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 峰
山里的清晨,是在太陽的驅趕下微笑地走來,將山下的田野、綠樹、村莊、人物擁抱在黛青色光環里,翩翩起舞,并迅速改變各自朦朧的倩影,漸漸明晰起來,呈現出自己地道的本質。
葉香同山里的女人一樣,永遠閑不住手腳,很早就在草綠色圍墻的小院里,咯咯咯呼喚著五顏六色的雞婆,并將手中的稻米揮灑在地上,看著它們爭食,唯有大紅公雞不懷好意地圍著母雞畫著弧形展示著雄性的威風,挨個兒把自己喜歡不喜歡的雞婆壓迫一下后就拉開嗓子本能叫喚著明天,把葉香心叫喊得有點沖動,不知不覺想到 “公雞打水”,臉驀地而紅。
不知何時,婆婆不聲不響來到院里,專神地瞅視葉香。四十八九的婆婆依舊不顯山,不露水,青春煥發,把自己打扮得風姿綽約。粉紅色春秋衫,筆挺的墨綠色褲子質地良好像個再嫁寡婦等待花轎。 山風悠來,一股濃濃的香氣直撲葉香而來,葉香厭惡地皺皺眉,不由自主地朝邊移了移,至少在感情上同婆婆拉開了距離。
婆婆笑說:我去鄉政府辦點事。葉香無語,只是淡淡一笑。婆母是村里婦女主任,已經有二十幾年歷史了。葉香明白,婆母去鄉政府,十拿九穩要去會會劉主任。
婆婆的男人死得早,葉香嫁過來時,就聽人私下議論婆婆做老劉的相好怕有些年頭了。
葉香已經做好了飯,但婆婆說到了鄉政府老劉會招待的, 這樣家里可省下點什么。臨出門,婆婆再一次把眼珠珠滾在葉香豐滿而勻稱修美的身段上語意雙關叮囑:我去為你領模范匾, 為爭這個名額, 還虧了老劉,你要為我爭氣啊!
葉香明白婆婆話里的含意,依舊呈現出無動于衷漠不關心的神情,心里卻涌上一股淡淡的苦澀。葉香從心里厭惡那個匾,同村口那個貞潔牌坊在本質上又有什么區別呢?婆婆那不懷好意的目光滿臉寫滿了疑竇和不信任,葉香在心里狠狠地把婆婆啐了一口。
直到婆婆擺動著肥厚的臀部離開好一會兒,葉香心才漸漸開朗快悅起來,尤其想到士兵一會兒要來,拍面而至的欣喜和興奮使她情緒激昂, 容光煥發, 心口止不住亂撞,像懷抱兩只兔子。多年來,其實,她同婆婆關系一直很好,丈夫在外當兵,這個家都由她同婆婆辛辛苦苦支撐著,互敬互愛成為鄉里軍屬的楷模。不知為什么,自從丈夫去世這一年來,她同婆婆之間在情感上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盡管是心照不宣,卻如春雨般淅淅瀝瀝地拉起了模模糊糊的屏障,把這兩個女人的日子渲染得疙瘩尷尬, 愁腸萬千。
也許葉香和婆婆都明白,這一切都因為有了士兵的介入。
此時,七歲的女兒已經蹦蹦跳跳上學去了,小院一時異常安靜。葉香麻利地處理好后便坐到了那古典老式梳妝臺前打扮自己,士兵一會兒要來, 她當然要把自己修飾一番,打扮得楚楚動人,讓士兵越發的愛她。
士兵原名大頭,因為他頭確實很大。那年,大頭同葉香丈夫一道征兵體檢,也許是鬼使神差,信心百倍、體格魁梧的大頭偏被刷下來,而不抱任何希望、文靜弱小的丈夫卻 “過關斬將”一路順風當上了兵。大頭痛苦地大哭了一場。因為是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朋友,丈夫入伍不久,就省下一套軍裝偷偷寄給大頭。大頭歡喜得整天神氣活現自稱是編外軍人。村里人善于給人起綽號,就把大頭改喊為士兵也就順理成章了。
那時節,葉香還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閨中待嫁,正做著一個姑娘應有的美夢。葉香記得自己是丈夫當兵第五個年頭,同鄉下無數個姑娘一樣,是經人撮合嫁了過來,從而結束了一個姑娘平靜而富于幻想的生活。
葉香是愛丈夫的,為他守著這個家,為他生了個女兒。但丈夫又給了她多少實實在在的東西呢?許多年了,除了給她相加不足一年的夫妻溫存外,更多的則是漫長的凄苦和寂寞。這對于風華茂盛青春旺發的女人來說簡直是殘酷的折磨。好在丈夫在部隊立了功破格提了干,有朝一日會有隨軍的希冀,才使葉香于凄涼的寒苦里得到某種安慰。但葉香沒有料到,正當她滿懷信心,幸福一步步向她招手時, 丈夫就像流星般突然地消失了。 丈夫是在那年著名的地震搶險中犧牲的。
