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諸榮會
一
由于喜歡讀散文和寫散文,還是一名未出過遠門的學生時,我就知道天津有一條張自忠路——著名的《散文》 雜志編輯部很長一個階段就在這條路上——只是那時我孤陋寡聞,對張自忠了解很少。
后來,由于一部抗戰題材的國產大片,我知道了張自忠是一位民族英雄——不僅是抗日戰爭中中方犧牲的最高級將領,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同盟國一方犧牲的最高級將領——犧牲時為中華民國陸軍中將加上將銜的集團軍總司令。
再后來,我為了寫一篇所謂的“論文”而去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翻檢一些已被人們遺忘的舊報紙,竟然無意中從一些黃而脆的報紙上看到了兩個可謂觸目驚心的黑體標題——《自以為忠》《張邦昌之后》,再看文字,更是嚇了一跳——口口聲聲稱張自忠為“張逆自忠”,直責他為“華北特號漢奸”。
究竟是英雄還是漢奸?漢奸怎會終成英雄?英雄又怎會背上漢奸惡名?
電影《烈火金剛》中有一個很有意味的角色,即葛優扮演的刁四貴,他沒少幫助日本鬼子做壞事,是個十足的漢奸,但當他看多了日本鬼子一次次的燒殺淫擄,最終又在同胞們“你們也是中國人,也是爺們”的呼喚聲中,毅然反戈一擊,壯烈犧牲,成為英雄——難道張自忠也是這樣一個刁四貴式的英雄?難道他最終成為英雄不假,但曾經是漢奸也是真?
二
“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前,張自忠是抗日英雄。
1933年的喜峰口戰役,身為29軍38師師長的張自忠,與戰友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頂住了日軍對喜峰口的進攻,不僅打破了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而且由他策劃和指揮的大刀隊在對日軍的大規模夜襲中多次大獲全勝,由此在全國唱響了一支經典抗戰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然而,盧溝橋事變發生后,張自忠卻漸漸地“淪為”了“漢奸”。
事變發生時,29軍軍長宋哲元在山東老家樂陵,37師師長馮治安在河北省會保定,張自忠在北平臥床治病,高級官員中惟有北平市長秦德純在平主持工作。
事變發生后,全國人民壓抑已久的抗日情緒如火山一般爆發了出來,舉國上下同仇敵愾,群情激憤。中國共產黨也發表通電,呼吁抗戰。此時,張自忠一面與馮、秦等人聯名電請宋哲元速歸,一面出于冀察當局和29軍的特殊地位,不得不對時局作多方面的考慮——
日本人此番尋釁用意何在?如果進行交涉,有無就地解決的可能?
南京政府在和、戰問題上究竟持何態度?29軍率先開戰是否符合南京政府意圖?
一旦全面開戰,冀察平津必不能保,29軍作為一支與蔣介石素有隔閡的非嫡系部隊,出路何在?
……
9日,37師110旅旅長何基灃請示師長馮治安同意后,準備會同其他部隊向豐臺日軍發動突襲,殲滅該敵。張自忠得知后對何說:“現在尚有和平解決的可能,你們要大打,是愚蠢的。”何旅長回答說:“現在的情況,不是我們要打日本人,而是日本人要打我們。”張自忠感到何旅長不易說服,而自己又不是他的直接長官,于是通過軍部下達了“只許抵抗,不許出擊”的命令。其實這一命令也是遵照了南京國民政府“應戰而不求戰”的命令。該命令實際上使前線部隊喪失了一次殲敵良機,然而官兵們并不知道政府的命令,他們得到的只是張自忠的命令,自然只對他大為不滿;至于張自忠在與日軍交涉中是如何保護所謂的“肇事”士兵,他們并不知道;還有張自忠在這過程中如何維護國家的利益和尊嚴等等,他們更是一概都不知道。
10日夜里,日軍駐北平特務機關長松井太久郎與日本駐平陸軍助理武官今井武夫冒雨來到椅子胡同張自忠私邸,徑直找他交涉。今井武夫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
看到他那種容顏憔悴、橫臥病榻而進行交談的樣子,甚至對他產生令人憐惜的悲壯之感,其誠懇的態度更給人一種好感。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張自忠聽了松井提出的條件之后,非但沒有答應處分“肇事”的負責人,而且對于撤退盧溝橋附近中國軍隊的問題,也不過主張調換一下部隊而已。松井和今井無功而返。中國駐屯軍參謀長橋本群與張自忠的交涉,也因意見相左而沒有結果。
至此,我們不禁又要問一句,一個在敵人面前如此堅持原則而又頭腦清醒的人,怎么會成為漢奸呢?
