之間。1990年,葉梅出任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文化局副局長、黨組副書記。
身為官員的她,只能在繁忙的公務之余擠出時間進行創(chuàng)作。見縫插針地進行寫作,成為她的生活常態(tài)。今天,葉梅坦陳:“一個人最好不要去做專職的作家,特別是在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應該把自己和這個社會很好地‘鉤連起來。這么多年來,我曾擁有過多種‘身份,這讓我接觸了不同的人和事,這些工作是讓我在相對的、一段的日子里直接寫作的時間變少了,但這些絕沒有傷害了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讓我對人的認識、對世界的認識增添了許多,這不是簡單用純寫作可以換來的。”
人生之旅有許多風景,行進中會碰到許多十字路口。作出抉擇,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與成熟。葉梅相信,最美的風景就在下一個轉角處等著自己!1991年的那個金秋,北京天空是那么明、那么湛藍。葉梅一踏上這塊土地,感覺陽光暖暖的、柔柔的,一切疲憊消失得無影無蹤。當年,她聽從內心深處的聲音,說服了自己的領導,放棄了其他的誘惑,義無反顧地朝著選擇的方向走,來到位于北京八里莊的魯迅文學院第12期創(chuàng)作研究班學習。
這里是中國文學的殿堂,走出過許多耳熟能詳?shù)闹骷摇_@次,葉梅就是來追隨文學大家的腳步的。在這里,她大開眼界,越發(fā)明白以后創(chuàng)作的方向,歲月的帆船再次將她載入文學的港灣,并由此再次啟航。
轉眼到了冬季。北京的冬天,風很大,猛烈無比,呼啦啦的。冬夜里,葉梅在魯院經(jīng)常寫作至凌晨,窗外是“吱吱”作響的天籟之音與銀裝素裹的世界,內心是蓬勃的文學夢,燈光下的方格紙上是一行行蘸著真情寫成的文字。在北京學習期間,她發(fā)表了小說《撒憂的龍船河》、《花樹花樹》、《陌生世界》、《滋味》等等,收獲滿滿的,《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當代》和《十月》等雜志成了她發(fā)表的主陣地。其中,《撒憂的龍船河》曾獲《中國作家》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被改編的電影《男人河》獲湖北省“五個一工程獎”優(yōu)秀作品獎。
如今,她常去魯院給年輕的作家們授課,而面對一張張洋溢著春春的臉頰,她找回了當年自己的身影。是的,或許眼前的年輕人就跟自己一樣,也經(jīng)歷過漫長的文學跋涉,才抵達這文學的圣地,她用心地講述著自己當年的經(jīng)歷,講述著自己的文學感受,就仿佛在看著昨天的自己。
經(jīng)歷人生十字路口每一次的選擇,經(jīng)歷人生角色的每次轉換,都能帶給自己豐富的收獲,葉梅變得更加有自信、精神更加富足。2001年,當選為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從此,她開始馳騁文壇。
真率而雋爽的心靈底色
鄂西的崇山峻嶺,是大巴山和武陵山脈的交匯處,當?shù)氐南让駨臇|邊披荊斬棘,溯江而上,建立了聲威顯赫的“巴子國”,并繁衍昌盛為一個民族——這就是土家族。土家族實行了400多年的土司制度,直到清王朝雍正十三年才廢除土司制度,實行“流官制”,史稱“改土為流”。
“啊———舍巴日”,吶喊的人們赤裸著胸脯,圍繞牛皮鼓歡快起舞,時而仰面朝天,時而跪伏大地……這是土家人的祭祀舞,在葉梅的筆下,它帶著原始的神秘和自然的靈性。她的小說《最后的土司》中就曾還原過這樣一幅“土家風情畫”。
葉梅從小生長在鄂西,成年后她又在鄂西生活和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鄂西是她成長的搖籃,鄂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是她心靈的伙伴。自然,鄂西的自然山水也就早已化作血液流淌在其身體里,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成了她的生命之魂、藝術之魂。因此,不論是身在恩施的初期練筆,還是身在武漢、京華的創(chuàng)作,鄂西神奇美麗、雄渾粗野的自然山水都是她創(chuàng)作靈感的活水源頭,是她一直書寫的對象。正如張守仁評價其小說時說的那樣:“那山、那水,一根竹管,一朵山花,一泓泉水,都化作了一種情緒。”
