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村槍聲

文 _ 任盈盈

渥村槍聲

文 _ 任盈盈

任盈盈，曾用筆名一盈，出版小說《玉泡泡》《櫻桃錯》《25歲清醒的沉淪》，曾經從事記者、編輯工作，現居加拿大首都渥太華。

渥村不是一個村子，而是加拿大首都渥太華。

除了美麗與安靜，當然也可以說是乏味與枯燥，渥村最讓大家引以為傲的特質就是安全。

安全到什么程度？安全到在治安良好的區域，居民們可以出門不鎖門，快遞員會直接把包裹撂在院門口，小孩子滿大街亂跑。如果突然想打冰球了，孩子們便在道路中央豎一塊牌子，直接熱火朝天地開打。行人們沒有抱怨，沒有鳴笛，所有車輛自動調頭繞行。不久前，一位女友去超市購物，把手提包忘在推車里，轉身去另一貨架區轉悠，回來后發現，手提包不僅沒有被拿走，反倒有一位老太太推著推車站在旁邊幫她看包！

至于加拿大地標之一的國會山，沒有想象中的戒備森嚴，各色人等坐在如茵的草坪上，吹著里多運河的徐徐涼風，做瑜伽、野餐、曬陽光浴、接吻……而他們身后的建筑里，加拿大總理庫珀很有可能正在辦公。

相比鄰居美國，加拿大人非常驕傲于自己國家的安全。曾經看過CNN（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一部有關槍支管理的紀錄片，記者采訪加拿大一個普通小鎮上的槍擊案件的情況，警察局長表示發案率非常低，當記者追問有多低時，局長想了半天，攤開雙手說：“沒有?！庇浾咴诮诸^采訪“為何美國槍擊案件飆升”時，加拿大人的各種神回復也令人捧腹。有人說，因為在美國買槍就像買漢堡一樣簡單；還有人說，美國兒童從小看暴力片長大，而加拿大的兒童則在和平友愛的Dora（動畫片人物）的陪伴中成長。因為加拿大國歌名為“O Canada”，于是CNN也把這則采訪冠名為“O Canada”，諷刺調侃有之，卻也又愛又恨。

正當我和大多數移民為光臨如此安寧之地慶幸不已時，哪里料到神話破碎了。

巧得很，那一天的英語課正好開始一個新話題“犯罪”。課間休息時，來自波蘭的英語老師突然大驚失色地沖進教室，手忙腳亂地擰開收音機?！按笫虏缓?，大事不好！”她斷斷續續地大聲說。

收音機的聲音傳出來，警車聲、直升機聲、人聲、腳步聲、記者聲嘶力竭的喊聲……英語老師神情凝重地開始同聲翻譯，原來半個小時前，國會山發生了一起槍擊事件，一位看守紀念碑的士兵中彈身亡，兇手則持槍沖入國會山政府辦公大樓，連續十幾分鐘的激烈槍戰之后，兇手終于被議會侍衛長擊斃。

特種部隊出動了，RCMP（加拿大皇家騎警）出動了，國家最高級別的安全武裝更是悉數出動，直升機盤旋于市區上空，人員被疏散，主要街道進行了地毯式搜索，整個市中心被一級封鎖……幾乎在短短半個小時內，碧藍的天被恐怖主義的陰霾籠罩了。

英語老師激動地說：“太可怕了，太殘忍了，這簡直是一場噩夢！誰能相信這種事情居然發生在加拿大，發生在渥太華！”

另一位老師推門而入，她是一位美麗的加拿大女士，有著永遠陽光明媚的面孔。這一回她眼淚汪汪，憂傷地說：“我從小在這里長大，從來沒有聽到過槍聲?，F在竟然有人因此無辜死去，這個地方感覺太陌生了，到底為什么，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

學校距離市中心還有幾十公里，雖然不至于一級封鎖，但出于安全考慮，校方也讓同學們提前放學，并一再強調大家要保持高度警惕，一旦發覺可疑情況需要立即報警。“趕緊回家，緊閉門窗！”一位男老師站在學校門口，如同彪悍的皇家騎警般對每個人發號施令。