一天晚上,天津交通銀行行長徐柏園來看望病中的張自忠,見他獨自一人在走廊徘徊。當徐問他時局和對策時,張自忠緊握雙拳,如虎相撲,狠狠地說:“混蛋的日本人,當然要殺盡他們才痛快!”但過了片刻,他又搖搖頭,嘆息著說:“但如若仍有一線的希望,目前總以弭患為是。”其內心的矛盾,溢于言表,此情此景讓徐柏園深為感動,為此多年后他將這一切寫在了自己的回憶錄中。
張自忠力求就地解決事變的態度使輿論界對他的誤解進一步加深了。在一般人看來,張自忠無疑是“主和派”的代表人物,離漢奸只有一步之遙了。此時連平津輿論界乃至29軍當中都廣泛流傳著“37師打,38師看”的說法,言語中透著對張自忠的不滿。當時的一家報紙刊登了一篇題為《要對得起民眾》 的短文,說:“張自忠在津宣言:‘我姓張的決不做對不起民眾的事。’我們聞其‘聲’,如見其人。拍著胸膛硬碰,好像不失‘英雄’本色。……這樣并無用處,事在做給人看。”張自忠看了這篇文章,神色嚴肅地說:“我倒是同意他的觀點,誰是民族英雄,誰是混賬王八蛋,將來看事實吧!”
輿論界盯著張自忠!世人盯著張自忠!老天似乎也盯著張自忠!然而,一切都似乎都在人們意料之中,張自忠果然“淪為”了漢奸。
1937年7月28日晚,29軍撤離北平,張自忠留在北平,“代理”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北平綏靖公署主任、北平市市長。
張自忠為什么要留下?不是當漢奸又是干什么?!
張自忠對記者說,自己是“希望能打開一個局面,維持一個較長的時間,而使國家有充實的準備”。但是這樣的解釋在當時的情形下太蒼白了!已經沒人能夠相信。人們開始紛紛指責他。
一般民眾不明真相也就罷了,更可悲的是南京政府軍政部派駐北平的簡任參事嚴寬,也致電軍政部長何應欽說:
(1) 演進日久之復雜化,儉晚實現。 (2) 聞儉晚戰爭,張、石等部有參加日軍行動之說,馮部傷亡極慘,且全部撤退。宋、秦已走,平、津形同失守。 (3) 日人提出此間要員更動,且實現。自忠、燮元、允榮、毓桂、張璧、仲孚、覺生將主要政,漢奸全獲勝利。
嗚呼,至此張自忠就是身上長有千萬張嘴也說不清了!
就這樣,張自忠“淪為”了漢奸!
盡管張自忠留平后竭力所做的全是有關抗日的事情,如組織有關機構和人員,將平津作戰中的負傷者安排治療,將陣亡者予以妥善安葬,將未及撤離的29軍官兵及眷屬妥善疏散和隱蔽等;
盡管在日軍入城后,張自忠嚴辭拒絕了日本通過潘毓桂、陳覺生提出的通電反蔣、反共,宣布獨立的要求;
盡管他在北平事實上只羈留了八天便化妝冒險逃離了北平……
但是,全國各大報刊還是發表了大量指責他的文字,除了上面提到的《自以為忠》《長邦昌之后》外,還有《張自忠接見松井后,北平城門大開》 等等。
最讓張自忠不能忍受的是,連一些與他曾出生入死的戰友和部下,此時也對他不似從前了。
8月13日,張自忠逃到了煙臺,并在此舍船換車轉赴濟南。路經濰縣,適遇韓復榘部第二十九師師長李漢章。李早年曾在張自忠的學兵連當兵,是張的老部下。但此時李對張不但絲毫沒有以禮相待,反而以譏諷的口吻對他說:“以前我見你盡讀圣賢書,都學了些什么呢?”昔日的部下竟如此對自己說話,張自忠怒不可遏,他像一只從籠中逃脫出來的老虎,拍案而起,大吼道:“負黨負國豈我張某所為?當粉身碎骨,以事實取直天下!”
午后,張自忠抵達濟南的韓復榘駐地。韓態度異常冷淡,不但沒有派人迎接,而且當張自忠來到韓的官邸,副官進去向韓報告時,韓竟然故意扯著嗓門說:“他當他的漢奸,我救我的國,來找我干啥?”此時,張自忠遭遇的豈止是尷尬,他的心在滴血!
