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凈的歌者（組詩）

○ 王家富

如果老去

如果我的頭發能像雪那樣

白得徹底，白得像兒童的眼神一樣，白得仿佛不曾遭受過任何污染或擊打

眼睛，依然水一樣地

流淌著靈動

如果我的皺紋能像老婆

卷發那樣，金黃著盤踞在，我的門庭菊花

一朵朵競相怒放

舌頭，還能在無齒的時間縫隙里

準確捕捉火紅的酸甜苦辣

一場寒冬，她總是遲遲不來

如果我還能自在地躺在陽光下，悠然地琢磨著

下一行詩歌

該派哪位方塊字，出場

不管派誰，不管她愿不愿意來，不管她來得有多別扭或多漂亮

我都微笑著對上帝說

謝謝你恩賜的又一日

陽光

石頭記

一輩子只愛一個人，一生

都睡在母親的懷里

孤獨成性。從不與人接近

不握手不談心。一顆心

不如大地溫暖，但與大地同呼吸共命運

隨遇而安

從不挑三揀四，從不抱怨，也不拼爹

我有正宗的血緣傳統

除非大地的旨意，我會一動不動地陪在母親左右從一出生到死亡（如果有出生和死亡）

沒有“子欲養而親不待”，也沒有久病床頭無孝子

從不移民

不背叛自己的祖國，從一而終

除非上帝的刀鋒將我劈開，我會一直站在這個哨口

就算將我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四分為八

我還是一樣的質地一樣的性格一樣的呼吸和一樣的安靜這就是我，最純粹的詩人，最干凈的歌者，最執著的兵

鄉音不老

歲月的嘴里，肯定暗藏著鬼精的刀片偷偷摧人老

眼看著娘

越來越像記憶里的外婆

真心怕時間

突然在某一個時點，拐走了娘親

清早，隔門喊聲娘，我上班去啦聽到娘的應答

與我四十年前，聽到的一模一樣

踩著月色，我推開虛掩的門

聽到娘

在廚房忙碌的聲音

與我四十年前聽到的也是一模一樣

有娘不老的聲音

他鄉的夜色再冷，也是溫暖的

有娘不老的聲音

故鄉的印記再淺，也能一觸即發

給父親

給父親，給父親的父親，給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上墳

去年清明割下的草今年變本加厲

我像個小丑

在雜草包圍的山坡突圍，揮舞柴刀

路，早已變節

我也知道，今天刈的草明年照樣會更密集但我堅持用無用功

證明自己所謂的孝順

其實我也知道，墳冢里安睡的先祖世代務農

換句話說，他們是一輩子

都以斬草除根為業的人

蕓蕓眾生，哪根野草不是記仇的主哪根雜草沒有復仇之心

如今，一撥一撥農民的兒子，被草根趕出鄉村

這事還不算玩完

運回來的一堆堆骨頭，同樣逃不脫草根的手掌心

仿佛它們不僅僅只滿足于奪回荒山野嶺、田間地頭和農舍

還要用最柔韌的鋼絲般的綿薄之力，徹底擊敗

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

云上的日子

老山屆

舉起的南山牧場

是一塊祖母綠

鑲嵌在藍天白云間

去過一次，終生難忘

知青下鄉的歲月

荒野

長成了后花園

在前人栽下的濃蔭里，我看見了奶牛把前人種下的草

換成今天的營養

去的路上，我是被白云

一朵一朵地抬舉上山的

返回的路上，耳朵

還滋生空降的轟響

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至今還津津樂道

偶然共享的這段

當年的知青和今天仍勤奮勞作的南山人民云上的日子

在云上

我們，突然遼闊得像海洋

仿佛童心，瞬間歸位

莫非塵世間，真的

有一種感動

叫云上，有一種精神叫云上

有一種鼓舞，叫云上

與一朵花對視

與一朵花對視，與一行詩對峙春天

是得利的漁翁

我廣撒網薄收成

是一株玉米，釘緊黃土地的黃連風，都改姓了秋

一縷陽光準時起落

那是時間的經紀人

時刻提醒我，該來的會來，不該來的同樣會來，誰也無法阻擋

譬如花開，譬如花敗

蜂也好，蝶也罷，都只是過客，偶有擦肩

風也好，笛也罷，都不會給花添一絲半縷，暗香

與一朵花對視，與一瓣鏡對質銀幕

早已徐徐拉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