丈夫死了,作為一個軍人,他盡了天職,也享受了一個軍人最高的榮光。葉香作為烈士遺孀,捫心自問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在經過了一番熱鬧和隆重,忍受一番巨大的痛苦和折磨后,葉香生活依舊恢復到往日的平靜和單調。白天,葉香的日子同丈夫在世時沒有絲毫的區別,只有到了晚上,看著掛在墻上丈夫那英俊而親切的微筆,葉香才實實在在感到丈夫已經離她而去,自己成了一個寡婦,因此不寒而栗。
好在這些年,丈夫的好友士兵常來幫助她,給了她許多實質性內容,才使葉香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士兵每一次到來,哪怕是無聲無息都會替她撕開罩在頭上的黑帷,讓她感受生活的亮點,葉香馬上就會變得開朗活潑了。她至今記得同丈夫結合的第二天,丈夫把她帶到士兵家對士兵正兒八經地說:我走了,葉香和我的家靠你了。她當時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回家后很生氣地敲打丈夫:是不是怕我心變了,找一個狗看住我?丈夫笑而不答。新婚蜜月,葉香不想給丈夫太多的難堪,不過那一夜,她是沒有讓丈夫摸身。
丈夫回部隊后,士兵真的常常來幫葉香干些田里家中重體力活,使兩個女人的日子過得不慢不緊,不疲不勞,充滿生氣。丈夫死后,士兵依舊一如既往來葉香家幫忙,該說的還是說,該做的還是做,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倒是婆母不正常的戒備和創造無數個無中生有的細節反而把一對孤男寡女那兩顆質樸無私的心一刀一槍宰割得七零八落,想入非非,把兩顆春心煽動得激越飛揚。葉香是過來的人,曾無數次有意無意將昔日同丈夫做愛的鏡頭移植到士兵身上,細細品嘗那種不能言傳的歡愉。
按鄉間習俗,新寡的女人至少要為丈夫守三年。在丈夫剛剛離開的那些日子里葉香曾經咬著牙想為丈夫守一輩子,而且不像婆婆那樣三心二意。然而她沒有料到如水的日子竟如此殘酷地將她的決心抨擊得一敗涂地。 青春的躁動從體內四面八方噴瀉而出,像決了大堤的洪水洶涌千里,澎湃激烈,婆婆擋不住,葉香就更難以招架了。
今年春上一個多雨的日子里,婆母去鄉政府 “公私合一”,士兵趕來幫葉香干粗活。當葉香親親熱熱送給他毛巾擦汗時,士兵大膽地將毛巾連同葉香一起擁入懷里。
葉香無法拒絕,幾乎沒有掙扎就躺在士兵寬厚的懷里,渾身都酥透了。于是,葉香越過貞潔的界限,勇敢地完成了一個女人和另一個男人已不是初次的再一次交合。
事后,葉香對著丈夫遺像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希望丈夫能夠原諒她,理解她,并罵自己很卑劣, 這么快就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晚上心情安靜后,她又覺得自己挺虛偽,這樣假惺惺地做給誰看,誰又能理解你?當她爬起來,把丈夫遺像翻過來時,心才莫名其妙地釋然了。當下一次再見到士兵時,她的心像插上翅膀高高地飛揚,一點也不認為哪里對不起丈夫,她已經給了丈夫許多了,現在沒有必要再對一個死人守身自潔: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要把這艱難日子打發下去才是唯一的。所以,當昨天夜里,婆婆把要去鄉政府的信息,有意無意透露給她時,她就抽空飛快地把一切告訴了士兵,當時士兵摟住她大大咧咧地說:咱們結婚吧!整天偷雞摸狗的不是個滋味。
葉香說:不是說好再等一年嗎?我不想讓人背后罵我騷狐貍精,男人剛死就迫不及待地嫁人。
士兵說:我等不及了,我要你馬上嫁給我,為我生個兒子。
士兵的舉動很粗魯,葉香不想再說。她覺得只要倆人在一塊感到幸福就行,為什么非要結婚呢?
