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浩
李浩的詩
∥李 浩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著有小說集《誰生來是刺客》《側面的鏡子》《父親,鏡子和樹》等,長篇小說《如歸旅店》《鏡子里的父親》等,評論集《閱讀頌,虛構頌》。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

白紙的白應當落雪,開出一樹暗自的桃花
而我,卻在上面寫黑色的字。
這些字,遠比我父親古老,宛若史前的蛋
將它們敲開,孵出的會是桃花
還是驚蟄中的毒蛇?
面對白紙的白,仿佛一切都未曾命名
無論是流水,石頭,還是淚和血。這些黑色的字:
它是鏡子,放置于側面,放置于
世界和臉龐的沉默之中——
它有小小的魔法,像磁鐵,而心臟充當了另一塊磁石
面對白紙的白,我是一個木匠的學徒,小心翼翼。
或者,我是史前巨蛋中的飛鳥,被黑色一點點養大
因此上,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是舊的,它們被傳說占據
被秦時的月光占據——
只是,這些黑色的字,落在白紙上的燈盞
只是,在匯入到傳說之前
只是,用木頭敲鐘,給桃花、流水和鼴鼠標記個人的時間
只是……我使用笨拙的魔法
念出點石成金的咒語,卻把自己
變成了那只,一覺醒來后的甲蟲。
別掃走門前的那些沙子,它的上面
留下了小女巫的兩只腳印
別讓風將沙子吹散!小女巫還要回來,她沒有水晶的鞋,缺少了沙子會硌痛她的腳趾,她那么弱小
也別讓她哭:
掛在臉上的是易碎的珍珠,落在地上則形成了湖泊。
這個小小的女巫,小得像一根拇指
她一直沒能學會,駕馭掃把的本領。
這個小女巫:她刁蠻,脆弱,任性
帶有七分之一的惡毒。
她像是水做的,有時則是堅硬的鐵;她的手上有一副顯示命運走向的牌,她的睫毛修長,她是一個天真的啞巴。她能把自己變成火焰,也懂得一種神秘的煉金術
她是小女巫,愛和恨都是重要的巫術
她是小女巫,有一頭墨黑的長發,有玻璃做的嘴唇
她的眼睛,和憂傷的顏色總是相同,那么深,或者那么淺
……她只能是她,她的牌從不用來給自己占卜
在露水里出現,她的衣服總是濕的
在月光里出現,她的哮喘總是悄悄地發作,需要給她一小杯溫熱的血
在海洋里,她收集美人魚的魚尾,過一種恐懼的生活
——她把牌一張一張抽出,擺在你的面前,那時,下午在路上行駛,窗外是漸漸遙遠的樹。你拒絕了牌上所暗示的命運,將它當成一種消耗,車上的時間被它占據,切開。
搖晃著自己的表情,這個小女巫,仿佛在空氣中懸浮
這個小女巫:她刁蠻,脆弱,任性
帶有七分之一的惡毒
……把我的固執取走,把我的舊草帽取走
三十年來,我所學會的僅僅是妥協,一步步后退,俯就于平庸的生活
把我的熱情取走,我對它冷笑,像對待一只頑皮的小獸
把我的童年取走,把我的少年取走
時下,我有了中年的肚腩,頸椎和其它反反復復的疾病;
把社會,自由,無權者的權利,英雄,個人,波普,主義……把這些詞取走
我已經燙掉和它們相連的汗腺,懷疑著膨大的氣球……
把池塘邊的榕樹取走,把池塘和干凈的水也取走
把魚和那些抓魚的光陰也一并取走
現在,我沉浸于更多的具體,日常足夠瑣細,耗神
費力地擺布它們,像一只困在網上的蜘蛛
把我的布鞋取走,我的腳趾習慣了皮鞋和腳氣,像一個多數
把紙和墨水取走,它們的分量越來越輕
把我的羽毛取走,即使會拔出我的血液,即使會讓我疼痛
我早就,不在想象中飛翔,像樹一樣生根,所謂現實
已經拴牢我的心臟。把我的忐忑,尷尬,偶然的害羞也全部取走
它們造成了喪失,在這個時代,屬于陳舊的幼稚病……
把夢和愛情取走,同時,也將相關的苦和刺痛取走,是的,我漸漸
對它們失去了信任。
把我的空間取走,我會擁有更大的房子
把我的秘密取走,我會變得安逸,平靜,或者是什么更為合適的詞兒;
把我的手指取走,把我的眼睛取走,把我的
舌頭也取走……假使真的要取消這些
我相信,我也不會比現在顯得更為麻木。
把我的生活取走,還會有另一段同樣的生活
把我取走,還會有我所剩余下的,影子,灰塵,可有可無的什么……
“這是一只蒼蠅反抗兩個巨人的搏斗。一個巨人在河對岸等另一個巨人去殺死蒼蠅”
——米沃什
我不愛那個比喻,但不得不接受它,就像,我得接受
眾多的歷史曾經那樣發生,有著不忍目睹的猙獰。
給我一把鐵鍬,只要半米,就能挖到“絕望”具體的骨頭。
它們很是酥碎,帶有氣息,即使用舊塑料包裹起來也能聞到——
用融水的清洗劑沖去塵土,在成為骨頭之前
它們更為具體,有血肉,是一只蒼蠅。小翅膀和微弱的重量
以及沒用的復眼:數目眾多的眼神只會放大恐怖和死亡的形象。
是的,我不愛那個比喻,但不得不接受它
處在這個“非我創造的世界”,反抗似乎只是象征
只是為了加速
把一個破損的陶罐摔破。它曾容納奶奶遺留的蜂蜜和幻想。
“絕望”也有如此的氣味,盡管更淡,被涂抹于翅膀的外面
翅膀碎了它進入血液,血液干了它進入眼睛,眼睛瞎了它進入骨頭
……而今,骨頭之后,它進入命運。
一個被托付的詞兒:就像暗夜里的螢火一樣模糊。
一院子的霜閃耀在窗玻璃上,我的幸存依然是蒼蠅的幸存
兩個巨人在著,也依然和我同時共有一個命運。
沒有任何的不自量力,絕望是含在種子內部的種子,與生俱來
我的反抗只是要消耗自己的不甘,必須承認,它大概是另一枚,含在種子內部的種子。
一院子的霜閃耀在窗玻璃上,我的幸存是蒼蠅的幸存
朝著玻璃和冷冷的詩歌哈氣。在波蘭,卡庭,或者加沙
黑衣的魔術師鞠躬下場,丟棄的魔盒早已見底。沒有最后一層,的確,它不做這樣的承諾,尤其是對蒼蠅
劇院里的侍者面無表情,他們大腦里存放的是另外的事物,譬如酒吧
金錢,性愛和床,這些已足夠塞滿。
像眾人那樣,他消滅掉自己多余的惻隱,尤其是距離遙遠的舊聞
“相較而言,我更愛這些,更愛庸常和生活
殘存在陶罐壁上的蜂蜜,綠葉的水分”
蒼蠅。如此稱謂,是因為弱小,不對稱,還是因為疼痛中的呼喊
跑動,不肯在加熱的溫水中屈從?
抑或——翅膀、幻想和骨骼的存在仿若貯藏的病菌
巨人們需要警惕隨之而來的傳染性?
我不愛這個比喻,但需要接受,如同佩帶于猶太民族身上的標記
無論走向何處,影子都會緊緊相隨,形成固定的牢籠“
以不信,我觸撫冰冷的大理石
以不信,我觸撫自己的手①米沃什1944年在詩篇《咖啡館》中的詩句。”——
責任編輯:王恒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