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遷
誘殺
∥喬 遷
喬遷,黑龍江省訥河市人。近年來在《小說月報》(原創版)、《北京文學》《北方文學》《時代文學》《芒種》《文學界》《小說林》等刊發表小說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六部。

田老根在打谷場院里驚喜地發現了沙半雞兒!
田老根是到打谷場院來背玉米稈的。打谷場院已是有些日子沒人來了,偌大的場院只剩下幾堆沒有拉回去的玉米稈。田老根走到玉米稈堆前,伸腳踹了兩下,想把玉米稈踹得平整一些往回背。突然,就從玉米稈堆下撲棱棱地鉆出幾只麻褐色的小東西來,哧溜溜地向遠處跑去。田老根被突然跑出來的幾只小東西嚇了一跳,原以為是幾只田鼠,仔細看清后,田老根的眼睛刷地灼亮起來,緊接著心也呼地熱脹了,一股火辣辣的熱流直撞五臟六腑。田老根內心深處石破天驚地爆發出了一聲驚呼:老天啊,這不是沙半雞兒嘛!好一會兒,田老根才平靜了內心的狂熱,點了三遍,才將沙半雞兒點清:五只。田老根心中又是一聲驚呼:五只,整整五只啊!田老根的心頭如驚雷般地滾過一陣驚喜。有多少年不見沙半雞兒了呢?怕是有二十年了吧!二十年前村里最后一塊草甸子被開墾成農田后,就再也沒有見過沙半雞兒。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田老根竟意外地在打谷場院里發現了沙半雞兒,還不止一只,竟然是五只。望著遠處的沙半雞兒,田老根決定把它們捕獲。
田老根知道,首先得把這五只沙半雞兒牢牢地留在打谷場院,不能讓它們從打谷場院離去,要讓它們對打谷場院戀戀不舍,把打谷場院作為它們有依有靠的安樂窩,然后才能捕獲它們。如果現在急匆匆地抓捕它們,就可能使它們立刻離開打谷場院。田老根冷靜地思考了一陣后,立刻跑回家,悄悄地到糧倉里抓了幾把麥子高粱裝進兜里,又悄悄地跑回打谷場院,撒下麥子高粱。這叫喂窩子,只要打谷場院有吃的,沙半雞兒就不會離開。田老根熟悉沙半雞兒習性,它們與家雞十分相似,在一個地方吃慣了嘴,攆都攆不走,窩子是很容易喂成的。
田老根連續不斷地偷偷往打谷場院撒了一周的小麥高粱。每天去打谷場院撒小麥高粱時,田老根都發現前一天撒下的小麥高粱消失得一干二凈,而打谷場院的空地上沙半雞兒的糞便漸漸地多了起來。田老根仔細地查看了沙半雞兒的糞便,糞便干稠干稠的,其中還夾雜著沒有完全消化半碎的小麥高粱,看來沙半雞兒已經把打谷場院當作它們有吃有喝有住的安樂窩了。窩子喂成了,該是捕捉沙半雞兒的時候了。
田老根從馬尾巴上挑長的拽了一縷下來,四根為一股,搓了十多個馬尾套,又團了十多個雞蛋大的泥球。把每一根馬尾套粘捏在泥球上,泥球干了后,馬尾套就會牢牢地拴在泥球上了。傍晚,田老根把做好的馬尾套揣好,抓了小麥高粱,來到了打谷場院。走進打谷場院,田老根來到每天撒下小麥高粱的地方,把馬尾套掏出來,把連著泥球的馬尾套擺成一個圓圈,泥球與泥球之間的空隙正好是個馬尾圈套,一個泥球連著一個圈套,一個圈套挨著一個泥球,首尾相接連成一個大的圈套。圈套弄好后,田老根把揣來的小麥高粱撒在大圈套里面。現在,沙半雞兒再想吃到小麥高粱,就得到大圈套里來了,如果想到大圈套里吃小麥高粱,就必須從兩個泥球之間的空隙往里鉆,一鉆必然入了馬尾套。田老根年輕時用這個法子套過很多沙半雞兒。田老根確信弄好的圈套萬無一失后,才在夕陽的余暉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打谷場院。
