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死亡

■張懷理

那些日子，我總是在恐懼中度過。我常常想，自己快要死了。雖然死亡是遲早的事，但就我現在這個年紀，也還是早了一些。

我可能患了肺癌，大概已經到了中晚期。

患這樣的疾病，我不能怨天尤人，責任還在自己。我是一個頑固的吸煙者，每天三包煙，幾乎都是自己吸掉的。在吸煙的這個問題上，我是極度自私的。對別人發的香煙，我基本都是來者不拒 ，而我自己，卻很少向別人敬煙。有時候竟然到了吝嗇的程度，寧愿給朋友發錢，也不愿向兄弟散煙。年輕的時候，高姐曾經想阻止我吸煙，絞盡腦汁，招數用盡，最后都是以失敗告終。而我自己，肺部的狀況不是很好。每次感冒，都是以咳嗽為第一癥狀，而且久治不愈。去年單位體檢，X光胸片的結論是：雙肺間質性改變，左上肺和右下肺少許纖維化病灶。這給我敲響了健康的警鐘。我尋思應該戒煙了，應該鍛煉了。后來發現體檢的結論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糟糕，就又開始吸煙了，而且量也沒有減下來。有時候總在尋思，自己獨善其身，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壞事，應該不會有事。很多年前母親給我算過一卦，說我要活到九十二歲，死在一個早晨。掐指一算，還早呢。原來，不傷天害理并不能就可以長命百歲，算命純粹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

發現自己患了肺癌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一段時間，我的背部開始隱痛，后來疼痛加劇，夜里常常被痛醒，不能再入睡。后來聽朋友說，肺癌的第一癥狀不是呼吸癥狀，而是背部的疼痛。我們單位的一位老同志，就是因為背痛入院，最后檢查出是肺癌，沒多久就去世了。我去網上查了一下，這種狀況得肺癌的幾率真的很高。原來，我真的很不幸。

我在惶惶中度日。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不怕死的人。我曾向朋友夸海口說，我要是患了癌癥，就云游山川，最后從舍身崖跳下去，或者自己跳進火化爐，做個了斷，不去連累家人和朋友。我親歷了一個患肺癌朋友的漫長治療過程，近兩年的時間，癱瘓在床，骨瘦如柴，日子毫無意義。而他的家人，牽腸掛肚，奔波照料，精疲力盡。不僅如此，家里的經濟也因為高昂的治療費用耗費得彈盡糧絕。但是當自己真的身臨其境，原來完全不會那么灑脫。恐懼和糾結不自覺地就來了。

我最擔心的是家人。高姐嫁給我，雖然夫妻在艱難和快樂中共進退，但畢竟我沒有把她照顧到最好，總覺得欠下了不少。這下連還債的機會都沒有了。還有了了，一個人在成都工作，和愛人兩地分居，原來想把她調回來，一家人安居樂業，現在也會無能為力了。更重要的是，九十高齡的老母親，怎么會經受得了喪子之痛？怎么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哀？還有那么多的朋友，給與我的關心和幫助，交予我的牽掛和祝福，我也還沒有一一回報。甚至，我喜愛的寫作，正在練習的書法，說不定哪天就成了絕筆了。

唯一讓我揪心的，是我的老母親。老人一生有過11個孩子，最終只養活了我和我妹妹。而妹妹人到中年的時候，就患肝癌不幸去世了。妹妹去世的時候，母親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永世難忘。母親沒有立即哭出聲來，只是嘴唇哆嗦著，呢喃地說，這孩子，走得太快了。良久，母親兩行清淚，一聲嘆息，再沒有話語。我知道，這是心疼得近似于麻木的狀態。作為老人唯一的兒子，也許我就是她生命的最后支撐。我倒下來，母親便會瞬間坍塌。我雖然希望母親長命百歲，但我還是祈求走在老人后面。我不希望老人再嘗喪子之痛。我寧愿承受所有的苦難，去換取老人的平靜晚年。而這一點心愿，眼看就要化為泡影了。