在讀者眼里,葉梅是一個具有強烈民族自覺的作家,是一個有根的作家。那種自然而然地化在她骨子里的民族眼光和民族意識,首先緣于她的土家族出身,以及她文化血液中的土家族精神。葉梅從不掩飾作為土家人的自豪及其對于土家民族性格的傾心,字里行間都滲透著民族的自覺文化意識和情感。有評論者說,葉梅的寫作,既是對土家族歷史風俗的巡禮,又是向土家族文化精神的致敬,即使一個不了解土家族的人,在讀完葉梅的作品后,心里也會立起一座土家族的文化雕像。
一個作家的文字,是一個作家心靈底色的折射。葉梅有著自覺的民族文化意識,她的目光沒有離開過社會生活背后的三峽文化、恩施地域文化、土家族文化,這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根。
作為女性作家,葉梅的小說充滿濃郁的女性意識和女性敘事特征,側重從情愛、家庭、婚姻中書寫人生,沉思民族文化傳統(tǒng)及女性生存處境和命運遭際等諸多帶有普世性的重大命題。有批評家稱,她的小說具有浪漫的傳奇性,有效地將西方現(xiàn)代表現(xiàn)手法有機地融合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當中,敘述充滿詩意之美。
2006年3月,葉梅來到北京,擔任《民族文學》常務副主編,同年9月成為第5任主編。如今,葉梅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也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法人代表兼常務副會長。近年來,她領銜組織了許多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活動,把改革開放前沿城市的作家?guī)У缴贁?shù)民族地區(qū),同時也將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作家?guī)У礁母镩_放最發(fā)達的城市,讓少數(shù)民族作家體驗到了改革開放政策以來各族人民生活的巨大變化。她還將目光和注意力投向更遙遠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分別在不同民族區(qū)域創(chuàng)建了多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基地,為接待少數(shù)民族作家體驗生活、培訓交流、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造了條件,提供了方便平臺。她在堅守少數(shù)民族文學陣地的同時,提出的“多民族文學”的概念,更是得到了56個民族作家的認可與擁護。她的文化腳步被廣闊的視野和有擔當、有建設的責任心所引導,從本民族走向各少數(shù)民族,在中華民族文化復興的道路上邁出了一個個堅實的腳印。在許多人眼里,她就是一個民族文學的使者。
業(yè)余生活中,她一直保留著兒時的愛好,小學田老師“除了會教語文,還會打球、游泳、跑步、跳遠,動作瀟灑,活力四射。我們成群結隊跟著他在小河里游泳,土臺上打乒乓,他手把著手,不厭其煩。這些愛好一直伴隨我到今天。”因此于生活,葉梅崇尚簡樸,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追求。淺淺的隨意和從容,是她的生活態(tài)度,一如小橋流水般的樸素與自然。她學國畫已有時日,一是想表達對傳統(tǒng)文化的喜愛和敬意,二是想以另一種方式表達對自然與生活的感受。恬淡隨意地生活,跟隨大自然的愜意與快樂,知足感恩,真實而坦然。
人在京城生活,葉梅時常憶及夢想出發(fā)的地方。她對長江三峽、還有近年來常去的山東東阿,甚至一些雖然只去過一兩次,但有著鮮明民族文化的地方,都有著格外的眷戀和敬重,所有的一切都已融入她的血液、性格和文字之中。她說,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有關于鄂西的一些人和事牽扯著,還有抹不去的記憶緊緊追隨,時間越長,越加強烈,如同釀酒。“奇怪的是,每當踱步于后海,便常常會想到遙遠的恩施,情不自禁的,要拿眼前的情景與記憶中的山水做一番比較,明知它們之間沒有多少可比性。”她說,老地方老印象不斷產(chǎn)生著新概念和新感覺。我們從葉梅的作品里讀到了葉梅,以及她所堅守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