天空透出一絲灰蒙蒙的光亮時,田老根起來了,他實在是躺不住了。起來也不能去打谷場院,這個時辰,沙半雞兒一定還在玉米稈堆里酣睡著,還沒有出來覓食,自然還不會被套住。田老根心里說不出的焦躁,一根連著一根地抽煙。好不容易熬到火紅的太陽爬到一竿子高的地方,田老根出了門,直奔打谷場院。走到打谷場院邊時,田老根睜大眼睛望向打谷場院中下了圈套的地方,圈套處平平靜靜,沒有沙半雞兒拼命掙扎的跡象。田老根心下一驚,踉蹌著、磕磕絆絆地跑了過去。老天!田老根跑到設下圈套的地方一聲驚呼,昨日傍晚擺下的圈套完整如初,連碰都沒有碰過,可撒在圈套里的小麥高粱卻不見了,一粒也沒有了。圈套里的小麥高粱哪去了呢?難道是被別的動物吃掉了?貓狗是不吃的,老鼠也早進村了。但即使是老鼠,也不可能一點都不碰圈套,就能把圈套里的小麥高粱吃得干干凈凈啊。田老根仔細查看,根本不是老鼠吃的,地上干凈得沒有一點碎渣。那是什么能夠不碰圈套,把小麥高粱吃掉了呢?除了沙半雞兒,還有什么能把小麥高粱吃掉呢?一定是沙半雞兒了。田老根不禁打了個冷戰,如果是沙半雞兒把圈套里的小麥高粱吃掉了,那它們是怎么既沒碰圈套也沒被套住就吃掉了小麥高粱呢?這絕對是不可思議的。不遠處的一堆玉米稈發出嘩嘩的響聲,響聲里伴隨著沙半雞兒唧唧的鳴叫。
田老根一口氣跑回家,又扯了一縷馬尾,悶頭一口氣搓了二十多個馬尾套,搓好后沒團泥球來粘捏,而是找了根粗壯青濕的高粱稈,彎折成一個三角形,然后把搓好的馬尾套一根根地拴上去,拴得細密而錯落有致,一個個鴨蛋般大小的圈套,縱橫交錯聳立在三角形的高粱稈上。田老根每往高粱稈上拴一個馬尾套,心里就恨恨地叫嚷一聲:“看你這回還往哪跑!看你這回還往哪跑!”馬尾套拴好后,又抓了把小麥高粱跑回打谷場院。田老根走進打谷場院,把高粱稈做成的三角圈套放好,在三角圈套內撒下了小麥高粱。沙半雞兒想吃到三角圈套內的糧食就必須進到里面去,可高粱稈上的馬尾套是它們無法逾越的一道障礙,無論蹦跳還是行走,高低錯落的馬尾套套不住腦袋也會套住腿腳。這叫雙套,無論套住哪,都是跑不掉的。不遠處的一堆玉米稈里發出沙沙的響動,還有低弱的唧唧聲,沙半雞兒們仿佛是在催促他快些離去,它們急著要來吃他撒下的小麥高粱,要迫不及待地來鉆他設下的圈套了,田老根迅速起身離了打谷場院。
抓肝撓心地捱到晚飯時節,田老根再次趕往打谷場院。
站在打谷場院上,田老根的腳下軟綿綿的,像踏在棉花堆上,又像是飄在云彩上。腳邊就是他上午設下的用高粱稈做的三角圈套,圈套像釘在地上似的擺在他上午擺放的位置上。高粱稈上拴著的馬尾套雖然有些凌亂,但都是完好的,完整的。可圈套里撒下的小麥高粱不見了,又是干干凈凈的一粒也沒有了,像是沉入了大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瞬間田老根支撐不住,天坍塌下來一般,一下子蹲坐在了地上。沙半雞兒吃凈了圈套里的小麥高粱,還戲劇性的在圈套里留下了幾堆干硬的屎,似乎在證明著是它們把圈套里的糧食吃了。二十年前,田老根用雙套來捕捉沙半雞兒的機會都很少,用泥球的那種圈套就足夠了,可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用了雙套的結果卻是捉雞不成反蝕了米。田老根無法想像出沙半雞兒是怎么不被套住,卻把圈套內的糧食吃掉的,難道二十年后的沙半雞兒都成了神鳥不成?
田老根發瘋地從打谷場院跑回家,在倉房里抓了一把小麥高粱又飛快地跑回了打谷場院,氣喘吁吁的田老根把小麥高粱撒在三角圈套中,重新梳理了一下馬尾套,又把先前的泥球圈套在三角圈套一旁重新擺好,也撒下了小麥高粱。覺得可以了,田老根起身,走到最近的玉米稈堆,沙半雞兒沒在這堆玉米稈里,田老根鉆了進去,蜷縮在玉米稈堆里,透過隱蔽的縫隙注視著重新設好的圈套。田老根蹲得兩腳酸痛兩腿發麻時,聽到了一聲唧唧的叫聲,沙半雞兒出現在了圈套前。田老根全身一振,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點響動。一只沙半雞兒出溜到泥球圈套前,晃動著麻褐色的小腦袋往圈套里張望了一下,圈套里有讓它們歡喜的食物。田老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轉睛緊緊地盯住圈套前的沙半雞兒。張望的沙半雞兒唧唧地鳴叫了兩聲后,一伸頭,尖尖的小嘴一下叼住了兩個泥球之間的馬尾套,身子往后一縮,馬尾套就被牽離了兩個泥球間的空隙,拐到了一邊,其余的沙半雞兒隨即順著沒有了馬尾套的空隙魚貫而入,唧唧著歡快地啄食起圈套里的小麥高粱來。不一會兒,一只沙半雞兒鉆出來,叼住了馬尾套,換下了在圈套外叼著馬尾套的那只沙半雞兒……