此時,張自忠所有的希望全寄托在宋哲元身上,只有他最清楚這背后的一切事實,只有他能幫張自忠洗清“漢奸”的惡名。
想當初,張自忠何嘗不知道他留平后果的嚴重呵!他在7月28日晚9時,送宋哲元、秦德純、張維藩等人出北平西直門時,張自忠心情沉重地對秦德純說:“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為漢奸了。”
呵,此言與兩千多年前的李陵說過的那番話如出一轍——“子歸受榮,我留受辱。”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張自忠此言大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沉痛,但更有一種擔當!
就在那天的下午,宋哲元在鐵獅子胡同進德社29軍軍部召集秦德純、張自忠、馮治安、張維藩等人緊急開會,商討對策。此時此刻,和與戰都成了問題:和,等于投降,絕對不行;守,必全軍覆沒,因在平津本來就易攻難守,再加上在力量對比上29軍完全處于劣勢,且備戰又并不充分;再者,戰爭一旦打響,北平這座文化古都也將毀于炮火。于是緊急商討后,覺得三十六計走為上。但撤退也不是沒有問題——29軍守土有責,不經認真抵抗就放棄平、津,如何向南京交待,如何向民眾解釋?正在大家猶豫不決之時,從南苑前線傳來佟麟閣、趙登禹將軍陣亡的噩耗!宋哲元頓足大吼:“斷我左臂,此仇不共戴天!”至此,29軍已別無選擇,只有退往保定,再圖良策。此時宋哲元不愧為大將風度,他很快冷靜下來說:“為了照顧全局和長遠利益,我決定按照蔣委員長的指令離開北平前往保定,再作下一步打算。可是在把實力轉移時,在北平必須留個負責人和敵人暫時周旋,把形勢緩和一下。這個任務是非常艱巨的,請大家考慮,由誰來挑此重擔!”宋哲元在會上沉重地說。
宋哲元考慮到張自忠任天津市長時,曾與日本人接觸較多,留平易于為日方所接受,有利于緩和局勢,牽制敵人,因而首先想到了張自忠。但張自忠想,本來輿論對自己已多有誤解,如果再留平,勢必跳進黃河也難洗清,所以表示不愿留平。
于是提出第二套方案,讓秦德純帶領四團人馬留下,堅守北平,拖延戰機。大家都心里明白,這是一條死路。秦德純對此表示得更為消極。
已經是容不得猶豫了,宋哲元不由得大發雷霆說:“哼!我們29軍是有令必行,你們平日口口聲聲說服從我,怎么,在此重要關頭,你們就是這樣服從的嗎?”
這話讓張自忠這個血性漢子坐不住了,他從凳子上呼的一下子站了起來說:“現在和與戰都成了問題,看情況事情不會一下子得到解決。既然委員長這樣決定,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只要于我軍及國家民族有利,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不過委曲求全,關系個人名譽,恐不能為國人所諒解,事后應請委員長代為剖白。”
宋哲元一看張自忠仗義勇為,非常感動,連忙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說著,揮筆寫下手諭:“(一) 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由張自忠代理; (二) 北平綏靖公署主任由張自忠代理;(三) 北平市長由張自忠代理……”
現在宋哲元的這一紙手諭就握在張自忠的手上,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雖然韓復榘的話他站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但是他連發怒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大步沖到韓復榘面前,說:“向方(韓的字),我給個東西你看看!”說著,掏出了宋哲元寫給他的手諭,并要求韓給宋哲元和南京打電話。
然而,韓復榘得到的命令是,讓他將張自忠“解往南京”。
盡管隨后有宋哲元等知情者一再出面解釋;
盡管此時駐扎山東的29軍(此時已擴編為第一集團軍)38師(此時已擴編為第59軍) 將士多數人已理解了張自忠當初的苦心,表示歡迎老師長回部,并一再揚言非張自忠不能指揮;
盡管連已經下野隱居的馮玉祥也親筆給蔣委員長寫信,希望能像《圣經》上說的那樣,赦免人的罪過七十七次,主張讓張自忠回去帶隊伍,因為張自忠是為長官擔過,他本質上是個有良心、有血性的人,只要叫他帶著隊伍打日本,他一定能盡本分……
但是輿論界對他的攻擊和指責卻有增無減。如上海《大公報》 此時竟發表了一篇題為《勉北方軍人》 的文章,大意是說:在北方軍人的老輩中便有堅貞不移的典型。段祺瑞先生當年曾不受日閥的劫持,輕車南下;吳佩孚在北平淪陷后,斷然拒絕江朝宗之流的擁戴……他們才不愧是北方軍人的典型,愿北方軍人都仰慕段、吳的風范,給國家保持浩然正氣,萬不要學那寡廉鮮恥的殷汝耕和自作聰明的張自忠。《國聞周報》的另一篇文章竟然挖苦說,張自忠的冒險逃脫虎口,是“拘束地僅僅度得八天,就被敵人一腳踢開了”。與此同時發生的事實是,張自忠真的被“解往南京”了。
張自忠乘坐列車行至徐州站,突有30多名青年學生擁上車來,要求搜查“漢奸”張自忠。幾乎是與此同時,南京國民政府也正式下達命令,以張自忠“放棄責任,丟失守地”的罪名,將他“撤職查辦”。
此時,有朋友擔心他這條寧折不彎的山東漢子受不了這樣的委曲而崩潰,偷偷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首詩: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是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詩雖多用典故,但意思一目了然,就是提醒張自忠一定要活著,如果死了,是真是假真就終無法說得清了!
