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鈕承澤變回“鈕祜祿·承澤”

溫天一

鈕承澤。攝影/董潔旭

鈕承澤的口音幾乎沒有臺灣腔，但也不是北京胡同式濃重的兒化音，而是一口字正腔圓的京腔，帶有些八旗子弟的余韻。這樣的口音，我們經(jīng)常會在由常楓或者趙雷演繹的那些、由外省移民第一代拍攝的臺灣老電影中聽到。

而據(jù)他自己講述，“我小時候的口音更加京腔，后來讀書為了融入大眾，才刻意學(xué)了些臺灣口音。”

近日，由央視制作播出的、探尋家族歷史的紀(jì)錄片《客從何處來》第二季播出，在節(jié)目中，鈕承澤又一次回到故鄉(xiāng)北京，算是代為從青年時代就離開這里，最后落戶臺灣，并終其一生也沒有回到故土的父母尋找著祖先的痕跡。

原鄉(xiāng)人

鈕承澤隨著節(jié)目組來到北京一座隱匿在胡同深處、由四合院改建而成的高級酒店，在那里，他被安排與外婆的弟弟——他的舅公進(jìn)行會面。

這座位于交道口北兵馬司胡同的酒店，是鈕承澤曾外祖父曾經(jīng)的家。向?qū)樗灰恢刚J(rèn)：“這是你太公的房間，你外婆住在那里……”鈕承澤覺得很新鮮，卻還有一些迷茫揮之不去。

在此之前，他雖然來過北京多次，從未有機會回到過祖先的舊居。

如果按照滿族的姓氏全稱，鈕承澤的名字應(yīng)該是“鈕祜祿·承澤”，“我的祖先是鈕祜祿氏，祖上出過六位皇后，其中比較有名的是慈安太后。”鈕承澤說。

而他母親的家族向上追溯則發(fā)源自安徽，但后來也落戶北京，“我太婆的父親當(dāng)過恭親王的總管，而太公的舅舅據(jù)說是袁世凱身邊的親信，在袁去世的時候，也守在旁邊。”甚至在鈕承澤的家族內(nèi)部，一直還暗暗流傳著關(guān)于袁世凱死因的秘密傳說。

“在我的心里，有一座我自己的北京城。”鈕承澤說。

那是他根據(jù)史料、某張家族的老照片、小時候讀過的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還有外婆與父親絮絮叨叨地講述，并最終加入想象，自己拼貼而成的北京城。

1995年，鈕承澤第一次來到北京。那一年，他29歲。

“那時我在陜西拍電影，在陜北待了三個月，我的好朋友屈中恒正好也來大陸拍戲，工作結(jié)束后我們就在銀川會合，然后一起來到北京。”他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

在北京，屈中恒陪著鈕承澤一起，見到了大批鈕家的親戚。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依然住在破舊的筒子樓中，在那里，鈕承澤邊喝著嗆到嗓子眼兒的北京二鍋頭，邊聽他們用柔和的京腔說著從前的故事。

對于第一次來到北京的感受，鈕承澤用“大惑得解”來形容。

“我和我弟弟的牙都很爛，但我媽簡直是齒如編貝，我爸的牙也還好。結(jié)果來了北京一看，基本上鈕家的人都是一口爛牙，讓人不得不感嘆基因的強大。”鈕承澤說。

還有一次讓鈕承澤印象極為深刻的是，在北京，堂哥陪他出門，出租車上，“我堂哥坐在副駕駛上，我坐在后排，我看到堂哥留著平頭的側(cè)影。”那一刻。鈕承澤心里一動，因為他覺得自己在堂哥身上見到了父親—— 一個他從未有機會認(rèn)識的、年輕時候的父親。

第二年，鈕承澤又趁著去天津拍戲的機會再次來到北京。

正值舊歷新年前夕，天氣很冷。某一天的黃昏，他去了景山公園，有霧，站在亭子上，向下望去，是一片蒼黃中的皇城風(fēng)景;向上望去，看見的是破碎又斑駁的琉璃瓦屋檐，上面零零落落地長著野草，在冷風(fēng)中搖曳。