田老根看得雙目呆直,嗓子眼處的心直翻個兒。天!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誰會相信這近乎于神話般的一幕啊!片刻,沙半雞兒就啄凈了泥球圈套內的糧食,從空隙又魚貫而出。它們來到三角圈套前,兩只沙半雞兒上前,用尖嘴叼住了上下交錯的兩根馬尾套,往后一扯,立刻又空現出了一個沒有圈套的通道,沙半雞兒又是一個連著一個進入,唧唧的歡快地叫聲響成一片。不一會兒,兩只沙半雞兒走出來,換下了牽著馬尾套的兩只沙半雞兒……躲在玉米稈堆里的田老根覺得一陣陣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真是有如晴天白日里見到了鬼怪一樣。這曾經笨拙得隨時都能喪送性命的沙半雞兒怎么變得如此聰明了呢?看來圈套已經失去了作用,要想得到沙半雞兒,只有用藥了。
田老根回到家,找到給果樹殺蟲用的敵敵畏,倒了一些在一個空罐頭瓶內,捧了兩把小麥高粱倒入,攪拌均勻后,拎去了打谷場院。
次日,田老根起早去了打谷場院。來到打谷場院,一眼便看見昨晚撒下的拌藥的小麥高粱閃閃發光地躺在打谷場院的土地上,像是在招呼他。幾泡還稀軟的沙半雞兒的糞便就在毒餌的旁邊,它們光臨了這里,又秋毫未動地離開了。難道沙半雞兒還能夠分辨出有毒無毒?即使是聰明的人類,也往往落入一個又一個圈套之中啊,何況沙半雞兒呢。田老根心底里發出了一連串的冷笑,他把有毒的小麥高粱收攏了一些撒到兩個沒有拆除的圈套之中。他要給沙半雞兒制造錯覺:如果撒在地上的糧食有毒,那么撒在圈套里的糧食就不可能有毒,它們怎么會想到圈套里的誘餌本身還是一個陷阱呢!田老根為自己突然靈感沾沾自喜。然而,田老根自認為絕頂聰明的做法又一次慘遭失敗——田老根再次來到打谷場院,看到圈套內的糧食沙半雞兒一粒也沒吃,圈套外卻滿是新鮮的糞便,它們似乎在告訴他田老根,我們來過了,你的陰謀被我們戳穿了,你奈何不了我們的。被戲弄的感覺讓田老根感到胸腔里有一團火,像被吹風機鼓吹著熊熊的燃燒起來,他恨不得自己抓起一把圈套內的小麥高粱吞下去,來遏制不斷燃燒的火氣。
田老根回到自家院子,媳婦正在喂雞,手里的簸箕突然滑落,簸箕里金黃的玉米粒落地后瞬間四處飛散。田老根的眼前猛然一亮,目光緊緊地抓住金黃的玉米粒,臉上一絲詭譎的笑漸漸地凝聚上來,逐漸云集了整張臉。他彎腰抓起一把玉米,在媳婦驚詫的目光中飛離了家門。
田老根在打谷場院里撒下玉米粒時,心里懷著一股惡氣,他把金燦燦的玉米粒撒在了有毒的小麥高粱之中。玉米粒沙半雞兒吃不進去,而吃不進去的玉米粒對沙半雞兒該是多么大的誘惑啊!在這種極度的誘惑下,沙半雞兒難道就不會飲鳩止渴來吃小麥高粱嗎?如果我是沙半雞兒,我想我是經不住如此誘惑的。田老根滿懷希望地對自己說道。
沙半雞兒真的沒有經得住誘惑,混在小麥高粱中無毒的玉米粒,被沙半雞兒挑吃得一干二凈。邪氣!田老根站在打谷場院里望著剩下的有毒的小麥高粱罵道。玉米粒沙半雞兒怎么就能吃進去呢!
田老根回到家,抓了把玉米,把玉米粒的臍子摳下來,在凹處用刀尖挖空了,倒進一種被稱做“扁毛霜”的粉末狀毒藥,再把臍子按上,看上去還是一個完整的玉米粒。這是早些年藥野雞常用的一種方法,十分靈驗。田老根心情悲壯而又有些激昂地在打谷場院撒下了新制作的毒餌。他把兩個圈套都擺弄好,圈套里除了有毒的小麥高粱,又有了從外表一點也看不出來的同樣有毒的玉米粒。撒玉米粒時,田老根突然想起聽過評書里講的迷魂陣,現在是三管齊下,恐怕神仙也得迷魂的,何況幾只沙半雞兒呢。
再去打谷場院時,田老根感覺天真的塌下來了——沙半雞兒沒有吃玉米粒!他顫抖著手捏起一粒玉米,細細地端詳著,根本看不出玉米粒里面藏有毒藥啊!要不是他田老根自己制作的,他都不會相信玉米粒是藏了毒藥的。
田老根不得不用整整一天時間,給沙半雞兒制作了最后的陷阱:他找了幾只玉米棒,把棒上的玉米粒挑下來一些,然后把制好的有毒玉米粒用力按在缺失玉米粒的地方,放在冷水里浸了一會兒,玉米粒就長在玉米棒上了。玉米棒晾干后,已經看不出哪個玉米粒是后按上去的有毒的了。傍晚,他把玉米棒裝好,蹣跚著一步一步地走到打谷場院。他在打谷場院里站了很久很久后,把玉米棒掏出來,一甩手扔在了玉米稈堆上。
責任編輯:馬可 夏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