那些天，我一直猶豫著要不要把這個情況告訴高姐。我怕影響她的心情，更怕嚇壞了她。我想晚一天告訴她，她就可以多一天快樂。但是，作為這個世界最親近的人，我也不能向她隱瞞重大情況，更何況作為妻子她有知情權。猶豫再三，我還是決定告訴她。那天晚上，高姐躺在床上看書，我走過去，凝重地對她說，我一直猶豫要不要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不要緊張，也不要難過。于是我就把我的病情和網上的資料以及同事的事情告訴了她。高姐沉默一陣，緩緩地說，你不要自己嚇自己，以你的氣色，應該不是癌癥。我說應該是了。我還說，如果是，我就不醫治了，花那么多的錢，用沉重的債務換取自己生命的茍延殘喘，那是得不償失。我也許不能陪你們了，但我絕不能拖累你們。我又說，我想去旅游，然后就不回來了。高姐一聽很著急，說：你傻啊，做完手術我就陪你到鄉下去生活，那里空氣好，又可以勞動，會好起來的，你要有信心。我覺得高姐的建議不錯，真到了那一天，就這么辦。那是個周末，高姐還說，下周去醫院檢查一下，與其提心吊膽，還不如沉著應對。

那些天，我就有些度日如年了。吃飯的時候，就想以后高姐誰會陪她吃飯；拖地的時候又想，以后高姐回家再也看不見這么干凈的地板，除非自己動手。還有兩個孩子，爸爸的羽翼沒有了，只有你們自己去經歷風雨了。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這樣的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道理。安靜的時候，那些往事便如浪濤涌過來，接連不斷。生我養我的張家李園，雪白的李花，金黃的李子。我走進軍營的大涼山，高聳的大山，奔流的云朵。我安家定居的西蜀綿州，東流的涪江水，西依的子云亭。我想起了第一次撒謊，第一次罵人，第一次打架，也想起了第一次幫人，第一次成功，第一次領獎。原來我有許多的善良與才情，也有許多的惡意和齷齪。如果再讓我活一次，我一定會獨善其身，多一些好，少一些不好。這樣的時候，就覺得自己一生欠下了很多的債。我的親人，我的朋友，還有那些幫助過我的人，我欠你們的，只有來生再還。可是，人真的還有來生嗎？

不能再拖了。周一的時候，我去醫院檢查。我沒敢直接去做胸片，而是運用排除法，先去做了B超。我在網上看見，膽囊疾病也可能引起后背疼痛，如果是膽囊問題，情況會好一些。我很多年前就患有膽囊息肉，也經常有膽囊部位的疼痛。誰知B超下來，我的肝膽脾胰腎都沒有問題。至于膽囊息肉，只有幾毫米大小，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樣一來，我就更緊張了。我的肺，我的天！

我想，這樣長期下去也不是辦法，長痛不如短痛，要勇敢面對一切。于是，我決定直接做X光胸片。該來的你就來吧。周二的時候，我聯系了醫生，去做胸透。那樣的時刻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感覺。胸透做完是十一點鐘，但要下午兩點結果才會出來。這三個小時無異于等待宣判的囚徒，心情沉重，感覺悲涼。特別是下午兩點，去拿結果的時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看中心醫院的樓房都是斜的了。偏又是那護士找了半天都未找到我的結果，給我平添了更多壓力。后來，終于找到了，我卻不敢拿出來看。最后，一咬牙，眼睛一閉，抽出單子，報告只有一行字，我還未看清楚，就想這下完了。再一看，那一行字是這樣的：胸部未見異常！蒼天啊，上帝啊，我重生了！

我第一個電話是打給高姐的，可是連續打了四個都未接聽，原來高姐因開會未帶電話。后來高姐看我連續打了許多電話，也被嚇壞了，以為有什么壞消息。聽到我的結果，高姐才松了一口氣。那天晚上，單位的同事和朋友要我請客，慶祝我的重生，我毫不猶豫，花好多錢都行，因為我活過來了。

這次事件給我敲了一記警鐘。其實我有十二指腸潰瘍，還有頸椎病，這些都可能引起背部疼痛。過去有些小毛病不在乎，現在也開始引起重視，吃藥理療，以求更健康。我開始戒煙了，雖然不打算戒掉，但至少應該減量。更重要的是，我開始自覺鍛煉身體，每天早上從家里快走到三江半島，再從那里走回來，精神好了，睡眠也好了。我又可以回老家看老母親了，也可以給兩個孩子通電話聊天了，還可以在家里拖地收拾屋子，和高姐共進晚餐了。

活著，原來是如此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