但張自忠是一個堂堂正正、忠于國家和民族的七尺男兒,竟然背著個漢奸的惡名,這叫他怎么活呵!
常人的我們自然是無法體會張自忠在那些被指責為漢奸的日子里內心的真正痛苦,但是那情形我們還是不難想象的;他要傾訴,他要解釋,他要發怒,但是找誰呢?誰會有耐心聽一個漢奸的傾訴,誰又能相信一個漢奸的解釋?你既已成了一個漢奸,還有什么發怒的資格?他想去戰場,想去殺敵,想去用鮮血洗刷所潑在自己身上的污穢,但是他手下沒有聽令的軍官,沒有沖鋒的士兵,甚至手上連槍也沒有;他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但這又太對不住那些關心自己、信任自己的戰友、士兵,還有馮先生;再說自己一死便真的再也沒有證明的機會了,真的“一生真偽有誰知”了?那是一種悲哀與痛苦的交織,絕望又不甘的掙扎,憤怒著咆哮的抗爭。
1937年10月,配劍將軍張克俠來到南京看望張自忠。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今往見藎忱師長,其貌憔悴,心緒不佳,聞已染嗜好,誠為可嘆,宴安鴆毒真不虛也。余勉以自重自珍,來日方長,是非可明,彼有惜別之意。良將難求,余當助之。
可悲呵!一位身經百戰、出生入死、志堅如鋼的軍人,竟然靠鴉片的麻醉才能活著!但是這能全責怪他嗎?只要是人,哪怕再堅強的人,他也有脆弱的一面呵!此時的張自忠,除了這樣半死不活地活著,還能怎么樣?
三
1937年12月7日,張自忠終于離開了南京。臨行時他留下一句話:“委座這樣寬宏大量,我只有戰死才能報答。”
回到59軍后,張自忠果然將生命置之度外了,他唯有英勇奮戰。從1938年2月到4月僅僅三個月時間里,張自忠率領59軍連續發動了三個戰役并取得了勝利——2月的淮河戰役,將華中日軍阻于淮河以南,打破了南北兩路日軍夾攻徐州的計劃;兩次臨沂戰役,進一步斬斷了北路日軍的左臂,粉碎了敵第5、第10師團會師臺兒莊的計劃,造成礬谷廉介第十師團孤軍深人為我圍殲的契機,從而為隨后臺兒莊大捷拉開了序幕也奠定了基礎。隊伍稍事休整后,又從1938年11月開始,到1939年4月初,短短4個月里,張自忠又率所部接連進行了四次規模不等的戰役,殲敵4000余人。
不僅如此,此間張自忠每戰必留遺囑,抱定必死之心,親臨前線,指揮作戰。對此手下官兵既為他英勇無畏的英雄氣概所鼓舞,也為他的生命安危而擔憂。連隨軍的蘇聯炮兵顧問也力勸他說:“高級統帥,不宜過分靠前。歐戰那樣激烈,總司令進至山炮射程以內,尚無所聞。”李宗仁聽說此后,也曾不止一次地勸告過他,但張自忠依然故我。一直跟隨張自忠的手槍營營長杜蘭(吉吉) 再也按捺不住,毅然上書進諫說:“設官分職,各有專責。”但張自忠依然一如既往。張自忠當然不可能連作戰常識都不懂,他之所以這樣,不能不讓人想到,他是故意求死呵!