那是鈕承澤第一次意識到北京城的美。

很多年以后，鈕承澤做過一個夢，在夢里，他變成了紫禁城的一只鳥，“像電影航拍長鏡頭一樣，俯瞰著下面的庭院樓閣。”

五十多年來，關(guān)于被時光與海峽阻隔的故事，兩岸已經(jīng)講述得太多太多，其中有于右任式“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的悲歌，也有余光中式“當(dāng)你的女友改名為瑪麗，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薩蠻》”式苦澀的調(diào)侃。但雖然身為臺灣外省第二代，鈕承澤卻并不喜歡在電視中講述那些煽情的段落，他甚至不喜歡龍應(yīng)臺那部著名的《大江大海1949》，因為“動人的是那些故事本身，而并不是煽情的文筆。”

很多時候，在錄制《客從何處來》時，鈕承澤會在鏡頭前刻意壓抑自己的情緒，但唯有一次，面對錄影機，鈕承澤略顯激動，他說，“請給我五分鐘的時間。”

沒有人知道在那五分鐘里，他究竟思考了一些什么，但五分鐘過后，鈕承澤的神態(tài)又重新變得坦然。

臺灣作家鐘理和有一部自傳體的小說，叫做《原鄉(xiāng)人》，“原鄉(xiāng)”是臺灣特有的詞匯，源自日本統(tǒng)治時期，臺灣人對于廣義上大陸的稱呼。而鈕承澤形容北京，會說，“北京就是我的原鄉(xiāng)。”

“你召喚我成為兒子，我追隨你成為父親”

在鈕承澤的生命中，有兩個人充當(dāng)了父親的角色，一位是與他血脈相連的真正的父親，而另一位，是導(dǎo)演侯孝賢。

他的父親是職業(yè)軍人和畫家，但在鈕承澤的眼中，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年少離家加入軍隊，然后在經(jīng)歷過大大小小的戰(zhàn)役之后，作為內(nèi)戰(zhàn)中失敗的一方，從此困居海島，少年子弟就在外省的江湖漸漸老去，再也沒有等到“歸家洗客袍”的那天。而鈕家這一脈的榮光也仿佛隨著父親來到臺灣的那一刻起戛然而止，從此之后，更多地意味著破敗與衰落。

在少年時代，鈕承澤最不愿意聽到的一句話就是，“你和你爸一模一樣。”因為父親的人生，是他所見過的“最悲慘的人生。”

背井離鄉(xiāng)，郁郁不得志，命運似乎覺得這些元素還不夠悲劇，隨后又狠狠加上了更濃重的一筆。“那時我還在上小學(xué)，父親有一次在伏案畫畫時，突然發(fā)現(xiàn)手不由自主地顫抖，后來去醫(yī)院檢查，就確診了肌萎縮側(cè)索硬化癥（俗稱漸凍人病）。”鈕承澤回憶說。

父親的世界從此被疾病所禁錮，鈕承澤與他之間的關(guān)系也并不親厚，父親留給他的印象，就是他在深夜回家之時，看到的那個孤燈前落寞的背影，一手握著顫抖的毛筆，不停地在給大陸的親人寫著家書。

“我疼惜他，憐憫他，但并不尊敬他。”鈕承澤說。

除了現(xiàn)實生活，鈕承澤很早就擁有了另外一個存在于光影中的世界。他的外公張載宇交友甚廣，而喜歡京戲的外婆也與藝文界來往甚密，九歲時候、模樣清秀的鈕承澤，就已經(jīng)踏入電影圈當(dāng)小童星。

十五歲那年，因為電影《小畢的故事》試鏡，鈕承澤與侯孝賢“相遇”，從此，侯孝賢成為了鈕承澤人生中父權(quán)的投射與象征。

“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才敢用‘相遇這個詞。以前不敢的，因為他是那么偉大，讓我仰望，我現(xiàn)在敢用‘相遇，是因為覺得，我也可以開始讓他感到榮耀。”鈕承澤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九歲開始演戲，敏感的鈕承澤見識到太多導(dǎo)演在片場頤指氣使的粗暴模樣，但侯孝賢，卻顯得頗為不同。

