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脆弱來得這么快

沈浩波

從來沒有見過

你能有這種不可收拾的神情。

難道

所有透明的瓷器都破了

瓶頸正裂成碎片。

你為什么懷著巨大的聲響

動也不動

全身的玻璃渣兒

正要落下來。

門像鬼

一下子就開了。

你停在鬼空出來的地方。

帶回了大雪崩

一樣滑動的白光。

外面的針一定刺遍了你的背

神情停在閃電的尖端。

滿腳的雪

使你只能站在碎銀末里。

全世界現在亮得刺眼。

冷得刺眼。

天空突然不流動。

在這沒知覺的時刻

只有你是肉體

所以你全身都被傷害。

你是那么無望的一坨。

你的眼睛里是鼻子。

鼻子里是嘴。

嘴里是你想對我說的全部。

沒有聲音

你僵在那里

求你不要說，不要說

碎玻璃的外殼不要落地。

有沒有這樣一種雕塑，可以雕出人的所有汗毛和毛孔，可以雕出深藏在毛孔內的每一絲戰栗？

詩歌是語言的雕塑，這首《脆弱來得這么快》，真的是把毛孔里的脆弱和恐懼都雕塑出來了。

王小妮的詩，有著既頑強又細膩的雕刻能力和鉆探能力。她不是微雕，不是只在表面上刻畫出形象，她是真能鉆進一粒米去，把一粒米重新雕塑成一個你完全意想不到的世界，從外面看，只是一粒米，進去一看，竟是一個世界。

這首詩描述的是丈夫進門的一瞬間，王小妮對于這一瞬間的洞察竟然細致、深刻到了這種程度，令人嘆為觀止。這是語言的雕塑，也是心靈的洞察，是語言和心靈的契合。

“你為什么懷著巨大的聲響/動也不動/全身的玻璃渣兒/正要落下來。”

四句詩，將站在門口的丈夫，那種喪魂落魄的恐懼和脆弱，描寫到了某種極致。但王小妮真是女性詩人中少有的大力士，在接下來的描述中，居然還能將力量往更重的地方托舉上去，一個“大雪崩”的比喻，好彪悍，“你站在鬼空出來的地方”，這真是神來之筆，“帶回了大雪崩/一樣滑動的白光”，緊接著又是“外面的針一定刺遍了你的背/神情停在閃電的尖端”。王小妮的內心得有多大的勁兒、沉默中的力量，才能將詩句推進到鋼針刺背的疼痛和閃電尖端的電擊感。“滿腳的雪，使你只能站在碎銀末里”，竟又溫柔而痛切地落下，將詩句落在碎銀末般的雪地里。王小妮是東北人，東北人用雪這個意象，總能用得出神入化。

這首詩的前半部分是描述，是雕塑，是鉆探。后半部分，是愛！

丈夫驚恐的表情就是詩人心中世界的表情，“亮得刺眼。冷得刺眼。”連天空都不再流動。“在這沒知覺的時刻/只有你是肉體/所以你全身都被傷害。”這得是多么骨肉連心的愛，才能感受到的那種傷害和心痛！“只有你是肉體”，這是全詩中我最熱愛的一句，作為妻子的王小妮，這一句幾乎是愛的極致;作為詩人的王小妮，這一句用得多么蠻橫，恨不得是喊出來的、不顧一切的，這是技藝之外的詩句，但用被王小妮狠狠地壓縮在詩藝之內。

“你的神情嚇壞了我/我真的不知道/你也會脆弱！/你的脆弱來得這么快。”

對于這樣一首詩，我想象不出還有比這四句更好的結尾！

楊春華《清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