盡管只一年多的時間,張自忠由代軍長而為軍長,由軍長而為軍團長,由軍團長而為集團軍總司令,由集團軍總司令而為戰區兵團總司令。但這一切似乎并不是他需要的,他需要的唯有一死以洗刷自己“漢奸”的惡名。
對于張自忠只求一死的心理,作為發現和栽培過他的伯樂、老上司,馮玉祥看得最清楚。
1939年8月,馮在重慶南溫泉余家祠堂隱居讀書,張自忠前來探望,見到老部下,馮玉祥自然格外高興,設宴為其洗塵。席間張自忠慷慨激昂地對馮玉祥說:“我不管槍不如人,炮不如人,我總要拼命地干一場。做一個榜樣給人看,我一定盡我所有的力量,報效國家,不給先生丟臉。活著我要活個樣子,死也要死個樣子!我覺得我越走越光明,先生你看,我一定要這么辦!”馮玉樣聽了,既高興,又感慨,不住地點頭。他為有這樣一位忠勇的部下而感到驕傲。臨別時,張自忠將臨沂戰役中繳獲的日本軍刀作為禮物贈給了馮玉祥。離渝前夕,張自忠又特地向馮玉祥辭行,倆人互道珍重,依依惜別,然而張自忠離去后竟又折了回來。他重新回到馮玉祥屋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向馮玉祥磕了個長頭。馮玉祥一時驚呆了,忙說:“藎忱,你這是干什么呀?”只見張自忠眼含熱淚,神情凝重地說:“這一生是先生培植了我,我活著要一心一意地為國盡忠,像個人,像個軍人,不辜負你培植我這一生;我死了也要像個鬼,像個忠魂,不會辱沒先生練兵帶兵的英名!”馮玉祥老淚縱橫,無語凝咽,因為他心里明白,張自忠行此大禮意味著什么!
今天,在張自忠生前留下的并不太多的言論中,我們看到其中出現最多的話題和字眼莫過于“死”了,他似乎一點也不避諱這一話題。
1938年2月,張自忠回到了59軍時,59軍官兵見到了日夜思念的老長官,軍營中一片歡騰。然而張自忠在與大家見面時,說的第一句話竟是:“今日回軍,就是要帶著大家去找死路,看將來為國家死在什么地方!”此話讓在場官兵一片哭聲。
1938年2月12日傍晚,59軍乘專列沿津浦鐵路向南開進。在車上,隨軍采訪的《聯合畫報》記者舒宗僑請張自忠對即將展開的作戰發表感想,張自忠語氣沉重地說:“現在的軍人,很簡單講句話,就是怎樣找個機會去死。因為中國所以鬧到這個地步,可以說是軍人的罪惡。十幾年來,要是軍人認清國家的危機,團結御侮,敵寇決不敢來侵犯。我們軍人今天要想洗刷他的罪惡,完成對于國家的義務,也只有一條路——去死,早點死,早點光榮地死!”
13日,59軍準時抵達前線,部署于固鎮、瓦疃集、徊小樓之線。這一帶恰恰是著名的淝水之戰的古戰場,張自忠決心在這片土地上重演謝玄大敗苻堅的那幕歷史壯劇。攻擊發起前,張自忠召開全軍營以上干部會議,交代淮河戰況和本軍作戰計劃。最后,他以破釜沉舟的語氣說:“我現在有過,無論誰都可以打敗仗,獨我張自忠不能打敗仗!我的冤枉,只有一拼與死,拿真實的戰績,才能洗刷干凈!我帶領大家一起拼命保國!”他在前線寫給弟弟自明的一封信中寫道:“吾一日不死,必盡吾一日殺敵之責;敵一日不去,吾必以忠貞至死而已。”
然而,如果張自忠如此唯求一死地作戰僅僅只是為了洗刷他自己,那么這無疑也是一種自私,因為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那也不能不在乎手下那千萬士兵呵!更何況一個對自己生命自輕自賤的人,他又怎么能珍惜別人的生命呵?而一個不珍惜別人生命的將軍,士兵們又怎么會在他的指揮下去拼命殺敵呢?