“我記得，那時候在片場，一群人，亂哄哄的，后來一個看起來有點痞的人走進(jìn)來招呼我，讓我跟他出去拍照，我聽見其他人都叫他‘孝賢，孝賢。”

隨后，他被通知飾演劇中男主角畢楚嘉的少年時代。

從此，在漫長的歲月里，侯孝賢成了鈕承澤心目中唯一的偶像。

“在片場，我戲里吃剩下的芭樂，他拿起來就吃。”“有時候，他和我說話時，會勾一下我的腳，他自己都沒注意到。”

“我媽那時候還幫我起了一個藝名，因為她覺得鈕承澤太復(fù)雜，不好記，我媽想讓我叫做鈕泓。是侯孝賢又給改了回來，他說，鈕泓有什么好？鈕承澤，‘有存折，一定會有錢！”

今天，鈕承澤還能夠無比清晰起回憶起與侯孝賢相處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但就像這世間所有的兒子都與父親有一定程度的隔膜一樣，鈕承澤也不能夠理解全部的侯孝賢。

“《小畢的故事》之后，我又演了他的《風(fēng)柜來的人》，但最后看剪輯好的成片之后，我睡著了，因為我原來還以為，這會是又一部‘小畢，沒想到，侯導(dǎo)變了。”

而在《風(fēng)柜來的人》之后，侯孝賢拍了《東東的假期》，“那部電影里沒有我，我很害怕，我想他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但鈕承澤問不出口。

至今，面對侯孝賢，他依舊顯得沉默而害羞，就像每一個渴望獲得父親贊賞的兒子一樣;而侯孝賢，也像任何一個不茍言笑的父親，幾乎從不夸獎他，只是在他需要時，默默提供一些支持。

在鈕承澤十九歲那年，父親的病情徹底惡化，從此住在了醫(yī)院中，再也沒有離開。“他喪失了呼吸能力，我?guī)退鋈斯ず粑狭司茸o(hù)車，看著他插管，醫(yī)生說他可能只剩兩個禮拜的生命。他從此再不能說話，也不能吃東西，但卻又意識清醒地活了二十年。”鈕承澤回憶。

那是鈕承澤人生中最凄涼的一段歲月，尤其在除夕夜，當(dāng)別人熱鬧團(tuán)圓的時候，他卻得在醫(yī)院面對著病床上的父親。

父親向他暗示，要么讓他死，要么讓他出院。

但這兩點，鈕承澤哪一點也做不到。

“我原來以為他是一個失敗者，但現(xiàn)在我覺得他很了不起。”鈕承澤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總結(jié)他參加《客從何處來》尋覓父親人生之旅后的感受。

“他年輕時也曾意氣風(fēng)發(fā)，常常和家人討論國家大事，并最終為了理想離家去了遠(yuǎn)方。”

說這句話的時候，鈕承澤站在他位于北京建國門附近工作室的窗前，有工作人員在他旁邊閑聊，說起兩個月前為紀(jì)念抗戰(zhàn)而閱兵的話題。

“那場戰(zhàn)爭，也是我爸爸打的啊。”望著窗外閃閃爍爍的夜景，他突然輕輕地說。

“你召喚我成為兒子，我追隨你成為父親。”詩人北島曾經(jīng)寫下過這樣的詩行。

如今說起侯孝賢，鈕承澤會把他形容為“他改變了我，如同父親”。而就像當(dāng)年在片場中演繹侯孝賢電影中的角色一樣，鈕承澤如今也以“父親”或者“師長”的姿態(tài)，指導(dǎo)著阮經(jīng)天或者趙又廷演戲，“我某一天和他們講一些話，然后赫然發(fā)現(xiàn)，在三十年前，老侯和我說過同樣的話。”

“我喜歡教堂，但我不愿做黑衣的僧侶”