正想著, 士兵悄悄溜進來攔腰抱住她,沒有言語,只有行動,又一次將葉香擊倒了。
事畢,他倆十分疲憊地躺在床上喘著粗氣,丈夫的遺像又不知被誰重新翻過來,憂郁而悲切地看著他倆。葉香想那一定又是婆婆的杰作了。葉香暗暗向丈夫道聲歉后就閉上眼睛把圓滾赤裸的身子移向士兵。 這時,士兵再一次問結婚的事。不知為什么,躺在士兵懷里的葉香有點生氣。葉香說:實質上你也挺俗氣的。話雖然出口,摸著士兵敏感的部位,她還是默默答應了士兵的請求。
當葉香在士兵的撩拔下渴望再次同士兵進入更深的纏綿時,突然掃把 “砰”地一聲破門而入,山崩地裂般,把他倆神經幾乎震裂了。
誰也不知道婆婆是什么時候偷偷摸摸賊一樣溜進家里,并以實質性行動表示了自己的憤懣。此刻,士兵表現出特有的敏銳套上褲頭,撲向室外。這一剎時,葉香腦海一片空白麻木無知,只有一個念頭,我犯了一個錯誤,中了婆婆的詭計了。
已經是山窮水盡了,葉香只有把自己擱出去,憑直覺,葉香感到婆婆要把老劉喊來助威,兩人臉色一定難看,理直氣壯,滿臉殺氣,一副捉奸成雙的盛氣凌人。冷冷的目光仿佛是兩支利箭把驚慌失措的士兵逼得走投無路,只好狼狽地逃回葉香的營地。葉香冷笑敗將:你害怕了?
士兵臉上的肌肉在葉香潔白裸體和平靜神情刺激下,發出突突的跳躍,在葉香目光威逼下頓時勇氣百倍再次沖到門外, 驀地,客廳里火藥味濃烈起來,一場短兵相接的肉搏戰拉開帷幕。
婆婆:你好大膽,大白天闖進烈士之家,強奸烈士之妻,我們要告你!
士兵: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我還要同她結婚。
婆婆:她是我兒子的。
士兵:你兒子死了,我卻活著。
婆婆:我兒子是死了,可他是為國家死的,你這樣做也不得好死。想不到我兒子交了你這么一個不講道德的朋友!
士兵:你兒子在世前,就把葉香交給我了。
婆婆:狗屁,也是我貪小便宜,引狼入室。
正當這場特殊的戰爭進行拉鋸戰時,葉香已安靜自若把自己的裸體掩藏了。她鎮靜地走出臥室,一點也不顯得羞恥,因為士兵的勇敢令她激動振奮,恐懼和不安驀地被士兵豪語言壯翻了過來,成為歷史了。
葉香一汪清潭的眸子,清亮溫柔地一掃士兵然后喊:沒有你的事,你走吧!
在葉香目光的驅趕下,士兵雄赳赳地邁著軍人的步伐離開了。士兵很響的腳步將古老的宅屋里那些陳年舊事震落下來。
葉香平靜地表白:我的心始終是你兒子的,可我的身子卻想留給自己。我是個活生生的人,總該有一塊屬于我自己的地方吧!