可能許多人都知道,張自忠當年在西北軍中有一個外號叫“張扒皮”,甚至有人以為這一外號的含義肯定是與“周扒皮”相似,一定是因為張自忠帶兵太惡,對下級官兵太苛刻。其實不然,他的這個“張扒皮”的外號恰恰是他治軍嚴格,但以身作則、官兵平等的寫照。
1923年秋天,時任學兵營營長的張自忠,隨部駐扎在北京南苑。冬季大練兵時,一日大雪,天寒地凍,訓練時許多官兵縮手縮腳,訓練效果自然是大打折扣。一天早晨,張自忠將全營官兵集合起來,大聲問:“下雪天敵人發起攻擊怎么辦?”官兵們齊聲回答:“堅決抵抗!”張自忠接著說:“那現在下了一場雪,你們操練都成這樣了,還談什么打仗?現在,請大家都把身上的那張皮給我扒了,跟我一起跑步!”說完,他自己竟第一個當眾自脫掉了棉衣。全營官兵都愣住了,然后大家什么話也沒說,也紛紛脫下棉衣,跟在張自忠身后在雪地上跑步。從此,“張扒皮”的綽號就不脛而走,傳遍了西北軍。傳得久了遠了,難免以訛傳訛,于是張自忠常對手下官兵說:“我有個外號叫“張扒皮”,你們真做了什么對不起國家的事,我真會扒了你們的皮;我要是做了對不起國家的事情,也請你們來扒了我的皮。”
張自忠在軍中歷來就主張身先士卒、官兵平等,并且身體力行。
早在馮玉祥麾下時,有一次,張自忠率部從徐州急行軍至許昌,兩地相距500多公里,全靠步行,而且此前官兵已連續作戰3個多月。馮玉祥后來在自己的著作中記載了這一次行軍,他寫道:
張自忠將軍的隊伍,全是步行,官兵的腳上磨了很多的泡,有些兵們就左歪、右歪地走不動。張將軍就把隊伍集合在一個地方,坐在地上,先對大家說明白軍人要耐困苦忍缺乏的這些道理;然后,張將軍把鞋襪子脫下來叫大家看他的腳上有多少泡,官兵們看見他滿腳都是泡,這時張將軍把腳抬起來向地下一頓,撲哧一聲,血往四下濺。兩只腳頓完了,隊伍再走。那些官兵們連一個歪著走的都沒有了,都是挺胸突肚地向前走去。這可以證明一位將軍的動作與官兵的關系是多么大呀!
1929年初,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在全國范圍內舉行軍風紀考察。當時的陸軍第一師師長劉峙任檢查團總團長。這次檢查以師為單位,劉峙率團巡視南北,逐一考核。張自忠的第25師軍容嚴整,訓練有素,令檢查團心悅誠服,結果列全國陸軍第一。劉峙在最后的講評中深有感觸地說了這么一段話:“25師雖是全國第一,它的各個方面我們都可以學習,但有三方面卻是我們學不了的:第一,25師官兵服裝全師一致,上至師長,下至伙馬夫,服裝一律相同,一般的部隊,高級將領的服裝都不同;第二,25師從師長到戰斗兵,面色都一致,這說明官兵吃的是一樣的伙食;第三,我來看這個部隊,從早上八點開始,一直到十二點,沒有看到一個動的和講話的,這種紀律,生平僅見。”
1937年底,許多人到蔣介石面前為張自忠解釋和說情,蔣聽說張自忠在每次戰頭撤離時,只要危急,他總是率手槍隊走在全軍之后。對此他將信將疑,親自向馮玉祥詢問,馮玉祥說確實如此,蔣介石為此而大為感動,不久令張自忠回29軍任代軍長。
其實,不怕犧牲是張自忠由來已久的一貫作風,他早就做好了為國捐軀、殺身成仁的準備。
有一次,他與孫連仲將軍說:“人生平均年齡不過五十左右,事業之成就與否亦唯五十左右而定。故吾人應知努力之時機倏忽即逝,倘不急起直追,則必遺害終身,永成憾事。即令終老一生,但最后亦不免一死,與其庸碌而死,當不如轟轟烈烈建立一番事業。既有裨于國家,復獲顯貴之名譽,則雖死不死矣。”
由此看來,張自忠的世界觀早就超越了生死,而他超越的前提是他自覺地將自己的生命完全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緊緊相連。至此,我們又不禁要問:這樣的一個人,他怎么會成為漢奸呢?而眼下,面對敵人的侵略、同胞的誤會,他又怎么能不以死相拼、以死一證呢?