鈕承澤說，“一位導(dǎo)演一輩子中肯定有一部是帶有使命性質(zhì)、一定要拍出來的電影。”對于他來說，那部電影叫做《軍中樂園》。

一部以1949年之后的臺灣為背景，講述“軍中特約茶室”，事實上也就是國民黨為了解決大量獨身來臺的老兵們生理問題而成立的“軍中妓院”的故事。

“特約茶室”在臺灣的歷史上存在了四十年，雖然看上去，這似乎是一個充滿了肉體香艷之感的題材，但在鈕承澤的鏡頭下，我們看到的卻是一群人在經(jīng)歷過大江大海之后偏居一隅的命運，頹敗又蒼涼。這些這輩子都無望回到家鄉(xiāng)，并且再也不可能打一場像樣戰(zhàn)役的外省軍人們，夢里不知身是客，只能在“特約茶室”中尋找著某種帶有欺騙性質(zhì)的、片刻又蝕骨的溫柔。

事實上，那并不是鈕承澤第一部關(guān)于臺灣老兵的電影，早在上世紀(jì)80年代末期，他就與張世一起主演了《香蕉天堂》，也是一部透過大陸來臺老兵視角、講述臺灣外省移民艱辛生活的影片。

“我總是覺得，那些很早就離開家鄉(xiāng)的人，他們在脫離家鄉(xiāng)的那一刻，內(nèi)心有一個人格就再也不會長大了。”在鈕承澤的成長經(jīng)歷中，他經(jīng)常會接觸到一些“脾氣又臭又硬”的外省老先生，“他們總是在回憶，仿佛永遠(yuǎn)停留在登船來到臺灣的那一天。他們堅持不學(xué)臺灣當(dāng)?shù)氐恼Z言，也不再娶親，一直就那樣生活下去。”借助《軍中樂園》，鈕承澤說，“我想替他們和大家說點什么。”

《軍中樂園》的誕生并不順利。這樣的題材并不討巧，不管在海峽哪一邊，都容易陷入尷尬且曖昧的境地。但鈕承澤依舊堅持完成了它，它希望電影能夠在大陸上映，最終未能成功，并且從票房角度看，收益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支出。

但從另一個角度，《軍中樂園》卻收獲了成功，它在兩岸所引發(fā)的關(guān)注度超越了鈕承澤之前的任何一部電影。而對于他本人來說，似乎也借助著這部電影，填補了某些自少年時代就遺留下來、與家庭之間的遺憾。他的“電影父親”侯孝賢，更是為了給他提供某種支持，擔(dān)任了該片的剪輯一職。

在那部電影的結(jié)尾處，鈕承澤打上了字幕：獻(xiàn)給我的外公與父親，以及，漂蕩在命運之海的每一個你我。最后，又有一行字在銀幕上慢吞吞地出現(xiàn)：謝謝，侯孝賢。

在《軍中樂園》中，鈕承澤曾借著阮經(jīng)天的口說出：“我終于知道我爺爺在想什么了。”但事實上，也許至今，他都不能夠十分清楚地說出，自己的父親當(dāng)年究竟在想著些什么。

小時候，鈕承澤喜歡玩一種“選路”的游戲，在紙上畫出目的地和多重路徑，然后靠猜測來選擇路徑，“選這條你會通向哪，選另外一條你就會通向別處。”而至于目的地，“一切都是命運，都是安排。”

現(xiàn)在，鈕承澤喜歡用這句話來形容生命中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只是我仍然不知道，這個地圖會把我?guī)У胶畏健！彼f。

小時候，外婆教他念詩，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都是那么耳熟能詳?shù)木渥樱嬲诺綒v史的大背景中，沒有人能夠意識到，這其中摻雜了多少人的眼淚與啼笑。

但歷史上的故事帶給他的也并非都是沉重，鈕承澤想起自己之前參觀故宮的事情，他開車進(jìn)入了這座很久之前他的祖先曾經(jīng)生活過的宮殿，進(jìn)入的那一刻他很自豪，“我覺得我比他們都厲害，祖先們都是坐轎子，而我是開車的。”

而對于侯孝賢，他似乎也開始放下了作為后輩亦步亦趨的姿態(tài)，開始變得釋然，“你知道艾默生的一首詩嗎？‘我喜歡教堂;我喜歡僧衣;我喜歡靈魂的先知;我心里覺得僧寺中的通道就像悅耳的音樂，或是沉思的微笑;然而不論他的信仰能給他多大的啟迪，我不愿意做那黑衣的僧侶。就像在形容我和侯孝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