迎著婆婆和老劉敵視的臉,葉香依舊去盡一個媳婦待客禮節,從從容容客客氣氣給婆婆、老劉泡茶沖水,任他倆炯炯目光再一次把自己剝離的一絲不掛。
你是個婊子。婆婆終于沉不住氣,氣急敗壞地將杯子砸向葉香,葉香下意識擋了一下,茶杯很準地飛上葉香額頭,一股殷紅之血頃刻傾巢而出。
葉香屹然不動,面帶微笑,甚至不想去動它,她希望血快快地流出,把這古老的土地改變其原來的基調,并堅決地阻止婆婆和老劉一次又一次撲上前想為她止血的企圖。
世界上一切珍貴的東西都來之不易,都需要付出代價。她同士兵之間的愛情何嘗不是這樣?她愿為這獻出一切。
翌日,當因失血過多而昏迷的葉香悄悄睜開眼睛時,她一時難分白天還是夜晚。屋里很陰暗,令人憂郁而寂寞,仿佛經歷了幾世紀漫長歲月,只有那一股濃香的雞湯氣味刺激起葉香強烈的食欲,感受到自己依舊活著。葉香悄悄抬起頭,剛一動,她就感覺到婆婆于朦朦朧朧中撲來,手輕輕按住她:躺著別動,好好讓我看看。我的兒,你醒來我的心就放下了。由于激動,婆婆的話顯得結結巴巴。
喝點雞湯補補身子吧!
葉香在婆婆幫助下靠在厚實的被絮上,顯得很舒坦,頭被毛巾不輕不重扎著,像一個剛生了小寶寶的孕婦,任憑婆婆將不冷不熱的雞湯送入自己口里,甜到心間。開始時,葉香并不習慣婆婆這種特別的熱情,甚至帶著戒備。但少頃這種情感不知不覺就被婆婆純真的雞湯軟化了, 她開始偷偷打量婆婆,幾眼過去,她驚訝得目瞪口呆,婆婆原本黑頭發怎么一下子全白了?臉上皺紋密布、溝溝坎坎填滿了痛苦和憂傷,現在的婆婆老態佝僂,怎么也無法同昨日那個豐韻猶存的半老徐娘相提并論。
她?她這是怎么啦?
婆婆手顫抖了一下,一滴雞湯滴在葉香手上,婆婆飛快地用舌頭抹去,抬著頭瞅瞅葉香淡淡地一笑:她老了,真的老了。婆婆傷感地滾出了淚滴, 一直滴進了葉香心里,一時難以品味其中的酸甜甘苦。
葉香,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也不想活了。 其實, 我并不反對你同士兵那個,我也是個女人,知道守寡的苦,我只是怕你隨了士兵會離開我,離開我們這個家。我已經沒有了丈夫,現又失去了兒,我不能再失去你。婆婆已經是泣不成聲。我還想你為我兒子再守一陣子,哪怕是在名義上,讓我可憐兒子有一個安慰,我的命多苦啊!
葉香凝視婆婆動情而顫抖的身子,喉嚨像堵塞著棉球欲言無詞,婆婆驚天動地的哭泣在葉香心里掀起了狂濤巨瀾。這時刻,面對婆婆的悲傷的企求,葉香不知為什么仿佛寬恕了婆婆對她的指責和謾罵。一種深深的憫憐和同情像一只魚鉤鉤住了葉香的心坎:我該怎么辦?她突然體會到同士兵的一切勇敢和奮激實質是那么脆弱那些不堪一擊。
晚上,婆婆把士兵請來,自己則悄悄離開了。士兵抓住葉香手再次要求她:結婚吧,離開這個令人討厭的家。葉香抽出手卻把自己想法告訴士兵:我已經答應了婆婆,我不想嫁人,但我可以把一切都交給你,你愿意嗎?
葉香不敢瞅士兵,臉沖出窗外。如水的目光照在婆婆身上,正在拌豬食的婆婆瘦弱的影子投射在葉香眼里,使葉香的話語顯得斬釘截鐵。
士兵,你說話呀!士兵沒有話說, 從葉香身邊離開,昏黃的燈光照在士兵臉上,冷漠而無情。
士兵說:你真決定了?
葉香說:我已經答應了婆婆。
你是個婊子。士兵狠狠罵了一句后悻悻摔門而去。
葉香呆怔怔瞅著士兵離開,好半天喘不過氣來,終于憋了好久,咬著牙大聲地痛哭起來。
不知何時,婆婆悄悄坐在她身邊,雙手輕輕撫摸葉香,無聲地安慰自己的孩子。
葉香猛然拭去淚,甚至笑了一下對婆婆說:我現在好多了。媽媽,其實士兵太小氣,比不上孩子爸。
婆婆倒進葉香懷里卻放聲大哭。葉香摟住婆婆,挺了挺腰桿,感到自己身體已經完完全全康復了。她要同婆婆一道把這個沒有男人的日子延續下去,苦也好,甜也罷,決不能讓歲月留下遺憾的空白。