四
1940年5月初,日軍為了控制長江交通、切斷通往重慶的運輸線,集結30萬大軍發動“棗宜會戰”。當時中國軍隊的第33集團軍只有兩個團駐守襄河西岸,因此不得不實施渡河增援。作為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本應坐鎮指揮,率兵增援不必親為,但是他不顧部下的再三勸阻,堅持親率部隊渡河增援,給副總司令兼77軍軍長馮治安留下一函,實為訣別:
仰之吾弟如晤:因為戰區全面戰爭之關系,及本身之責任,均須過河與敵一拼,現已決定于今晚往襄河東岸進發,到河東后,如能與38師,179師取得聯絡,即率兩部與馬師不顧一切,向北進之敵死拼。若與179師,38師取不上聯絡,即帶馬師之三個團,奔著我們最終之目標(死)往北邁進。無論作好作壞,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后公私均得請我弟負責。由現在起,以后或暫別,永離,不得而知,專此布達。
張自忠率2000多人東渡襄河后,一路奮勇進攻,將日軍第13師攔腰斬斷。日軍隨后以優勢兵力對張自忠所部實施包圍夾攻。張自忠毫不畏縮,指揮部隊向人數比他們多出一倍半的敵人沖殺10多次,使日軍傷亡慘重。
5月7日后,先是由于蔣介石被日方的假情報迷惑,錯誤判斷形勢,后又由于張自忠的電報密碼不幸被日軍截獲破譯,中國軍隊陷入被動。
5月15日,張自忠所領1500余人被近6000名日寇包圍在南瓜店以北的溝沿里村。當日上午,日軍發動進攻。敵我力量極其懸殊,戰斗異常慘烈。至下午三時,張自忠身邊士兵已大部陣亡,他本人也被炮彈炸傷右腿。此時,他已撤至杏仁山,與剩下的十幾名衛士奮勇抵抗,竟將蜂擁而至的日軍阻于山下達兩個多小時。激戰到16日拂曉,張自忠部被迫退入南瓜店十里長山。日軍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繼續發起猛攻,一晝夜竟發動9次,但都被張自忠等打退,但傷亡也非常慘重。到下午2時,張自忠手下只剩下百名士兵,他毅然將他們悉數調去前方增援,身邊只剩下高級參謀張敬和副官馬孝堂等8人。下午3時多,張自忠再次受傷倒地,此時他讓身邊的人快走,留下最后遺言:“我這樣死得好,求仁得仁,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很平安。你們快走!”4時許,大群日軍沖上陣地,張自忠提起一支沖鋒槍沖向敵群……
將軍生命的最后情形無人知道,因為當時留在陣地上的英雄都全部犧牲了。后來從日軍公開的戰史資料中,人們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第四分隊的藤岡元一等兵,是沖鋒隊伍中的一把尖刀,他端著刺刀向敵方最高指揮官模樣的大身材軍官沖去,此人從血泊中猛然站起,眼睛死死盯住藤岡。當沖到距這個大身材軍官只有不到三米的距離時,藤岡一等兵從他射來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威嚴,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這時,背后響起了槍聲,第三中隊長堂野君射出了一顆子彈,命中了這個軍官的頭部。他的臉上微微地出現了難受的表情。與此同時,藤岡一等兵像是被槍聲驚醒,也狠起心來,傾全身之力,舉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軀深深扎去。在這一刺之下,這個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持不住,像山體倒塌似地轟然倒地。
得到丈夫犧牲的噩耗,張自忠遠在一方的妻子李敏慧悲痛欲絕,水米不進七日后,亦溘然長逝,追隨將軍而去。
五
隨著張自忠將軍的倒下,南瓜店一帶槍聲驟停,時間也仿佛凝滯了,凝滯在1940年5月16日下午4時這一個悲壯的時刻……
那兩個名叫藤岡和堂野的日軍士兵,作為戰勝者開始打掃戰場。在他們想來,這個“最高指揮官模樣”的將軍身上一定會有不少金票銀元吧!他們迫不及待地翻動遺體搜身,堂野搜出了“第一號傷員證章”,藤岡則掏出一支派克金筆,再一看,筆桿上面竟刻著“張自忠”三個方方正正的漢字!倆人不禁倒退幾步,“啪”地立正,恭恭敬敬地向遺體行了軍禮。接著如兔子一樣飛奔而去,去向他們上司二三一聯隊長橫山武彥大佐報告。
橫山下令將遺體用擔架抬往戰場以北20余里的陳家集日軍第三十九師團司令部,請與張自忠相識的師團參謀長專田盛壽親自核驗。因為就是這個專田盛壽,在“七·七”事變前曾擔任中國駐屯軍高級參謀,與時任天津市長的張自忠見過面;“七七”事變時又作為日方談判代表之一,多次與張自忠會晤于談判桌前。