雖然不至于恐慌，但我也被這全城戒備的氣氛感染了，內心忐忑不安。正值深秋，天空湛藍，楓葉斑斕華麗，原本就安靜的小鎮如死一樣靜寂，沒有鄰居在花園里干活，沒有小孩在街道上奔跑，就連偶爾疾馳而過的車輛都有了亡命奔逃的氣息。

回到家里，我頭一次鎖上門，鎖上所有的窗戶，拉下窗簾。想了想，又跑到后花園把花園門鎖上?？植罋夥账奶幝樱娨暲铮械念l道都在播放國會山現場報道；手機里，諸多APP不停地推送槍擊事件的進展。

事件越來越明晰。通過新聞監控錄像，我看到一名蒙面的黑衣男子從一輛車上奔跑下來，拿著一支長長的來復槍沖進政府辦公大樓，所有的人如鳥獸散。玻璃被擊碎了，正在開會的議員們手忙腳亂地用椅子頂住大門，用旗桿當長矛，儼然打算與槍手進行肉搏戰。一頭銀發的侍衛隊長臨危不懼，于一片混亂中鎮定地拿出抽屜里的手槍擊斃槍手。據說，這是他供職幾十年來第一次在公共場所扣動扳機。

總理庫珀本來要在國會山給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馬拉拉頒發獎章，槍聲一響，活動立刻取消，總理被火速轉移到酒柜里。據說，當事后總理從酒柜里鉆出來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

完全不同于好萊塢警匪片的激烈精彩，真實的槍戰近乎荒誕。

風聲鶴唳。

傍晚，我照例站在家門口等校車。女兒剛一下車，我便接到了學校打來的電話，大致意思是：因為本市今天發生了槍擊事件，所以學校沒有安排學生外出活動，全天的課程都在教室內進行，希望家長以一種“合適”的方式向孩子解釋這一切，保持警惕。我的電子郵箱也收到了一封同樣內容的郵件。

“媽媽，你怎么了？”回到家里，女兒看我盯著手機發愁。

“親愛的，你感覺今天有什么不同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沒有啊！”

“那你今天白天出去玩了嗎？”

“沒有。”

“那你發現我把家里的窗簾都拉下來，門窗都鎖上了嗎？”

女兒四處轉了一圈，神情緊張地依偎了過來：“怎么了？”她有些害怕地問。

“今天，”我盡量用一種“合適”的輕松態度告訴她，“有一個壞人，在國會山用槍把一位叔叔打死了?！?/p>

“那壞人現在呢？”

“他當然受到了懲罰，他也被一位警察叔叔打死了。”

五歲的女兒凝視著我，然后慢慢趴在沙發里，像一只躲避風暴的鴕鳥，把腦袋深深埋起來?！拔覀兓刂袊?，我怕。”女兒好像要哭了。

2014年10月24日 ，加拿大渥太華，民眾悼念槍擊案遇難士兵

我忍不住笑起來，顯然，我的方式“不合適”。

晚上正在給女兒洗澡，突然聽見門鈴大響，我立刻聯想到是RCMP進行安全調查，于是趕緊去開門。吃驚的是，不是持槍的警察，而是一位白發女士站在門口溫和地微笑。

借著月光，我認出她來，原來是本區區長（相當于北京朝陽區區長），下個月區領導班子就要換屆選舉了，最近所有競選者都在挨家挨戶拉選票。“嗨，晚上好！”她滿面春風地向我伸出手。

我和她握手，不知是天冷還是沒有吃晚飯的原因，她的手冰涼。

“我是咱們目前的區長，請問你對我們的工作滿意嗎？”她笑著問。

“我很滿意。”

“那你愿意投我一票嗎？”

“恐怕不行，”我抱歉道，“因為我還沒有公民身份，沒有選舉權?！?/p>

她立刻明白了：“沒關系，歡迎你來到渥太華。目前你一切都好吧，有什么問題不明白嗎？”

我表示一切都好。她正要轉身離去，我突然說：“今天國會山發生槍擊了?！?/p>

“哦，是的，真不幸?！彼⒖掏Ｗ∧_步，扭頭看著我。

“你為什么還不趕緊下班回家？今天晚上應該很不安全?！蔽胰滩蛔枴?/p>

她聳聳肩，輕松道：“甜心，謝謝你。不過請你放心，這是在渥太華，槍聲過后，我們還是很安全的。”

我們都笑了。夜風清涼，空氣中飄過花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