專田盛壽手舉蠟燭,目不轉睛地久久注視著張自忠的面頰,說道:“沒有錯,確實是張君!”語氣竟有幾分悲切。
在場者發出了一陣勝利的歡呼聲,但突然間便是一陣鴉雀無聲的肅穆。師團長村上啟作命令軍醫用酒精把遺體仔細擦洗干凈,用繃帶裹好,并命人從附近的魏華山木匠鋪趕制一口棺材,將遺體莊重收殮入棺,葬于陳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墳頭立一墓碑,上書:“支那大將張自忠之墓”。
當天深夜,日軍設在漢口的廣播電臺竟中斷正常廣播,插播了張自忠陣亡的消息,并稱:“我皇軍第三十九師團官兵在荒涼的戰場上,對壯烈戰死的絕代勇將,奉上了最虔誠的崇敬的默禱,并將遺骸莊重收殮入棺,擬用專機運送漢口……”一個誓死抗日并戰死沙場的中國將軍,卻得到了他的敵手——日本軍人的尊敬,這足可以說明張自忠人格力量的偉大。
奉命馳援的38師到達南瓜店時已是深夜,黃維綱師長得知張總司令戰死,悲慟萬分,當即率領數百人的便衣隊夜襲陳家集,在混戰之中將張總司令遺體搶走。當日軍三十九師團接到軍司令部“將張自忠遺體用飛機送往漢口”的命令時,為時已晚。
18日上午,忠骸運抵33集團軍駐地快活鋪,全軍將士痛哭相迎。馮治安將軍和兩名蘇聯顧問含淚查看了張將軍傷勢,發現全身共傷8處:除右肩、右腿的炮彈傷和腹部的刺刀傷外,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額各中一彈,顱腦塌陷變形,面目難以辨認,唯右腮的那顆黑痣仍清晰可見。馮將軍命前方醫療隊將遺體重新擦洗,作藥物處理,給張將軍著馬褲呢軍服,佩上將領章,穿高筒馬靴,殮入楠木棺材;然后率眾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
18日,馮治安、李文田聯名致電馮玉祥先生,報告了張自忠殉國經過。馮先生雖知這一天遲早會到,但還是痛哭失聲,他說:“九個月前,他向我說的堅決殺敵的話語,不料竟成了遺言;九個月前,雄健勇武的身軀,不料而今‘閉于一棺,不能重睹’了!真是如斷我臂,痛徹心胸!”
5月21日晨,李致遠參軍、徐惟烈顧問奉馮治安之命,率領手槍隊乘6輛卡車從快活鋪啟程,護送張自忠靈柩前往重慶。沿途數萬群眾,揮淚祭奠。車抵宜昌,10萬群眾自發送殯,全城籠罩在悲壯肅穆的氣氛中。此時,敵機在上空盤旋吼叫,卻無一人躲避,無一人逃散……
英雄一死中國生!
至此已無需再去統計張自忠打了多少仗,殺了多少敵,繳了多少獲,誰還會懷疑張自忠是漢奸?誰還會不承認他是我們民族的英雄!
然而英雄死了,任憑我們再給他以崇高的榮譽他也不能復生為國家和民族再建奇功了。痛定思痛,我們有沒有想過,他的死只是我們的敵人造成的嗎?我們自己有沒有參與了殺死我們自己的英雄?我們有沒有給我們的英雄以應有的理解、寬容和愛護?
“沒有偉大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的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這是文學家郁達夫的一句名言。 我們當然不是“最可憐的生物之群”,也不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除了國民黨方面,中國共產黨方面也對于張自忠將軍的犧牲深為震驚和痛惜。
8月6日,延安《新中華報》 發表《悼張自忠將軍》的社論,高度評價張自忠的抗戰功勛。
8月15日下午,延安各界代表千余人,齊聚中央大禮堂,為張自忠等殉國將領舉行隆重追悼大會。周恩來不但題寫了“盡忠報國,為國捐軀”的挽詞,還親筆為《新華日報》 撰寫了《追念張藎忱上將》 的代社論。朱德、彭德懷聯名題詞:
一戰捷臨沂,再戰捷隨棗,偉哉將軍,精神不死;打到鴨綠江,建設新中國,責在朝野,團結圖存。
1956年以來,人民政府幾次撥款重修了南瓜店等地的“張公祠”“衣冠冢”“殉國處”等紀念遺跡;在重慶北碚梅花山,還建立了張自忠將軍陵園和張自忠將軍生平事跡陳列館;
1982年4月16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批準追認張自忠為“革命烈士”;隨后批準在北京市、天津市、上海市和武漢市恢復設立“張自忠路”。
1991年,為紀念張自忠百年誕辰,湖北省人民政府在宜城市建成“張自忠將軍紀念館”。
200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周年之際,張自忠被選為“新中國百位英雄模范人物”。
英雄,終將不朽!
烈士,終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